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四)缺月挂疏桐](1 / 1)
站在方壶胜境外墙的镂空花窗边,静静地注视着孤坐于院中,沐浴晨光的枚贵人与她的侍女小离。庭院里很是寂静,因而我也就能时不时地听见一些两人之间的对话。
小离背对着我,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她口气里的担忧之意:“枚主子,这样下去不是个法子。皇上现时对您是不闻不问,疏于亲近。偏生丽妃,婉嫔那些人还三不五时地往这里来讥嘲于您,您也真忍的下去。您再看看,您现在身边除了奴婢,能用上,能相信的人也是一个没有。本来您到园子里来,是随驾而来,是由黄总管他们来安排您的一切吃穿用度的。可皇上却单将您的事交给了懿贵妃,她同皇后早看您不顺眼的。这么一来,更趁了她的心愿。我就听说,这事正是她向皇上自动请缨,大包大揽下来的。皇上没见您这模样,见着了还不知道多心疼。您看看,这里是要什么没什么,快赶上冷宫了。好歹您也是万岁爷亲封的贵人,可那些个长着狗眼的奴才却对您阴奉阳违,不冷不热。奴婢真是替您愁死了。”
枚贵人叹了口气,缓缓抬了头。数日不见,她的艳光消退了不少,脂粉未施,青衣素服,微微蹙着眉头。只是看起来又让人觉得彷是只无助的白兔,楚楚可怜,惹人怜惜,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望。若是奕詝看见她这般柔弱模样,怕是又会再起怜香惜玉之心,重起护花之意吧。我可不想有这么一幕的发生,所以我不能再等了,得动手了。毕竟这戏再好看,也要由我做主才行。
枚贵人微喟:“你当我不晓得,当我真糊涂了。懿贵妃和皇后摆明了如今是在针对我,我这时若是向皇上献媚讨宠求欢,被她们收入眼里,还更不得想办法把我活剥了。是,我是有个皇上钦赐的贵人名分,可这至多能让她们有些许忌惮,不敢明着对我下手。不过能保着我面上不受侵害而已,可其他的呢?你以为没皇后和懿贵妃的首肯和默许,丽妃她们敢就这样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这样对我?!小离,你想的太简单了些。”
我伫立在花窗的阴影里,默默地听着这随风而来的只言片语。能听入耳的不多,不过有这些已经足够让我明白,枚贵人目前的确是在养精蓄锐,蛰伏其中,等待着一个机会,等待奕詝,等待着报复。
枚贵人歇了歇又道:“小离,我让你去黄总管那里打听皇上最近的动向,可有回话?”
小离不屑道:“枚主子,那个黄总管是个怎样的人您不是不知道。见钱眼开,贪得无厌,只会说皇上呆在御春阁,由什么四春娘娘和那些个汉女服侍着,一时之间真不知道会驾临何处。我瞧他那样,八成也是给丽妃她们买通了的。主子,您要真靠他的话,怕是不成的。”
枚贵人却忽的展颜一笑:“我又不是个笨人,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皇上身边那么多的奴才,就他黄三一人才晓得皇上的喜好、去处不成。只要肯花钱,有人会开口的。小离,你多拿些银子去打点打点。我相信,皇上心里对我还未完全忘情,只要时机一到,我一定可以再爬起来的。”
我冷冷地瞟了院中主仆二人一眼,做了个手势,转身离开。静默地走了好一会,我在福海边上的一棵大树下停下了脚步。翡翠和小安子见状忙上前问道:“兰主子,有吩咐奴才的吗?”
我略微沉思了一下后道:“小安子,我记得这次随驾进园子的太医里,也算上了秦太医的是吧?”
小安子立刻道:“回主子的话,是有秦太医的,而且是当值太医。”
我问向翡翠:“黄总管传话过来说皇上大概什么时候会出御春阁没有?”
翡翠道:“黄总管说摸不准,但他估摸着也快了。说是昨儿晚上好像听见皇上说那几个汉女少了些风情,缺了些情调。除了唱戏,跳舞外,都没多大意思了。”
我点点头:“督促紧点,叫他一有消息立即就给我报过来,我也好准备准备,这事不能再拖了。小安子,你附耳过来,我有话交代你。”
小安子“嗻”了一声,小心地趋身到我面前。我悄声对他说了几句,小安子问道:“主子,要不要找个理由呢?”
我笑笑:“这么大的天气,我老早就食欲不佳了,这还不够?光明正大地叫他来便是,无须忌讳过多,反而不好。”小安子即刻回身往着园子里太医值班处而去。
翡翠搀住我:“主子,咱们这是回去,还是再到处转转?”
