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1 / 1)
成亲那日很热闹,族人脸上洋溢着祝福的笑容,父亲眼眶湿润,轻抚我的手背,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的,我不知该如何劝慰他。
“请父亲放心,禹必会对女娇疼爱有加,今生绝不负她。”禹重重地承诺,看到父亲满意地点头,我才与他跪拜天地,感谢父母,我们终于皆为夫妻,从此便有了联系。
今天的月色是那样的明亮,和芒山的月色是那样的相似,我似乎能看到母后和父王相拥,在月亮上看着微笑,我知道,他们是祝福的,这也是他们所希望的。
今夜的禹是那样的深情,在我光洁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他的眼中全是我的模样,我也一样,他解开我的衣衫,我有些害怕,他轻声在我耳边安抚,我不再颤抖,顺着他,我们跌在床上,惊起无数花瓣。
月亮娇羞隐入树影中,一阵莫名的风吹过,闪过一个黑影,飘落了无数枝叶,坠入泥土,留下一地残叶,好像一个孤单的灵魂,没有人在意。
成亲已有四日,我们形影不离,如胶似漆,我第一次觉得是那样的满足,原来做人类可以这样幸福,比起千年的生命,我倒有些羡慕人类短暂的一世,他们可以享受最美好的爱情。
快乐的日子来得轻易,也来得短暂,因着洪水泛滥,禹很快就要离开我去治水,我是那样的舍不得,原来分离是那样的痛苦,禹将我送到安邑,我离开了生活了许久的涂山,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云图,也没有他,我有些寂寞,每日看着凋落的树叶,萧瑟的景象,我的心空落落的,我竟有些想念涂山,想念云图,想念他。
使女见我越发消瘦,食不知味,将此事告知了禹,我本以为他会归来,满心欢喜等待他,可是他并没有,在他心里心心念念的是治水,是百姓,而我只是他的妻,是他最贤惠的妻,我不能使小性子,不能成为他的羁绊,他为我造了望乡台,我登上望乡台,遥望那遥远的涂山,是那样的远,我伸出手,根本触摸不到一片树叶,一朵云彩,我想念在树林中奔跑的日子,如今我却只能努力装出女娇的样子,我看着水中的自己,有些模糊,我开始遗忘了自己曾经究竟是何模样。
终于,在我不知等了多少个日夜,他回来了,我拥住他健硕的身躯,头埋在他怀中,落下了滚烫的泪水,灼烧了他的胸口,他抚摸我如墨的黑发,是那样的轻柔,好像对待一件上好的陶器。
一夜温存,我安心地躺在他的臂弯之上,感受他炙热的温度。
“文命,这次回来,你还会走吗?”
“女娇,如今水患未除,还有很多地方需要我,我不得不走。”禹有些无奈,抱住我的身子,话语中全是苦涩。
我会等你的。我一如以前,还是那样大度,其实我的心里在叫器,为何你的眼中不能只有我一人呢,我想留住他的心,可是,我知道,他不只属于我。
我一个人实在太寂寞了,我想为他生个孩子,这样即使他不在我身边,我的心也会被孩子所填满,我的身子虽是女娇的,可我毕竟是狐,从来没有狐与人类相爱,也不知狐是否能为人类生出孩子,我有些失落,有些忧郁,禹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我知道他是担忧的,为了不让他担心,我努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看着他紧皱的眉,我知道我那样子必定是极丑的。
今夜禹有事与族人相商,没有相陪,我坐在石头上,看着缺了一半的月亮,就如我的心一样,缺了一块。
“琉音。”
“云图?”许久没有听到有人唤我这名字,我一愣,回过头,是多日不见的云图,他的样子一如夕,身子却有些清瘦,漆黑的眸似乎少了灵魂,有些散漫。
