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番外:玉琅之当局者迷(1 / 1)
深秋。
霜月白。
冷雾飘渺,化不开。
诸城在我的身后,愈行愈远。
我打起轿帘,回头望了一眼,身后送别我的十里长灯已渐渐散去。
马轿的轩辕上横坐着一人,他口吹着横笛,调里子尽是些欢喜,可惜我的心底却无一丝的欢喜,因此他调子里的欢喜便惹起了我莫名的烦乱,和无名的怒火。
身后的诸城,是苍吾国的国都,亦是我的根所在。
我在那里无忧无虑的过了十六年,直到有一天,我信口胡诹了一首小诗,这首闺房女子的小作,不知怎的传到了悯净梵国,于是便惹了眼前的这状祸事。
悯净梵的王子如同瞧上了一株开在异地的花草一样,就这样将我背井离乡的连根拔起。
苍吾本是悯静梵国的属国,对于悯净梵的任何主张,苍吾从来都只有服从的份儿。
于是,悯净梵国的延辉太子和王兄说要带我星夜出发,我的兄长,苍吾的国王,他亦上不敢留我住到天明的。
没有敢制出来的新嫁衣,亦没有媒聘,只一顶青色的马轿,便要如此无名无份的抬走我这个苍吾国唯一的公主。
王嫂怜爱的亲手折了一枝碧桐殿上正开的的红彤彤的山茶花,别到我鬓上,细细的将我打量着说道,“世上没有比这山茶更红的花了,妹子,悯净梵国的太子一定会十分宠爱你的。”
我对着铜镜扶正了鬓角上的山茶花,王嫂瞧着铜镜里映出的我恍惚的脸,忽的眼里就有了泪,她牵紧我的手,扶着我的肩头,哽咽着说道,“他们就是欺负咱们苍吾是个小国,要不,怎的连个媵的封号都不给?!”
我松开了王嫂牵紧我的手,拍拍她的肩冲冲笑笑,摒退左右,一人径直向碧桐殿外走去。
远远的我便瞧见了那一列列排列整齐的宫灯,王兄站在队列的最前面,亲手挑了一盏八角宫式琉璃灯,迎上前来给我执灯照路。
“妹子,王兄对不住你,连让你风风光光的出嫁亦不能够,王兄只好亲自为你执灯,送你一程。”王兄手中的琉璃灯照着我鬓上娇艳欲滴的红茶花,王兄小声抽噎了一口,向那坐在一旁的悯静梵的延辉太子说道,“我苍吾最美的山茶花就这样被人摘走了。”
我背过身去,忍不住掉起眼泪来,王兄牵了牵我的衣角,塞到我手心里一枚朱红色的药丸,低声和我说道,“齐悦,记着,咱们苍梧国的人不做奴隶。”
依依不舍的出了王宫,我才发现,王城的百姓不知何时都站在了街上,个个手里都挑着一盏灯。
我含着泪看着着延了十数里的夜灯,我知道,这是王兄的主张,用这十里长灯,来为我送行,来彰表我公主的身份。
长灯走到尽头时,我的眼泪便忍不住了……
路途遥遥,延辉太子不吹笛子时,便盯着我瞧。
我搭着眼皮,坐在他对面,不语亦不笑。
我偷偷瞧过他,要论起样貌来,他比王兄好看,亦比王兄瞧着高贵。
“你封号是和乐,那么你的名字是什么,我想以后我们之间,我直呼你的名字比较好,你说是不是?”他的声音听起来清冷中透着温柔,撞的我心里痒痒的。
我却不想答他的问,只用眼角去瞟随身带来的那株茶花。
“告诉我!”他的气息逼近了过来,我嘴唇一抖,看他的眼神有些发怯,口中吃吃的说道,“我的名字叫齐悦!”
我只听他叹了一口气,他伸出手来,帮我理了理额前被风吹散的一绺长发。
“可是你看起来一点也不快乐,也不欢悦,怎么,难道你觉得是我配不上你么?!”
