（二十二）缘尽（1 / 1）
樱瞳走出殿，未见拓跋羽，向前走了几步，一双大手将她拉入假山后，她不由轻叫“啊！”
“是我，莫怕。”假山石缝略小，两人不得不贴紧身子，彼此的呼吸打在脸上。
常年在外征战，拓跋羽的眼力极好，樱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落在他眼中，组成一幅奇妙的绢画，一点点印刻在拓跋羽心上，握着皓腕的手仿佛要燃烧。
“王爷可是有话要说？”樱瞳觉不妥，微微向后退了一步，拨开拓跋羽灼热的大手。
“近日平城五百里外三个村落三月内，接连失踪了三名女童，村民遍寻不获，皆以为她们被山中野狼叼走，如果是野狼，为何村中家畜完好无损，偏偏要吃不足髫年的女童。”
“三月内，失踪了三名髫年女童。”樱瞳皱眉，脑中一片混沌，百思不得其解。
“清儿，你可有想到什么？”
“没有，只是…”
“嘘，有人。”拓跋羽将樱瞳揽入怀中，用宽厚的脊背替她挡住。
“还不快点走，待会陛下可是要去娘娘寝宫，磨磨蹭蹭，误了娘娘的事，仔细你的皮肉。”粗哑的声音响起。
“嬷嬷，陛下早已离不开昭仪娘娘，我们为何还要去燃这柔然奇香。”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嬷嬷，此处又无其他人，嬷嬷，四年前，奴婢亲送娘娘出宫，娘娘拖着病体，那姣好的容貌早变了样，如今回来，怎么好像脱胎换骨，那肌肤滑如雪，像是跟别人换了一样。”
“闭嘴，娘娘的事，是你可以谈论的吗，还不快快滚回去。”老嬷嬷狠狠掐了小宫女胳膊一下，小宫女揉着胳膊委屈地跟上。
假山后，步出两道身影，相视间，目光复杂，已了解彼此所想，静默间都没有再说话。
秋祭后，拓跋宏微服去民间视察粮食收成。
“梨香，你进宫多久了？”
“回娘娘，梨香五岁起就已经入宫，爹娘早死，婶婶将奴婢卖入宫中，也算有个落脚之地。”
“梨香，我不知你身世这般凄苦。”
“娘娘，没事的，来了宫中，梨香结识了不少姐妹，比起在婶婶那，梨香至少不用受打骂之苦，能伺候娘娘，梨香真是天大的福分。”
“梨香，有件事，我想找你去办，在宫中，我能信任的只有你。”
“娘娘请说，梨香定照办。”从未见过娘娘有这般认真的神情，梨香意识到她所交代的事必是很重要，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完成。
“梨香，你附耳过来。”樱瞳在梨香耳边细声嘱咐，叮嘱她务必小心，梨香点点头，谨慎悄悄走出雪音殿。
天空一片灰暗，像是在蓄积什么，等待倾泻而下。
三日后夜。
“娘娘，奴婢有一好姐妹在莲心殿当值，有一夜轮到她值夜，她守在门外，殿内灯早已熄灭，她有些昏昏欲睡，后她似乎听到有什么动静，惊醒过来，闻到一股奇香，后来便不知，到了第二日，还是冯昭仪把她叫醒，好一顿责骂，她性子直去争辩，被冯昭仪罚去浣衣局。”
“奇香？梨香，你可知柔然香料？”
“柔然？不是早在太武帝时就已覆国湮灭，娘娘是从哪里听来的？”
“梨香，此事恐怕不简单，你想办法去探听莲心殿是否有领过香料，冯昭仪身旁应有位年纪略大的嬷嬷，想办法套出她的话。”
“是，奴婢定不负娘娘所托。”
“梨香，等等。”樱瞳叫住她，总觉得好像会有什么事发生。
“娘娘，还有何事？”梨香转过头，圆润的脸颊，一双瞳又黑又亮。
“无事，万事小心。”
“娘娘放心。”梨香对樱瞳抱以安心的微笑，樱瞳望着她离去的身影，一道阳光洒在她身上，光晕透白衣衫，照花了樱瞳的眼，她竟看到梨香的身子变得有些透明。