“琉音,你是否想为他生下一个孩子?”云图走到我面前,直言不讳地问道。
“嗯。”我有些羞涩,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被戳破心思。
“这是天界的合欢果,吃了它,再行男女之礼,便能怀上麟儿。”云图从怀中取出一个果子,上面还缠绕着枝叶,上面还缠绕着浓浓的仙气。
“云图,这果子你从何而来。”我拿着那枚沉甸甸的果子,心里升起一股不安,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不必管,这不是你所期盼的么,琉音,只要你想要的,我定会为你达成。”云图不再看我,转过身,身子有些摇晃,步子有些虚浮,我伸出手,想抓住他的衣袖,可是他已经飘然离去,我手中的果子晶莹剔透,红如珠,这本是我所期待的,为何,我会觉得心这样难受。
我还是受不住诱惑,服下了合欢果,与禹一夜缠绵,天亮后,我伸出玉手,身边已经空了,原来他又走了,不声不响,我轻抚小腹,那里会有一个属于我的小生命么,我露出一丝轻笑。
一个月后,我如愿以偿,巫医告知我已怀有一个月的身孕,我摸着小腹,似乎能感受到里面孩子的动静,我露出甜蜜的笑容,我想将这一消息告知禹,让他知晓他就快成为父亲,我驱使使女去找他,期待他能归来,与我一同分享这甜蜜。
可是,我终究失望了,他在治水,分身不暇,我得到的不过是他的一句,辛苦了。
孩子一日日在我腹中长大,我的反应越发明显,无论吃什么都要吐出,每日昏昏沉沉,一旦进入沉睡,就好像进入一个漆黑的洞,无论我怎么努力,都逃不出来,直到醒来,我已经大汗淋漓,我摸着微隆的肚腹,我有些害怕,害怕失去,我听到巫医说,我若再如此吃什么吐什么,恐怕孩子会死在肚腹之中。
我不顾一切,拼命给自己塞食物,强忍着恶心,可是我还是日益虚弱,我想到了我的内丹,我开始用内丹养育自己的孩子,我希望他能平安。
时间过得很快,我的肚腹已经很大,连行走也有些困难,孩子在我腹中越发调皮,我抚摸着肚腹,每日都要与他说话,告诉他我有多期待他的出生。
忽然,我感受到小腹有一股下坠感,身下似乎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流出,我心里很慌,害怕失去孩子,我大声喊叫,使女进来,扶起我,安抚我莫怕,是孩子要出生了,她将我放在床上,然后去找巫医。
汗水沾湿了我的头发,撕裂般的痛楚从身下传来,我紧抓着床架,指尖嵌入手掌,我期盼禹能归来,能在我身边,能握着我的手。
我以为我会死在床上,却感受到有什么东西从我下身钻出,紧接着我听到婴儿清脆的啼哭,我终于安了心,合上了眼眸,陷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
当我醒来时,我的小腹已空,房间里也没有孩子的身影,我有些焦急,想下床寻找,使女推开门进来,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我。
“夫人放心,孩子是去巫医那接受祝福,很快就会回来。”听了她的话,我稍稍安了心,乖乖躺在床上,使女递给我一碗药汤,说是巫医给的,能恢复体力。
“族长可有回来。”我心心念念的不过只有他罢了。
“没有,不过,族长在夫人生产时路过,为公子赐名启,便匆匆离开。”
“又走了。”我掩不住眼中的失落,即使我历尽千辛万苦,为他生下孩儿,也得不到他看一眼,一句安慰。
有了启,我的生活开始充实,我忘却了禹带给我的失望,开始精心照顾启,看着他会对我笑,会抓住我的手指,我比摘到了星星还开心。
时间很快过去,到了启牙牙学语之时,我教他的第一句便是父亲,启很聪明,我教了他几次,他便能含糊说出,让我喜极而泣,我抱着他柔软的身子,闻着他身上浓浓的奶香,是那样的满足。
“夫人,族长的队伍路过门外,你是否...”
