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再见爹娘(1 / 1)
上好的长袍如今已变成布条,勉强能遮住身子。那裸露在衣裳之外的,绝非记忆中刚健挺拔的肌肉,而是鲜血淋漓的鱼肉:有的伤口深可见骨,挑起的肉块在龇牙咧嘴;有的地方高出一块,略显得有些浮肿,而在这昏暗的灯光下,看的不甚清楚;有的地方被血块粘住好似一道道丑陋的伤疤;有的地方还混着血水,散发出一股恶臭的气味……
一向干净整洁的爹,头发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束好,因为娘喜欢这个发型,它将爹刚毅的轮廓鲜明地衬托出来。还记得娘第一次为我束发,惊喜的像个小姑娘一样大叫:“毅哥,快来看,我们羽儿是不是越来越像你了,瞧这轮廓,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嘛!”说着,娘将爹和我拉在一起,比看了半天,越瞧越满意,不住的发出“嘻嘻”“呵呵”的笑声。而今父子重逢,耳畔却再也听不到娘的笑声,爹的头发也少了打理的人,全无生气的、杂乱无章的披散着。从进门到现在,爹的头始终淹没在那一头的杂草之中,他似全无生命的破娃娃,一时间竟感觉不到他的呼吸,只偶尔传来一声闷哼,因为那些该死的士兵在催促他前行,粗暴的动作撕裂了他的伤口,弄碎了他的骨头。
我屏住呼吸,将视线都集中于爹身上,内心深处犹如翻江倒海般难以平复,全身的血液不断的降温降温,我怕稍控制不住,自己便会如飞鹅一般,扑上前去。似乎是感受到我悲愤冷峻的凝视,扑倒在地的爹向我投来一瞥。我的眼睛加深了感情,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回眸。
“爹,你注意到我了,对吧!你要坚持住,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不用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等你,你娘,你娘一定寂寞了,我要去陪她!”
“不,不,爹,我还没有好生给你说话,娘不在了,你也要撇下我吗?”
“怎么会,羽儿永远是我和你娘的好孩子,我们会在你身边一直守护你的!记住这个,爹要去找你娘了!”
不,不,不……却挽不回爹的视线,只看到爹握紧的拳头。
“我说,关毅,你莫要硬撑了,早日画押,这事早了,你也不用再受这皮肉之苦。”一个尖锐的声音响起,然而爹依然动也不动,兀自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大概娘来迎接他了吧!
“你果然是茅坑的石头,又臭又硬,那就怪不得我。来人啊,给我用刑,重重的!”
爹被无情的架上邢台,但在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耶稣,为了拯救苍生而生,又为了心中的理想而死。
犀利的绳鞭重重的落在爹身上,我听到了花凋落、叶枯萎、枝条断裂的声音。看到这样的刑法,我不禁想到之前爹过的是怎样一种生不如死的生活,懊悔和愧疚就侵蚀着我的心。氧气被那些可怖的画面抽走,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紧致。我该恨的,恨自己软弱无力,不能将这些人渣都一一搞定,为爹娘报仇;我该恨的,恨自己任性胡来,没能陪在爹娘身边,保护他们;我该恨的,恨这天下时局,为何不是太平安康的盛世;我还恨的,恨这所谓的命运,竟要我痛失至亲、孤苦无依。
“大人,关老爷已经不行了!”
“什么,好戏才刚刚开始,给我泼醒!”满满的一瓢盐水就像“天女散花”般粘了爹一身,绽裂的伤口登时冒出汩汩的血水,爹的身体已经到极限了,一个战栗之后便毫无反应了!见此情景,娴熟的牢头走到爹面前探了爹的呼吸,而后又掰开审视了爹的眼睑,只见他摇摇头,对那位大人说:
“已经断气了,可以抬走了!”
