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自难忘(1 / 1)
六、自难忘
十年,当初的承诺实现得太迟,久得韩冬蕖都已经不当其为承诺了。十年后,回到这个曾经给他伤痛亦予他温暖的地方,竟也未曾另有一番滋味。
韩冬蕖抱着朱涯琴当先回到颜都河畔与黎止建的小竹屋,屋内摆设居然就如他刚走时一般模样,只没了那个依依惜别之人。
韩冬蕖叫来宋之槐,说道:“想来我如今无法进那个地方,之槐,你且先回宫,看看黎止如何了,若是无事便好,你也莫要告诉他我来了此地。”若是真的有事……却不知怎么是好了。
“冬蕖哥,你不想见见黎止师父吗?”经过两三天的相处,并且了解了那段属于黎止和他的往事,宋之槐便越发想充当一回圣人促成这一对有情人。
“不必了,不过徒添伤感。”
待宋之槐欲言又止匆匆走后,韩冬蕖出了竹屋。颜水还是旧日的模样,处于河流下游流向东面的帝筑海,平静地似乎看不出它流逝的方向。十月份岸边的腊梅还未绽放,但作为百花之先已然结了小苞。
——寒梅先花后叶,花叶生生两不见,相念相惜永相失。
韩冬蕖目光放得远了些,竟发现远处的一座坟茔,修葺得很好,不似寻常百姓家的,却坐落在这种地方。韩冬蕖心下低语:“是何时这里也可以建造坟冢了?”却莫名不安了,总觉得应该过去看一下,但又害怕着。因什么而不安而害怕却说不上来……
…………
一个时辰后,当宋之槐火急火燎地赶回来,韩冬蕖正盘膝而坐安静地抚弄着朱涯琴弦,身姿清雅,琴音行云流水,淡漠得不掺杂丝毫的情感。他面前是一座坟茔,身后是刘述,当朝的天子,帝国的主人。
宋之槐没有后退,而是不可置信地一步一步向他们靠近,每走近一步,眼泪落下一滴,分量重得仿佛要深深砸进秋日微微发硬的泥土里。尽管宋之槐一贯对哭鼻子的行为嗤之以鼻,但是进宫后各种人隐晦的表情以及眼前皇帝和坟墓的存在无不点点验证着韩新知在他紧逼欲言又止的情况下告诉他的话。
韩新知告诉他,你师父,黎止,死了。
可是,空口而言,宋之槐如何能相信,如何愿意相信?几日前,告别的时候分明好着呢,怎就说没了就没了呢?想到韩冬蕖之前的反应,黎止在他离开之前就已经知晓自己命不久矣,可怎么就能够表现得那般明目皓齿,神采奕奕,好似什么都没有?
此时,宋之槐不得不将任何怀疑置于一边,待走近,坟茔碑上赫赫的“黎止”两个字深深刺痛了来人的双眼的时候,他再也找不到能够用来逃避黎止已死的借口。再怎么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无用,宋之槐跪倒在墓碑前韩冬蕖的身旁。
“……师父!”
从前,黎止黎止不离口的,第一次,他喊他师父,却是在这种悲怆的时刻。以前,黎止很宠他,他便依仗着这份宠爱放肆,六年来从不肯叫他师父,不愿意承认他们之间只是师与徒的关系。等到真心实意地将这个原本不喜欢的称呼说出口的时候,宋之槐不求黎止能够像对韩冬蕖那样将师傅对徒弟的宠爱转化为情人之间的感情,只希望他活过来,像从前那样教自己学识和武艺,对自己淡淡地笑……
宋之槐跪转过身子直对着刘述。“皇上,您说这不是真的,师父只是去出任务了不是?”
刘述像是没听见似的,只冷冷看着抚弦眼前的琴师。宋之槐又转向韩冬蕖,“冬蕖哥,你知道怎么回事对不对?师父没有死,师父没有死……”最后两句却是对自己说的。
韩冬蕖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只从口中吐出几个字,“他,死了。”清冷的声音仿佛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引得轩明皇帝爆发了怨气,怒不择言。
“人都没了,你弹得多好听有什么用?”
“当初要走的是你,伤他心的是你,让他害了相思的也是你,十年无音讯,现在回来算是什么?证明你还记得他对得起他的心心想念么?”