还没等使女说完,我就已经抱着启冲出门外,我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眼泪不争气落下,原来我还是这样在意他,启在我怀中有些不安分,他看到不远处陌生的人儿,睁着好奇的眼睛。
“启,他便是你的父亲,快跟他打招呼。”启看了看我,扬起绵软的小手,对着禹挥了挥手,我看到禹也同样挥了挥手,眼中全是不舍,我以为这次他会归来,结果他又让我失望了,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擦过我离开,我真的很想冲过去,拉住他,挽留他的脚步,可是理智告诉我,我不能,我是他的妻,就必须忍受这一切,让他没有后顾之忧。
深深的寂寞和失落锁住了我的心,我第一次有些恨人类,为何可以如此无情,为何我要傻傻不顾一切成为人类,现在如此痛苦。
“哇哇。”启的哭声打乱了我的思绪,我看着那与禹是那样相似的面容,我的心被融化了,是啊,至少,我还有启,上天待我还是极好的,我抱起启,轻轻摇晃,安抚他,看着他慢慢闭上眼睛,是那样的安详。
看着启一天天长大,开始会问我,父亲去哪了,父亲何时回来,每每问及此,我都不知如何回答他,只能欺骗他,只要水患除去,父亲就会归来,很快就会与我们团聚,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我却在暗自垂泪。
不知何时,启似乎长大了,懂事了,不再问我那些问题,会学着逗我开心,会时常在我眼前晃悠,填满我心中的空洞。
我教习启诗书礼仪,为人之道,他很聪明,学得极快,而我却为他付出了太多的心力,他的身高已经快到我胸口,而我却有了几分老态。
今日是我的生辰,也是琉音的生辰,若是还在芒山,母后,一定会给我举办盛大的寿宴,欢歌雀舞,还有用幻术幻化出来的花雨,落在身上,那是极美的。
启为了给我惊喜,偷偷出了家门,我站在窗边看着他小小的背影偷笑。
忽然他愣住了,他面前站立着一个高大的身躯,那人有些黑了,胡茬掩盖住了光华,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双眼眸,我的脚步似乎凝固了,再也迈不开脚步,我明明是期待的,为何当他来到我面前时,我竟发不出一言,连一滴泪都不曾流下,是十年的等待磨灭了我心中的热情么。
“父亲,母亲很想您,您跟启儿回家好吗?”启认出这便是自己的父亲,他伸出手拉住禹的手,父亲手上的茧有些刺人,有些膈应,但他还是紧紧握住禹的手,眼中全是希翼。
“启儿,水患未平,如何回家,你已经长大,要替父亲好好照顾你母亲。”禹最终还是抚开了那双小手,毅然决然离开,甚至连家的样子都没有看一眼。
“父亲...”启愣愣地看着空落落的手心,眼泪不争气落下,我看着那越来越远的背影,心像被刺了千万刀,疼得说不出话。
时间如磨盘,磨光了我的耐心,我再也不想学女娇的样子,装出一副贤惠大度的模样,禹一次次路过家门,一次次擦身而过,我一次次的失望,都如藤,缠绕着我的心,我再也受不了等待,我要去找他,我要留在他身边,我要随他一同治水。
我乘着夜色,收拾行装,看着启沉睡的面容,是那样的安逸,我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悄然离去,我法力不够,只能学人类一步步走,爬过那些山石,一路打听,走了不知多久,天已经大亮,脚下的鞋子已经磨破。我看着高高耸立的群山,是我最后的障碍,只要越过它们,便能看到我的夫,我坚定自己的信念,终于,我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带领着族人,奋力治水,水在他面前不过是一条微小的藤蔓罢了,我终于放下了心,眼前一片漆黑,我昏倒在山石间,我似乎感受到有一双温暖的手将我抱起。
我睁开眼,已经躺在一个简陋的石床上,没有看到禹的身影,我有些怅然若失,走出山洞,看到禹正在开凿河道,细密的汗水在他额头滴落,他抬起头,看到我,给我一个微笑,我同样回报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到了晚间,我为他准备了简单的晚餐,看着他如孩子一样狼吞虎咽,我很是满足。
“女娇,明日,我们要去对面轩辕山脚开凿河道,那里太危险,你留在这可好?”