我摇摇头,看向他,口中有些无奈的说道,“你不懂的,我只是不想离开苍吾。”
“你放心,我吴苏城水土丰厚,便是,”他瞅了一眼我拿身子护住的茶花,口中讥诮的说道,“就是茶花也比你苍吾诸城开的好。”
我看着我的茶花,此时已妥妥的认定与眼前的这个人再无话可说了。
谁不知道,吴苏城虽然富饶,可是我苍吾才是人们口中称颂的“山茶之都”
作为苍吾国的公主,我不能容忍,吴苏城的人在我面前说,他们的茶花比我苍吾开的好,这是身为苍吾国人的尊严之一。
两个人,年岁很轻的一男一女,挤在一顶小轿里,不说话时,便觉得局促的很。
我缩手缩脚,尽量小心的不去碰到他。
然而马车颠簸,却总会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脚。
一行便走了三个月,他便在我对面坐了九十多天。
这九十天里,他有时规规矩矩的坐在我对面瞧着我,有时坐在轩辕上吹笛子,有时他挤在我旁边,将头枕在我的肩头上眯着眼睛假寐。
对于他的一些轻微逾矩的行为,我也只好忍让着,我心里明白着,虽然我此行无名无份,然而,众所周知,我将成为他的女人,即使他做出更大逾矩的行为,我又能如何,王兄已护不了我,我的国家已将我献了出来,我现今的身份只是他掌下一个玩物,想到此外,我用手指轻轻捏了捏脖颈上的珠链,珠链最下面最硕大的那颗珠子是假的,可以从中间掰开,里面藏着王兄给我的那颗朱红色的药丸,那颗王兄说必要时可以给我尊严的药丸。
行到悯净梵国的地界时,我们的马车就明显放慢了步子,延辉太子有时还会让轿夫停下轿子,向我介绍一番这是悯净梵国的什么地方,有怎样的风土人情,但无一例外,他总是保持着他一惯高傲的口吻。
临近吴苏城时,我们的车马停了几天,延辉太子找了一家裁缝铺子,给我做了一身新衣,他那天心情分外的好,喝了许多酒,坐在轿子里他用手指挑着我的下巴说道,冲我哈了一口酒气说道,“齐悦,今夜我们便在一起如何?!”
我摇摇头,用力的想推开他压向我的双臂。
“我是苍吾的公主,我不会做那无媒苟合,不合礼教之事!”我向他严厉的呵斥。
他眯着眼睛,嘴角轻轻的上挑,口中说道,“什么礼教,虚伪,你不就是想要个名份吗?告诉我,苍吾国的公主,你想要甚样的名份?!”
“哼!”我切齿冷笑了一声,向地上淬了一口,吐出了裹在红色药丸上的糖衣。
“贵国地大物博,水土丰厚,难道还缺少漂亮的女人么?!”我颤抖着开始了我的控诉。
“我吴苏城向来以出美女著称,并不缺少绝色的女子,只是,”他低头看向我,“此时,你一袭红衣便从此盲了我的眼,只怕我眼中心里,从此再无惊艳可谈!”
不管他是出自真心亦或假意,反正,这句话是让我砰然心动了。
“不过,可惜,已经晚了。它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真也真不了多久,假也假不了多久,反正,它与我有关的辰光大概也就只剩得一株香的时刻了。”我吃痛的捂着胸口,开始大口的喘息。
“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扯着我的衣领,面露焦急的问道。
“我刚服了极乐丸,大概过一小会儿,咱们便是两世之人了。”我抓着他的手,向他艰涩的一笑。
“极乐丸,难道就是你们苍吾国死士用来殉节的那种鬼东西,极乐丸吗?!”他扯起我的身子,厉声问道。
“你,火速去找苍吾国的使节,要他交出极乐丸的解药,否则,我立刻请奏起兵攻打苍吾!”他将马鞭恶狠狠的抽向轩辕,向马夫命令道。
驾辕的马发疯似的狂奔着。
“这种药是没有解药的。”我面上冲他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心道,这世上总有你不能得逞的事!
“而且,如果你敢攻打苍吾,我会让你连救我的机会都没有!”
我觉得身下一抖,马车已经调转了车头,飞速向吴苏的王宫驶去。
“齐悦,你给我听着,如果你敢咽气,告诉你,你咽气的那一刻,我便立时带兵攻打苍吾,届时,你的王兄,王嫂,你苍吾的几万百姓,他们全是因你而死的!”
“你又何必,这世上比我好的女子多的是。”
“你以为我愿意此生非你不可,若不你在梦里日日引诱于我,让我整日里魂梦不宁,让我狠不得将你从梦里抠出来,而今你便活生生的站在我面前,我再不放手的!”