快正午了,天气也大了,我便道:“回吧,这日头长了,应是要多歇歇的。免得头晕脑涨,会想不通很多事的。再说,这云灵姑姑要表忠心的话,也差不多该出现了。”
云灵姑姑确实表现了她的诚意,我回到“天地一家春”刚坐下,她就匆忙而至。在交给我几页写满了枚贵人与小离的全天行踪的纸笺后,又急急离去。我打开纸笺一看,里面所写的和我所知晓,看到的也都差不离。但页后还写着云灵姑姑对枚贵人和小离举动的看法,以及可能出现的局面,不可不谓详尽至极。
将纸笺烧尽,我闭目深思。云灵姑姑确实有些本事,她在园子里的人缘和阅历都是不可小觑。若非我抓住了她顾念亲情这一点,恐怕她也不是这么容易屈服的,她的用处眼下对我而言还大着呢,要不然,我怎肯费这般大的力气,来查她,卡她,用她呢。
悠然自得地抿了口香茶,对翡翠说道:“秦太医来了,直接叫他进来,不消再通传了。”
话音刚落,秦太医和小安子就在门外求见了。照以往惯例,秦太医每逢见我都是一脸紧张,惴惴不安。今次却有所不同,看着我自在了许多。心底暗笑,想是给小安子他们许够了好处,小安子告诉他我心情不错,这次的事也勿需冒什么风险,才会这般轻松的吧。
我也懒得和秦太医废话,打断他向小安子特意讨教学习用来讨好我的奉承话语,直接了当地进入主题:“秦太医,这次劳烦你再帮我找剂药出来。”
秦太医点头哈腰不已:“安公公已经告知奴才主子您的要求了,奴才心里也有了几个方子。这会报给主子您听听,请您决断。”
见我含笑示意,秦太医方才开讲:“这第一个方子便是……”
送走了秦太医,小安子百思不得其解,便伙着翡翠一起道:“奴才们愚钝,敢问主子为何要秦太医制这么一副药。这药一用,不就一木头人了吗,皇上会有兴趣?”
我道:“这事你们现下不用管,反正到时候听我吩咐便是。这药啊,没有那么简单,没有它恐怕难以打消,不,是摧毁枚贵人的意志。现在,就看皇上的了。”
是啊,我现在要唱的这场戏,主演是我和奕詝,而看客只得枚贵人一人。枚贵人,我对你用了这么大的心思,你即便是跌落地狱,也是不委屈你的了。但这幕戏最少不了的还是奕詝,我迟迟未曾动手,等的就是他。霍然起身道:“你们听着,一旦皇上离开了御春阁,须得立时通报与我,不得耽搁。倘是出了什么岔,我唯你们是问!”
小安子与翡翠赶忙跪下:“奴才记下了,决计不敢延误主子的大事。奴才们这就下去备着,主子放心。”
复又坐下,心平气和地拿起《石头记》:“这样最好,都下去吧。”
烛光与珠光下,我托着腮,含笑瞥着对面的奕詝:“四爷可总算是想起兰儿了,兰儿正发愁怕您忘记兰儿也随驾来了圆明园的事呢。”烛光摇曳下,眼波流转,宛如缕缕情思缠绕奕詝身畔。
奕詝一向风流惯了的,偎红揽翠之下,还不连皮带骨都酥了大半。见我撒娇带嗔的模样,当下只是笑:“不是老说自己大度,不计较这些的嘛,怎么今儿个却学着埋怨起朕来了?”
我撇撇嘴:“这就得问四爷您自个儿了。进园子也有好些时日了吧,可加上请安什么的,您说见过兰儿几面?”说话间便假意想要脱开他的手,却被奕詝紧握着,甩也不开。
奕詝拿起桌上的银盘里的枣泥糕送到我嘴边:“好了,朕在这给你赔罪可好?这宫里就瞧着兰儿你有器量,这些小事想是不会放在心里的。来,张嘴,朕喂你吃。”
微微张开唇,轻咬住枣泥糕。咬下一块,没吞进去,含着送至奕詝面前:“唔。”奕詝意领神会,趋身搂住我接下枣泥糕。吃了进去,又道:“兰儿,没料着你身上香气也能带到这糕点上来。这枣泥糕被你一碰,这味儿就又不同了。”
对奕詝的夸赞,我仍旧只是笑。奕詝,他对于他的女人,他既要要求她们像唐朝的长孙皇后那般得体从容,善解人意,不可争风吃醋;又要她们心中全意只得自己一人,为己而生,为己而死。这其中的争夺,抢占,算计,阴谋,只要不危害到自身的利益,不危及到他所许可的范畴,在奕詝看来,是可以容忍,甚至可以装做视而不见的。因为说穿了,在他看来,我们至多不过是附着于其上的一件又一件好看的装饰品,或者根本就是附属品而已。所以,我们必须放弃很多东西,仿若无骨,依附于他,只为求得这难测的天恩宠眷。但对着他,我们也必须表现出对他极大的在乎和倚靠。这醋不可吃,也不可不吃,这怎样个吃醋法,吃多少,就看乎各人的本事和心眼了。也可这么说一句,偶尔对着奕詝显露一下自己的醋意,非但不是坏事,反而让他觉得别有情趣。所以下午一得知奕詝晚上可能会到天地一家春来的信儿,我就起了这个吃醋的心思。
