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八)瑶阶草](1 / 1)
喜鹊见我进来,乖巧地同我行过礼后,关上门带着其他的宫人一起退了出去。我悄无声息地走了进去,皇后正坐在窗下做着刺绣。看见我,正要开口讲话,没想半空中突然惊雷一声,皇后被吓了一跳,手中的花绷跌落在地上,脸色也变的煞白。
我走过去,弯腰拾起地上的花绷,交到皇后手上:“娘娘吉祥。您今儿这是怎么了,瞧着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
示意我坐下后,皇后叹息道:“你有所不知,最近这几日总觉着心里不太顺畅似的,老觉得烦躁不安。别的不说,你看我这眼圈,都是一片青黑色了,什么胭脂水粉也压不下了。”
听了皇后所言,我也仔细瞅了瞅她,真是憔悴了不少。当下只笑道:“娘娘,您这样子为何而来,不是该枚贵人去担忧的吗?您帮她操完心,她也不会感激您的。玉兰说句不中听的,怕皇后处罚整治过的宫女太监也不在少数了,现在不过区区,您有什么值得多想的呢?”
放下手里的花绷,皇后强笑道:“我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心里难受,兴许正是因为他确实太小了,小到还没来得及沾染人世间的丑恶,却为了我们之间的利益之争而成为最无辜的牺牲品。我并不是想为自己脱罪,也并非虚伪,更不是奢想这样就能怎么样,只不过单纯地觉得对不住这个孩子。他究竟也有皇家的骨血啊。”又看着我幽幽说道:“玉兰,咱们清楚,这宫里不是讲人情的地方,没有绝对的对与错,也没有好与坏,只有如何让自己活下去,活的更好。可是,这么小个孩子,真的让人于心不忍。”
我淡然一笑,心想幸亏当时拖着皇后一道去长春宫下手,没想到这皇后竟然对小阿哥还心怀内疚。若非她现时与此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的话,这后话就有些难以预料了。这皇后表面上看来尚算决断,只是心还是软了些。也好,这种敌人,怎么也比遇着个比自己更心狠手辣的对手好。口中便道:“娘娘,您何苦为难自己。这事不发生也发生了,事亦至此,您再是后悔内疚是于事无补的。您这么一来,若是被有心人见之用之,您与我那时恐怕才叫做后悔晚亦了。”
皇后也不是笨人,加之我讲明利害关系,心里的愧疚之感很快就被怎样处置枚贵人而替代。和我结盟这么久,甚至不惜自己的皇后之尊对小阿哥动手,还不就是为了铲除枚贵人这颗眼中钉。细想一下,枚贵人才是现在的目标,伤春悲秋什么的,留到以后凡事稳定下来再考虑吧。于是也就展颜而笑:“妹子说的在理,咱们是该想想该怎样做了。”
我挨着皇后亲热地坐下:“娘娘不需着急,咱们现在暂时别动手,静观事态发展最好。”皇后挑眉看着我:“妹子此话何解,难不成等到她东山再起,我们才想对策?”
我摇头道:“皇后您此言差亦,您不是忘记了皇上也才痛失爱子,心痛不已的吗?在这时候,他必然会时常去长春宫安慰安慰枚贵人。现在要是谁去对枚贵人有何不敬,被枚贵人告个御状,任谁也没好果子吃。不过您大可放心,她这会也就至多算个回光返照,时间再稍微长些,皇上这哀伤一过,恩宠渐失,这宫里人,会记不起她?”
皇后点头:“你说的极是,我倒是没想的那么深远,幸得妹子你提醒了。只是那枚贵人,她能怀上一次龙胎,难保她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啊。倘是又被她……这就不太好收场了。”
我笑道:“娘娘,我们可以帮她脱难的不是?宫里什么都不缺,这秘药嘛,更是不缺的。再者说了,枚贵人据说在小阿哥死了之后,就疏于打理,艳光大减,早已不及初时了。这后宫里,哪个不是七窍玲珑心,又有谁肯放过这个机会?娘娘,先看戏,该着差不多了,咱们的压轴大戏再上场。”
皇后早没了刚才那委靡不振的样子,轻轻抚掌道:“说的好,是不能急于一时。但是也不能让皇上在长春宫里太过久呆,得防着枚贵人,她也不是个简单货色。恩,这小阿哥过世后,我们也没怎么去探望过枚贵人,明天也去瞧瞧她。要不然怕过不了多久,这枚贵人就会被忘记了。”
自我进门的那声炸雷后,倾盆大雨就接踵而至,噼里啪啦地打落在屋顶和地面上。空气也不再那么湿乎闷热,气压也没有那么低了,望着窗外的雨帘,我轻轻吐出一口气:“这场雨等了好久,终于下下来了,应该会放晴了。”
皇后站立在我旁边:“会的,很快彩虹也会出来的了。”停顿了一下又道:“很久没见过载淳了,我挺想他的,什么时候抱来让我瞧瞧吧。”
我诡秘地一笑:“娘娘,明天去长春宫的时候我会带上载淳的,到时候您想抱多久也行。”
皇后也笑了:“有劳懿贵妃了,明天见了。今儿晚上皇上是到储秀宫,妹子可有底了?”