他后来的话,我听的隐隐约约。
据说那日我是趟在他的怀里,被他抱进的吴苏王宫。
众人诧异的看着我们,我别在鬓角的红茶花早已萎顿不堪。
王宫的里大夫一日给我煮一碗浓浓的绪命汤药,他次次都要眼瞧着我亲口喝下。
“你为什么要为苍吾去死?”他将我的头搭在他的臂弯上,一边为我拭着嘴角的汤药,一面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道。
“我是苍吾的公主,苍吾百姓用最好的奉养了我,我就该爱苍吾,还要加倍的回报它,甚至,必要时,要不惜用死来维护它。”我淡淡的说着,心里惶惑着眼前的亮个人,至到此时,我还是分不清他究竟是敌是友。
“好了,你已经回报完你的苍吾了,从此以后你便是我的了,跟那个你为之去死的苍吾无半分关系。”他将我的身子轻轻的放回床上,为我掩好被,临行时给我交代了一句。
渐渐从来往的宫人们口中,我开始得知一些真相,比如,我本是该死的,我的命是悯净梵国的星相师用巫术借来的,而巫术并不能维系我几个月的寿命,真正能救我命的是一粒香舍利子。
据说,这供奉在香舍利国宝宝塔中的那枚香舍利子有令人起死回生,使人长生的功效。
延辉太子是十一月初出的征,他走那天,吴苏城正下着漫天的大雪。
“让我抱抱你吧,也许我就回不来了。”他眼神有些哀伤的向我祈求道。
我的手指刚触及到他冰冷的铠甲,他突然冲我大笑起来,“等着我,刚才我是骗你的,我一定会得胜归来的。香舍利子,我志在必得!”
“我知道”,我用力的点点头。
说这句话时,我觉得我早已不是什么苍吾的公主,而只是一个心思懵懂的小女子而已。
三个月的征期,我做过各式各样与他有关的梦,然而,醒来后,却无非是,我还是在等他。
他回来那时,顾不得卸下身上带血的银色铠甲,便冲上来给了我一个热烈的长吻。
一枚冰凉的药丸顺着他的舌渡送到我口中,顺着我的喉咙向下滑去。
我瞧见雪中的山茶花,在他身后开的正是娇艳无比。
他的影像开始满满在我眼前变的模糊起来。
我不知自己睡过了多少个春秋,睡梦中,我忘了苍吾,忘了苍生,却还仍记的他。
再见他的面目时,听人说,时事已经轮转千年。
他执着我的手,惊喜的看着我,我亦瞧着他,把这千年睡梦中累积的相思统统化成那一眼。
“未免来生再见无凭……”他未说完的这句话和他一起破碎在无尽的尘埃里。
我醒来那年,刚好逢上太湖绝堤,在迎面奔涌而来的漫天洪水中,我想着他末了时,和我说的话,“未免来生相见无凭……”
二、
我的尸体被浪涛冲至到一个岸边,被当地赶潮的两个渔民兄弟捡了回去,他们以仙人遗脱的名义,把我的尸体高价卖给了当地一个痴迷于修道的富家公子,要价竟然是一斛金珠。
这两个兄弟后来因为分利不均而兄弟反目,两家持械打斗骂起来,最后这对至亲兄弟成了不共戴天的仇家,这两兄弟老来离世之时各自留下遗言,要求自己的后世子孙与对方的后世子孙永不来往。
其中一个兄弟的儿子向奄奄一息的老父问道,“爹,求您老人家指教,若是将来有逼恐不及的情况时,儿该怎么存处?”
“那便先向对方面唾一口,骂上他三声,奸诈,阴险,小人!然后再与之说话。”
据说,这个荒唐可笑的遗言竟然被传递了无数世,并且被严格的执行着。
用一斛金珠购买我遗体的富家公子,将我的遗体放置在厅堂之上行了三跪九拜之礼,并花重金请来了一位名气很大的道士来鉴定一下我究竟是什么仙人的遗脱。
“公子,你被骗了!”那位胜名之下的道士瞧了我的遗体一眼,向那富家公子说道。
我满怀希望的等着他来揭穿我的身份,但是他的下一句话却让我彻底傻了眼。
“这是渡劫失败的花妖遗体。”那位道士打量了我几眼,慎重的说道。
“那么烦请大师理说的细一些,看看这是什么花的花仙?”富家公子殷勤的递上一盏茶,并未因那道士将的身份由仙判为妖而有任何不满的情绪表露出来。
“这个,”那名道士将右手戟指一摆,在眉心画了两道,眼睛直盯着我鬓角别着的山茶花,神色颇为凝重咳嗽了两声,向那富家公子郑重其事的说道,“经贫道打开天眼,细细查看了一番,我敢断定,眼见这货,定是个牡丹花妖。”
“呸,我是个牡丹花妖?!”我忍不住冷笑了一声,心道,这个道士肯定是一位一辈子没有南行过,连茶花为何物都不知的北方佬。
那断出我为牡丹花妖的道士如愿领了一份丰厚的报酬离开了。