北风呼啸，吹动枝头残留的叶，发出一声声凄厉的风声，呜咽着如鬼哭。
“娘娘，喝杯茶暖暖身吧。”
“梨香？你回来了！”
还是那张熟悉的脸，暖暖的笑，樱瞳惊喜不已，激动地站起身拉住她的手，却从她的手臂间穿过，那熟悉的身影含着笑慢慢变作透明。
“不！”指尖化作点点流沙，樱瞳从梦中惊醒弹起身，一头虚汗。
“啊！快来人啊！”
樱瞳跳下床，只着罗袜，急忙奔了出去，一片白茫，一个小婢女坐在地上身子止不住颤抖，手指指着雪地一个凹陷的地方。
樱瞳内心升起一团恐惧，颤抖着双腿慢慢走了过去，待看到时，噗通一声，双膝跪倒在地，溅起点点雪花，唇色泛白，惊恐的眼忘记了流泪。
干固的尸体静静躺在白雪中，浑身的皮如干瘦的柴枝贴在骨骼上，空洞的双眼，漏着风，张大的唇还来不及闭合，舌根断裂。
“梨香，梨香，是你吗？”樱瞳拖着双腿爬到那具身体身旁，眼眶中晶莹的泪在打转，她不敢去触碰那容颜，害怕一碰，她就会碎裂，视线一点点向下看去，那手腕上戴着白玉手镯，樱瞳认得，那是她送的，还记得梨香戴上之后欢喜的模样，泪再也无法停留，一滴滴打在布满裂纹的手背上。
突然看到梨香手心里抓着什么东西，樱瞳流着泪去扳，那手好似铁一般紧紧握着，至死都未曾松开。
“梨香，这是你要告诉我的吗？你松开手好吗？”那手竟奇迹般地松了几分，樱瞳顺利取出手中的东西，待看到时，从脚底油然而生凉意，断线的珠打碎了一张悲戚的容颜。
天飘落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在发丝，落在肩头，白色的素衣与银白融合，化为一体。
“娘娘，您不能进去，昭仪娘娘已经休息了！”
“都给我滚开！”如疯魔般，樱瞳狠狠推开拦着的侍婢，径直冲了进去。
冯润一身金色薄纱，慵懒地躺在美人榻上，赛雪的肌肤几欲冲出，看到樱瞳闯进，一愣，很快又恢复媚笑。
“未来的皇后娘娘深夜来此，本宫真是受宠若惊，你们都不长眼吗？敢拦着皇后娘娘，还不滚出去！”
“是，娘娘。”几个侍婢退出，一个侍婢赶忙跑出莲心殿。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要事找本宫，以致衣衫不整，失了风度，若传出去，岂不叫世人笑话，妹妹放心，本是同根生，本宫会严加叮嘱，不会有不利妹妹的流言传出这莲心殿。”冯润淡淡扫了樱瞳一眼，涂着丹蔻的手捻起一块糕点轻咬一口，红唇沾着碎屑，更添魅惑。
“冯润，此处无他人，不必再装，说，是不是你做的？”
“咯咯，妹妹当真好笑，莫名其妙来本宫寝殿质问，说些奇怪的话，莫不是妹妹不得陛下宠爱，得了失心疯不成？”冯润起身，整了整衣衫，踩着莲步嘲笑般走到樱瞳面前。
“冯润，梨香死了，浑身血都被抽干，一双眼一条舌都被剜去，这香囊紧紧握在她手中,你敢说不是你之物?你还要狡辩吗？”樱瞳寒着脸，一把扣住冯润的手腕，另一只手摊开，掌心静静躺着璎珞牡丹香囊。
“咯咯，妹妹，你还真是有趣，你的侍女死了，于本宫何干，随便找了个香囊,就说是本宫所为，难道妹妹病糊涂了，小小一个婢女,就算本宫要杀,何以用得着亲自动手。”冯润眨着眼，一派天真无邪，看着樱瞳的眼神仿若看怪物。
“冯润，无论你再有诸多借口,午夜梦回,难道你就不会梦到那些被人害死之人向你索命吗?”樱瞳恨不能撕碎冯润的伪装。
“咯咯，妹妹若有证据大可以向陛下告状,不过,本宫是不会让你有这样的机会。”冯润嘴角溢出一抹邪魅的笑，凑近樱瞳的耳边吐出阴冷的话语。