我绝望的闭上了眼睛,也许死对爹来说是种解脱吧。
“真是便宜他了,你,你,把他仍在坟岗!”颇有些烦躁的“大人”,指着我和另一个人说道。我唸住心神,面无表情的和所谓的“搭档”走向了爹的遗体。
走的近了,恶臭的气味更浓了,那些新的旧的伤口都暴露在我的眼下,扶上爹的脸,原本俊朗的脸何时连轮廓也失去了,我只能从和我相似的的剑眉中,依稀辨出这便是我那俊秀中透着点刚毅,豪爽中带着点儒雅的爹!我下手很轻,只微微的抬起爹的双臂,不想它们却自然的垂下,竟然是断的。泪花儿一下迷蒙了我的眼睛,然而酝酿的感情被“搭档”的催促打断了,我抱住了爹的上身,就这样一步一步的迈出去。
刑堂百米开外便是坟场,离开了打牢,我们走在了阴暗的小路上,看着不远处的坟堆,感受到在身后呼呼吹着的阴风,搭档的腿有些发软了。
“嗨,兄弟,我们歇会儿,这深更半夜的干这种事吓人了不是?你哪儿人啊,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我压低声音,“我新来的,本地人,前儿不是招兵吗?为了混口饭吃!”
“哥们儿,这口饭可不好吃啊,我干这行都十年了,要说早该麻木了,可是每次走在这儿都感觉有几十双眼睛看着我。前不久,这关夫人也是我亲自送到这儿的。”
听到娘,我心中一紧,忙问:“喔,是吗,在哪儿?”
“那儿,瞧见没,我还给她立了个坡。”
我顺着他的手势望去,一座新的小小的土堆在冷冽的夜空中显得孤独而绝傲。爹、娘,你们放心,羽儿一定会把你们安葬在一起,让你们生生世世在一起!
“夜深了,我们也赶紧行动吧!”一阵催促,我们又上路了。
“到了,就仍这儿。”少时,我们便来到坟场中,“搭档”急于脱身,扔下就要走,但见我犹疑,还是好奇的说,
“怎么不走,你没感觉这边阴风阵阵吗?”
“我,我想把他们合葬在一起,关家老爷平时待我们一家挺好的,我也不想他暴尸荒野。”
“那你一个人弄吧,那边有锄具,今天这风刮得可真冷,我先回去了。”
终于,终于,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了。我一下哭出声来。虽然保持着前世的记忆,虽然一直认为在二十一世纪等我回家的才是我真的爸妈。然而从牙牙学语的稚子到如今的翩翩少年,整整十二年。这些年来,你们对我的好我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已经把你们当成了至亲的人。可惜我没有做到当初许下的诺言,保护好你们。
我仰天长啸,“爹,娘,羽儿不孝,羽儿不孝啊……”
不知过了多久,夜色已要退去,凌晨的清风仍伴着些许寒气,我回过神来,止住了抽泣,发现双眼已经红肿的只能撑起一个狭缝,而眼泪中的各种成分在脸上画下了厚厚的一笔。
再看了一眼爹,满怀着深深的眷恋,拿起铁锹,掘开了那边的小土堆。
“娘,羽儿来迟了,对不起,”念及娘的种种美好,泪腺又是一阵刺激,不一会儿便看见了用白布包着的尸体,此时虽然鼻腔已经麻木,什么气味也闻不见,但我实在没有勇气揭开来看。一想到娘在地里孤独的忍受各种生物的侵蚀,肌体在腐化分解,我就更心痛,“娘,别担心,爹来陪你了,你们在天上一定要更幸福!现在我的身份特殊,只能委屈你们,日后有机会,一定将你们移葬在梅园,我们一家人永远在一起!”
在残淡的暮色中,我挥泪告别了爹娘,趁着天边将要而未要泛起鱼肚白时,纵身一跃,翻过了城墙。一夜未归,雪姨该等的急了,只是这消息要如何说与她听。我皱着眉,迎着黎明,急行于这空旷的城郊之外,内心万分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