那富家公子又对着我的遗体打起了歪主意,一会儿便喊来了管家,要他支一笔金子出去为我的遗体打一套厚重的金饰出来。
“记住,上面一定要打上这句话,花开富贵,岁岁平安,她是牡丹花妖,这话只有她最配!”富家公子向管家命令道。
“公子,你难道不觉得这么一位容貌清雅的花仙,不,是花妖姑娘,她或是胸前带上那沉甸甸的金项圈,难道不会瞧起来过于俗气了些。”管家有些怯懦的小声探问道。
“蠢货,你知道些什么,你瞧她眉眼间萦绕着一股仙气,若是她还了魂,她将来定然是要成仙的,我可不想让她离了我,去天上那么冷冷清清的地方,所以我才要多用些俗气的东西压住她的仙气,不让她成了气候。”富家公子抬腿踹了管家一脚,口中训骂了一腔子话。
我的尸体被装扮成了披金挂彩的牡丹花妖后,那位富家公子又不惜重金请了许多招魂的术士来招引我的生魂,那些闻利而来的术士中倒不乏有些有些真材实学的。
但我的魂魄被养在香舍利圣果中千年,早已脱化的非同寻常,又岂是那些术士能擒获的了的。
但那位富家公子却是极为的偏执偏信,凡是和他讲出实话,无法捕获我的魂魄的,皆被连赶带打了出去,凡是摸着他的心思来行事的,倒皆酬以重谢。
我生魂没有在此做过多的停留便离开了,我对那位富家公子搞出的种种闹剧没什么兴趣,我还有要紧的事要去做。
我要赶着着去投脱重新做人,好再与那延辉太子来世再相见。
“免得来世相见无凭……”
为了这句话我是吃尽了苦头,凡是带着俗愿升仙的人,都要经历一番抽筋拔骨的痛苦,当然这既不是抽我的筋,也不是拔我的骨,只是把抽筋拔骨的那种痛苦加诸于人身上,想让人籍此忘了俗念。
我之所以能升仙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我是什么道士口中的“牡丹花妖”,亦不是我眉宇间有什么仙气缭绕,真正的原因是因为那枚香舍利子,皆国那枚万年圣果已十有八九全化在了我魂魄之中。
器重那枚圣果的上仙们,他们不希望我带着香舍利圣果的精华去俗世一世世投转,而将之在尘世中耗费殆尽,所以他们才一力举荐我升仙,想以这种特别的方式来保存香舍利果的精华。
几位上仙和我说道,我所想与之重逢的雪塔王早已灰飞烟灭,这世上,三界之中,他是无处可寻访了。
于是我便在几位上仙的安排中,从一枚香舍利果中出世,一出世便有六七岁的样子,自有心念起,我便知道我的名字是叫齐悦。
“齐悦,我叫齐悦!”
“齐悦”,便是我未化尽的俗念。
三、
“玉是什么?琅又是什么,我为什么要叫玉琅?”那时我年岁还小,站在奶奶面前奶声奶气的问道。
“给你取这个名字我是有所寄托的,玉声琳琅,喧其贞,彰其节,亦为求知己之音。”奶奶向我解说道。
“那,琅就是玉的声音了,是不是玉碎的声音,啪嗒一声,琅珰,然后就碎了。”我向奶奶咨询道。
奶奶听了我话,皱起眉头,良久不语。
“奶奶,奶奶,是不是呀?我说的对不对呀?”我扯着奶奶的衣襟,不依不绕的问道。
“算是吧。”奶奶叹了一口,独自语道,“也许玉琅不是个好名字。”
有时候真是奇妙的很,我曾经口中那么不经意的一句话,就道破了我生生世世的结局。
然而,即使谙知了结局又如何,不过仍是一步一琢磨,我的一生,总是棱角太多,无法找到一个恰如其分的位子。
每一次轮回,我都会不可阻止的爱上他。
虽然每一次结束时,我都会和自己说,下一次,不要再爱上他,爱上他,终究不会有好结果。
但是情爱的事总是容易重蹈覆辙,灵魂总是对一些致命的诱惑有些偏好。
每一次轮回,终究是当局者迷。
爱上他,仿佛是宿命里下的一个魔咒,每一回,我终都要不可遏制的去爱他,无望的爱他。爱上他,仿佛是宿命里赌下的一个孤注,每一回,只要一遇见他,我都会不顾一切的抵押上全部,尽情的沉迷其中,最后,永远是那个更改不了的结局,赢的是宿命,输的彻彻底底的那个,总是我。
玉声琳琅,宣其贞,彰其节,亦为求知己之音,然而,美玉的琳琅声,终是惊艳了路人的耳目,那耳聪之人,终是无缘一闻的,即使碰巧闻听了,却也难求得他舍身相和。
玉碎了,不再做琳琅妙语,知音终是那些妙语求不来的,也许琅便是我这块玉的宿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