我点头:“您放心便是,玉兰明白的。皇上是时候要来了,玉兰先行告退。”皇后微笑着重拾花绷:“我不送了,妹子好走。”
打开房门,这夏季的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此时业已停了。天空亦已然亮开,西方天边露出一丝金线,夕阳温柔地将余辉洒向大地。呼吸了一口清新的,尚带着雨后水腥味的空气,我抬步走上了西一长街,向着储秀宫去了。万岁爷,劳您久等,兰儿这就回来了……
载淳已差不多快半岁了,正由奕詝抱着,在他身上张牙舞爪地撕拉着奕詝的外袍。见着我进门,还没来得及行礼,奕詝就说道:“兰儿,幸好你过来了,大阿哥真是够力气,朕的衣服都要被他扯破了。”
微笑着走上前,接过载淳:“四爷,不是有奶娘和宫女吗,您交给她们也是一样的。您累了一天,好生休息便是,未必兰儿还会薄待自己的儿子不成?”
奕詝道:“你这张利嘴,现在连朕也要讥讽了不是,不怕朕严惩于你?”我微微翘翘唇:“兰儿只是怕四爷在长春宫呆的太久,忘了到储秀宫的路怎样走了。我倒不打紧,只是大阿哥想念阿玛时,兰儿上哪里给他找啊。”
玩味地看着我,奕詝饶有兴趣道;“怎么,不是一向都挺大度的吗,今儿个就吃起醋来了。”
埋头不看他,温柔地拍打着怀中的载淳,轻哼着歌谣哄他入睡。奕詝涎着脸道:“好兰儿,你就说说看,朕是哪点让你生气了。你说出来,朕才好纠正,也才免得你以后又生气啊。”
瞧着载淳已然昏昏欲睡了,我将他轻柔地递到奶娘手上:“小心侍侯着,别弄醒大阿哥了,眼瞅着病才稍好些。记得,等会醒了就给大阿哥喂次药。”奶娘应声领命退下。奕詝挥挥手,让房里的下人都离开。立时,房间里就只得我与他两个人了。
听了我对奶娘的交代,奕詝问道:“载淳也病了,怎么也不告诉朕一声。朕即使忙些,看大阿哥也是有时间的。”
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原来皇上也还记得大阿哥,兰儿只当您心里早把我们母子抛到九宵云外去了呢。许是长春宫的景色更好些,才使得您乐不思蜀了吧。”扭过身子坐在,懒得搭理他的模样。
奕詝感觉有些不对劲,趋身问道:“到底怎样了,这般矫情,平时你也不是这样的。干吗今天好好的,偏给朕使起性子来了,快说,不准语焉不详。”
立马就红了眼圈:“您还问,前几日大阿哥身子不爽,但看过太医说并无大碍。虽知道如今您的心思到放在了枚贵人那边,只是心里还是想着好歹也要给您说一声,您有个底也是好的。南书房和文华殿找不见人,我估摸着是在别处的,就让翡翠她们去找找。寻到了长春宫,您是在里面,不过咱们见不到。奴才们见不到也就算了,叫他们给通传一下也不可。说是贵人主子正陪您歇着,不敢惊扰。我不是要和枚贵人争宠,只是兰儿……”话语未完,眼泪却已滴落在了衣襟上。
奕詝怒道:“哪个奴才这般大胆,连主子也不放在眼里了!黄三,进来!”
黄三随即推门而入:“皇上,有何吩咐?”悄悄看了一眼正坐在奕詝身后垂泪的我后,又低下头去。奕詝冷声问道:“前几日,懿贵妃派人到长春宫通知朕大阿哥生病的事,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为何让懿贵妃受了那么大的委屈?”
黄三立刻跪伏在地上:“奴才真不晓得居然会有这种事,奴才一直随侍在皇上身边,不曾离开。若是奴才当时在场的话,是决计不敢令懿主子有半点委屈的。求皇上明鉴啊。”
奕詝冷笑道:“这倒好,怪到朕身上来了,是朕留着你侍奉,才叫贵妃受了冷遇,是与不是?!”