“就连他如今的死也是因为你,也是因为你一心想要逃走!”
穷极要妙的音乐本无一丝波澜,被这最后一句话撞破。韩冬蕖终于停下演奏,却没有站起来,只将十指轻轻放在朱涯琴十三弦上来回游走。他只记住,这朱涯琴是黎止的承诺,是黎止给他的承诺。
刘述不悦的声音又传来,“若不是你一心想着回去,他也用不着将刀架到脖子上来威胁我;若不是如此,他就不会中蚀骨之毒!”
东帝国暗卫的刀都是抹了剧毒的,见血封喉。十年前为了能够足以震慑刘述,黎止用自己的刀割破了颈项。本以为暗卫嗜血而活对各种□□具有抵抗力,但是一个月后他就怀疑是他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蚀骨之毒的毒性?
真真是毒已入骨,无药可救。
可是刘述不愿相信。他倾无尽金银珠宝找遍东帝国寻找妙手回春的名医和灵丹妙药,倒也将黎止的命挽了回来,数月后,竟像寻常一样能护人杀人了。
本以为毒性已解,相安无事,倒也是,十年了,也不曾察觉有何问题。却不知十年后的一场刺杀生生要了黎止的命。两名刺客的目标自然是东帝国皇帝,倒不是刘述的武艺生疏了,只怪刺客太过狡诈,竟以牺牲同伴换得近目标的身。黎止眼明身快为刘述挡下了那一剑。
这剑自然也是淬了毒的。毒性不大,有药可解。若寻常人挨了,便也罢。只是这毒偏偏是黎止挨不得的。
剑上的毒顷刻间化解了十年前解药已渗入体内的药性,再加上蚀骨之毒的残留,黎止第二日便觉异常,三日后,旧疾大发,已成残喘之势、将死之人……
“都是因为你!”刘述越说越怒,从背后抓住韩冬蕖的衣领,把他拉起来,狠狠地摔在黎止的墓前,“如果当初你没出现,如果你没来颜都,如果不是你忍受不了想走,这一桩桩皆不会发生!如今,你还敢出现,还敢假惺惺地在这儿奏琴?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你自己呢?”韩冬蕖狼狈地趴在地上,眼睛直直盯着刘述,眸中无悲无喜。“是的,都是我害了他。可是,你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分明喜欢他,害死他的人是我,辜负他的却是你!”
颜水河边,三个人,一方冢,沉默掩盖了这空旷的河岸。
当初被刘述带进宫,韩冬蕖也以为是个巧合,不过是那日皇上突然驾临雪月楼,折服于异国琴师弹奏出来的琴音。待在玥觞阁五个月中,刘述时不时地来听他弹曲。世人都说音乐是能达到人的内心深处,触发最真实的情感的。是以,情至深处,轩明皇上亦会不自觉地说起十几年来深埋在心中和黎止的一点一滴。这个时候,韩冬蕖才知道,自始至终,刘述喜欢的人都是黎止。
那些黎止以为的爱至深处的恨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对情敌的嫉妒以皇帝的身份施加的报复。
从来,都是刘述与黎止的故事;从来,局外人才是他自己……
一曲琴音怎么和十五年的养育与教导相比?他是一定要退出的。所以,他选择离开,选择回去。
可是他错得离谱,他只道刘述喜欢黎止,自己算是打扰了他们,可是,他忘了,黎止相思的人却是他呀。
…………
素来叱咤风云的皇帝此时此刻无言以对。是如此,他喜欢黎止,这么多年,心里喜欢得紧,面上却不肯说出来,是不肯还是不敢,他也很清楚。一直以来,他就是一个矛盾的人。
他是一国之君,被人拒绝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未曾有过,所以越发恐惧,更何况是端端放在心尖的。
宋之槐茫然地看着这一切猝不及防地发生。刺客那一件事他听说了,当时自己不在都城,听黎止受伤了,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却见他气宇轩昂,不曾受过伤的样子,便放心了。如今想来,是被黎止骗了。
“黎止遗言,说他想将自己葬在这里,我便随了他。”龙颜大怒之后,刘述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沙哑,透着丝丝凄凉。他转过身离开,走几步又停下了,对宋之槐道:“跟我回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