“好,不过,我要为你送饭,你不许拒绝。”我板着脸说道。
“随你吧,这样,我在工地设一鼓,你若听到鼓声便来为我送饭可好?”不知为何禹面色有些紧张。
“好,你快吃,吃完早些休息。”我点点头,夹起一个菜放入他碗中,拖着腮,看着他一口吞下,我的嘴角扬起,许久没有这般高兴了。
十年未见,我们之间似乎多了几分陌生,他也没有强迫我,只是抱着我,我靠在他的胸口,听着陌生的心跳,难以入眠。
禹离开之后,我开始忙碌,挖空心思,为他准备饭菜,然后静静听着对面山头传来的鼓声,然后欢呼雀跃,提着饭菜,看着他吃完,然后心满意足离开。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我们之间虽匆匆相见,没有过多的交流,但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听工地上的族人说,开凿河道遇到了麻烦,工程有所停滞,我看在眼中,暗自着急。
夜晚,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想来,定要想个法子,帮禹,等他治理完整个华夏大地的水患便能同我归家。
“咚咚”突然传来的一声鼓声,让我有些奇怪,此时,怎么会有鼓声,难道是禹夜晚也在开工,让我送宵夜么,可是鼓声很快又没有了,我不敢细想,手脚麻利,制作了面饼,细细包好,提起竹篮着急忙慌地赶去。
“咚”手中的竹篮掉落进河水中,传来一阵沉闷的声音,一只黑熊跨在河道中,一爪操钎,一爪执斧,河中浪头跳跃,专注地开凿轩辕山,听到声音后,转过身,面目狰狞,漆黑的眼眸中全是惊讶。
我的心里翻涌起巨浪,再无法平静,我转过身,迈开步子,拼命向前跑去,黑熊丢下手中的物什,在身后慌忙追赶。
“女娇,莫跑。”
熟悉的声音让我一愣,我还是不敢停留,风吹过我的面颊,如刀割一般,生疼,泪水肆意而出,不知跑了多久,我也不知跑到了哪里,我只知我已经精疲力竭,双腿再没有力气,可那黑熊还是在身后追赶,我实在不想再跑,站立在原地,我感受到双腿犹如注入了山石,很是沉重,我再也无法迈开步子,因为我的双腿化作了石头,慢慢的,我的身子,我的手臂,乃至我的面容,皆化成了山石,我的双眼不再灵动。
“女娇!”黑熊惊呼,变幻回原本的模样,伸出粗糙的手掌抚摸我的脸庞,可我已经化成山石,再也无法感受他的温度。
“女娇,你为何这般傻,对不起,我应该早点告诉你,琉音,我知你便是那只九尾白狐,你遇到巨蟒那时,醒来已有所不同,无论你学得怎样像,你的灵魂终究是琉音,那夜你服下合欢果,云图来找过我,他告诉了我一切,他让我好好照顾你,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给你一个孩儿,后来我又害怕了,不知如何面对你,我是熊族,而你是白狐,是我毁去你的家,我知道你很是想念,我三次路过家门,却不敢进去,我怕面对你,看到你清亮的眸子,我怕一旦我进去了,我会失去你。”禹紧紧抱住我已经僵硬的身躯,一滴滴泪水落在我已成石的衣衫上,我很想安抚他,告诉他,我已经不恨了,早在我成为他妻子的时候,我的恨意已经被幸福所替代,禹看着我的面容,在我脸上落下一吻,带着不舍离开,河道还未疏通,即使我已成石也无法羁绊他的脚步,我明白他的心意,我愿意放手。
我看到初生的朝阳从东方升起,带来一片霞光,我想起了我刚出生时,也是这般美好,父王母后对我疼爱有加。
“父王,母后,你们是否在等我?”我眼角有些温热,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泪,因为我已经化作了石,石头又岂会流泪。
“叮”一个如仙般的女子出现在我面前,修长的手指拿着一个白玉瓶,我看到有一滴晶莹的水珠落入她的玉瓶之中,发出好听的声音。
“痴儿,命已天定,何苦弃千年道行,只为化作人,享一世鸳鸯之情,值得吗?”仙女如水的瞳里面泛着不明,手指轻触,带着仙力,我感受到一股温柔的气息,包裹着我的身躯,慢慢地有撕裂般的痛楚像我袭来,过了一会,又好像有一双手在安抚我,身上的痛楚消失殆尽,我睁开眼,已变回白狐,而女娇依然是一座山石,栩栩如生。
“值得,有永恒的生命又如何?”我窝在那仙女怀中,开口道。
“你已经失去了千年道行,很快再不能说人言,我叫玉溪,以后,你便跟在我身边吧。”玉溪轻抚我的毛发,很舒服。
“玉溪,你可知云图去哪里了。”
“自然去了他该去的地方,有些事,有些人,命运早已安排好,莫执着。”玉溪抱着我,架起一朵白云,我看到女娇越来越小的身影,有些不舍,有些怅然,也有些满足。
注:女娇,涂山氏的女儿,夏禹姒文帝的妃子,仪容秀美,生性娴雅,是当地有名的美女,生卒不详。禹即天子位后,曾两次会盟诸侯,所选的盟址一次是涂山,另一次则是在会稽山。禹之所以把第一次诸侯会盟大会的地址选在涂山,就有报答妻子部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