黄三磕头如捣蒜:“奴才不敢,奴才决无此意。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想必是长春那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狗杂种们干的。皇上,贵妃娘娘,奴才这就给您查去,一时三刻就能把人给您找出来。”
奕詝踹了他一脚:“查不出来,你也就不用回养心殿了。”我适时地站了起来:“不用了,别弄的这么大的动静,省的旁人说我是奸妃,妖言惑主。”又转向奕詝道:“四爷,算了,兰儿已发过牢骚了,不要再搞的宫里不安了。兰儿知道您心头装着载淳与我,再大的委屈也能受的。”
心疼地握住我的手,奕詝说道:“这段时日是冷落了你,只是你也知道枚贵人那里,我怎样也该去关心一下,毕竟她更难受。不过你放心,那几个冒犯了你的奴才,朕决不会轻饶的。”
我含笑道:“兰儿是睚眦必报的人么。别的不说,就算没小阿哥这回事,兰儿也断然不会和枚贵人争风吃醋的。刚才失礼,也是因为紧张载淳。我先前还和皇后娘娘商量,说是明天带着载淳去看看枚贵人,兴许也能分散她的一点注意力,让她莫再这样难过。四爷觉得这主意可还好?”
奕詝却叹道:“宫里妃嫔众多,可惜数得上的,也只得你与皇后了。朕至想做个翰林,有皇后这样的贤妻,又有你这样的美妾,当真给个神仙也不换的。偏生没得选,做了个皇帝,却还是生逢乱世,未得过一日安宁的皇帝。自朕登基,内忧外患就没停过,交相夹攻,朕真的很累啊。本还想靠着温香软玉,暂且脱离烦人俗事,可这后宫里,真正可心的又有几人呢。尽数朝着那争宠夺恩上去了,几人心中又是真正关心朕的呢?”
听了奕詝的这番感慨,瞧奕詝的样子,八成外边的战局再度紧张起来,烽烟又起了。当下心里一琢磨,即刻便把话题从枚贵人身上转移了:“兰儿别人不敢担保,至少在宫里,皇后对皇上绝对是一心一意。说句不当讲的,皇上在坤宁宫的时间少了些,您是该多到皇后那里坐坐的。”
奕詝摇头而笑:“你倒真是和皇后一般模样,朕到她那里去,她也叫朕对你好一点呢。”神色一黯:“枚贵人却失尽了宫里的人心,她确实仗着朕做了不少事。你方才说的事,朕其实很清楚,没有主子的默许,奴才下人们谁又敢以下犯上呢?好啦,朕会交代黄三他们,以后你要见朕无需通报,直接面见便是了。至于枚贵人,也是时候该让她反省反省了。”
我心中大喜,没想到这样就成事了,忙对着奕詝嫣然福道:“兰儿谢过四爷恩典了。”奕詝靠在榻上:“兰儿,今天坐了老半天,浑身都没劲了,帮朕揉揉。”
我顺势倒在他身上:“好象受了委屈的是兰儿,难道四爷还舍得使唤不成?”奕詝笑笑,将我拉在他身边躺下:“怎么着,刚夸完你,就卖起乖来了?”
我笑道:“那四爷是不是真的心疼兰儿,不就看现在的表现咯。”奕詝伸手把我揽进怀里:“兰儿,咱们若能这样一生一世,那就好了。”
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语的滋味,似暖还甜,把头轻轻地放在他的胸口:“四爷,只要你愿意,兰儿永远都是你的,一直也会陪着你的。”脑海里飘过奕訢的影子,为什么我的心仿佛有些动摇了呢……
我翻身凝望着奕詝侧面,窗外夜色沉沉,我看不清他熟睡中的样子。手却不自觉地抚上他的面庞,触手处温热的肌肤,均匀的呼吸——这个睡在我身边的男人真的就是大清国的天子,我孩子的父亲吗?手指轻柔地掠过他的嘴唇,没防着被他一下子咬住了指尖。我笑道:“四爷饿了不成,连指甲也要吃?“奕詝带着些许的倦意:“怎么了,不困吗,瞅着朕发呆。怪不得刚才做梦也梦见你呢。“抽回手指,我低声道:“兰儿在想,要是能永远都能这样平静淡泊,与世无争,相依相偎的只有兰儿与皇上那该有多好。“奕詝叹息:“你终于理解朕为何想要做一个翰林,只是身上担的东西太多,不是想放就能放的。何况,一旦放弃,远离了权位,也就跟着失去了很多外人梦寐以求的东西。虽然得到权利的同时,你也要付出一定的代价,可是任谁也觉得值得的,这就是权力的魔力。兰儿,朕的意思,你能明白吗?“奕詝从道光皇帝手上接到的这个江山已经是个烂摊子了,面对江河日下,他不是没有振奋过,也曾有过雄心壮志,可惜除了接连不断败仗之外,他似乎并没有得到太多的回报。郁闷之下,他选择了逃避,选择了纵情声色。可打心里说,他也并不好过。偶尔就会像今天这样,不经意间就说漏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