“你！”樱瞳睁大瞳侧目看她，冯润露出一丝诡异的笑，门外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皇后娘娘，臣妾知错了，您放过臣妾吧！啊！”冯润忽然变了脸色，拼了命地挣扎，挣脱樱瞳的手向后栽倒在地。
“砰”“发生何事？妙莲！”拓跋宏焦急地冲了进来，跑到冯润身边，将她扶起。
“陛下，陛下，臣妾好痛，好痛。”嫣红的血在裙上蜿蜒绽放凄美的血花。
“妙莲！别睡！快去请医侍！”拓跋宏一把将昏迷的冯润抱起，冰凉的瞳如一把利刃射向樱瞳，浇熄了所有的情。
“拓跋宏，你不信我？”樱瞳抓住拓跋宏的衣袖，定定看着他的瞳。
“冯清，朕很想信你，但朕更相信亲眼所见。”拓跋宏越过樱瞳，握着衣袖的手垂落，柔滑的绸从指缝溜出，没有抓到半分。
“你不信我，不信。”他唤我冯清，我再也不是他的瞳儿了。樱瞳如失了魂，心已经感受不到疼，脑海中一遍遍回放他绝情的眼。
冰冷的雪从天际飘落，樱瞳踩着厚厚的白雪，任由雪花打湿一身薄衣，头顶不再有雪花飘落，一把纸伞挡去了所有，带着余温的衣袍落下，赤红着眼看去，一双瞳写满了担忧，但却不是他。
拓跋羽撑着伞，静静陪樱瞳走在漫天白雪中，雪地里留下两双深深的脚印，白雪落下，一点点埋葬。
“将军，我不想再查了。”低哑的声音空泛地如地底传来的回响。
拓跋羽没有说话，只是将伞往樱瞳侧了几分，宽大的肩头暴露在雪花下，一片湿润。
很久之后，樱瞳停下脚步，启唇道，“我想带梨香回家。”
“好。”沉默许久的拓跋羽终于开口。
两人撑着伞又慢慢向前走去，一条银装包裹的路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天微亮，樱瞳站了一夜，双眼赤红发酸，她揉揉已经酥麻的双腿，对着铜镜中苍白的自己，扯出一丝笑颜，一点点为自己梳妆，轻点唇，淡画眉，挽发髻，着素装。
莲心殿。
“本宫要见陛下。”侍卫将樱瞳拦在门口，丝毫不作理会。
“拓跋宏，你出来！我有话跟你说！”樱瞳扯着嗓子喊，尖利的风划破喉，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吱呀”拓跋宏一脸疲态，凹陷的眼眶下泛起青乌，面无表情看着樱瞳。
“拓…”樱瞳推开侍卫上前，想唤他，想把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喉咙一噎，刺痛，涌上血水，竟发不出声。
“冯清，妙莲的孩子没了，才一个月，朕都来不及知晓他的存在，他就消失了，是你，你杀了朕的孩子，朕对你太失望了！”
拓跋宏愤怒又清冷的话，如一道狠厉的耳光狠狠打在樱瞳脸上。
“我没有，你可信？”嘶哑着声音，如枯瘦的柴，樱瞳怀揣着最后一丝希翼看着挪动的唇。
“不信，半个字都不信。”从齿间迸出的每一个字无情地击碎了所有的逞强，拓跋宏背过身不再看她，“传朕旨意，冯氏阿清，无出，善妒，犯七出之罪，谋害皇嗣，朕念其侍奉有功，特削其贵人位，即刻出宫，永不录用。”
“你要休我，噗。”樱瞳捂着胸口，喷出一口鲜血，滚烫的血花绽放在拓跋宏的衣袖上，宛若一朵凄美的红梅。
“拓跋宏，你记住，是你不要我了。”樱瞳撑着最后一分力气转过身一步步踏进白雪中。
凝望那单薄的背影，不知为何，拓跋宏的心瑟缩一阵抽疼，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心间流逝。
最后的话回荡在拓跋宏耳边，一遍遍诉说，红梅如血，绽放在风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