房里的下人们都被叫退了,只余我与奕詝。这般情状看起来自是你侬我侬,软语温言相慰,亲昵无比。只是在隔壁,在我房间墙上一幅硕大的百鸟朝凤图后被扶坐着的枚贵人,她的心情就不会如我这般愉悦了。
没错,这正是我思来想去,最后对枚贵人的报复。她对小离说的很对,奕詝予她的贵人身份,是还轮不到我直接到她面前去指手画脚。而且,我对于在身体上打击她压根也没多大兴趣,我一向认为从心志上击败一个人,让她萎靡难振,这才是最妥当的处置方法。我等这么久,也就是要枚贵人自以为自己还可东山再起时,才将她的希望全数打灭,至此之后难蓄斗志,从我的敌人名单中彻底消失。
枚贵人此时被蒙着双眼,双手被缚住在太师椅上,小安子则在一旁尽心侍侯着。透过百鸟朝凤图的间隔,奕詝看不到也听不见隔壁房间里的任何动静,但枚贵人却可以清晰地听到我和奕詝一言一语,一举一动,特别是我刻意与奕詝亲热的声响。
枚贵人已经被我下了药,这药便是我几日前交代秦太医配制的,名唤“断玉笼香”。据秦太医所言,是根据妓院里对付不听话的姑娘用的一剂药。这药啊,人若是喝了下去,并不会有多大的不良反应,只是在药效未过时,手足无力,不能动弹而已,五觉仍在。且最大的优点便是,只消药效一过,事后无论怎样检查也是查不出这原因的。也就是说,即便枚贵人不死心,即便她去告发我,即便她记下了些什么,她所说的,也没人会相信——没人会笨的认为一个高高在上的贵妃为了打败一个贵人,会在她眼前上演活色生香,还会留下这些把柄。
穿着飘逸的柔纱轻衣,我坐到了桌上,手里牵拉着奕詝的衣襟,眼神飘向了那幅画图后的枚贵人的位置。“断玉笼香”是迷 药,不会影响枚贵人的视觉和听觉,但我还是让小安子把她的眼睛给蒙了起来。有的时候,听得到,看不到远比看得到,听不到更容易让人丧失正确判断的心智和冷静。当情急之时,当眼不能见,当你只能从一些只言片语里去苦苦求寻一丝线索的时候,心中的揣测,猜想,忖度,那感觉恐怕用万蚁噬身咬心来形容也不为过吧。
狠辣的计谋隐藏在柔和的微笑里,纤柔的舞姿挥洒着魔鬼的阴冷,精致的状容蕴含着无情的烈焰。我缓缓低身,伏在奕詝身上:“四爷,兰儿的舞艺可有退步?”
早已神魂颠倒的奕詝在酒与色的相薰下,那帝王的威严和尊崇已是不见。抓着我的一只脚腕笑道:“朕的兰儿怎会退步,唯是一日赛过一日尔。”
我也笑:“常闻四爷最喜女子纤柔无骨,丽妃和枚贵人据说也是因为舞艺出众而得蒙圣心的。兰儿现在就问问四爷,您觉着谁才是最好的?”
奕詝立时顺口答道:“除了兰儿,除了兰儿,谁又及得上你。甭说宫里这些个了,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个女子能如你一般迷的朕心神不宁,去哪里都放不下你。”
斟满一杯酒递于奕詝,我道:“四爷这话一听便知是哄兰儿好玩的。兰儿常听闻宫人们讲,说您经常夸奖枚贵人人妙、舞好,声甜,真是看也看不够,疼也疼不完啊。是不是,四爷?”
奕詝无奈道:“好兰儿,不过顺口的无心之语,你何必当真。朕对你怎样,对枚贵人怎样,你未必看不出来?倘是朕真的着紧她,早晋封她了,还一直留她做贵人干吗?兰儿便是不同了,你瞧瞧,贵人,嫔,妃,贵妃,你不过只用了一年多点时间,这还不证明你比枚贵人她们强的太多了。”
我继续保持着笑容,但话题已开始慢慢转开了:“四爷,您别说兰儿小气,宫里前些日子都传遍了,说您打算封枚贵人做皇贵妃的。四爷,这是不是真的,兰儿也就一个普通人,心里哪有不难受的,整天担心也担心死了。”一面说,一边已把身子朝着奕詝贴了过去。眼睛瞟着他,满是柔情。口气虽像是在抱怨,却似乎更接近发嗲。
奕詝见状,更是紧搂着我不放:“兰儿,怎么今天和朕较起劲来了,非要打破沙锅问到底不是?好了,好了,朕告诉你,枚贵人根本就没可能和你相比。她不过朕后宫里一个可有可无的贵人,可兰儿你却是朕心上少不得的那块肉了。”
脸上笑开了花:“四爷此话当真?”心中明白,这会儿的情话,腻语全是做不的数的,我自不会往心上放。可对枚贵人就不一样了,在她听来,这些闺房蜜语已经足够折断她的心志,磨灭她的幻想了。当然,这还没完了,时候尚早,我还可以引着奕詝再讲点更绝情的话的。筹备了这么久的好戏,哪能这样就完结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