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第九十一章 后果（1 / 1）
接近傍晚的时候，一阵狂风卷过，
一场大雨即将碾过这个黄沙遍地的小镇。
刚刚出了孤儿院的大门，
一抬头，那男人竟站在大门外，
看见她出来，一闪身拦在她面前，声音一片黯色，
“小柔，我们谈一谈。”
蒋柔完全没有看他，躲开他迈步就走，
他跟着一步拽住她手臂，依旧道：
“跟我谈一谈。”
她条件反射般甩开他手臂，平静似水地说：
“这里没有小柔，只有未来的修女Marla，如果先生有什么令良心不安的事需要祷告，可以进那边的教堂，有神甫会帮助你，天主会保佑你的！”
一声闷雷突然在两人头顶劈开，
蒋柔已经背转过身体，
只听见“唰”地一声，似是一张纸被男人捏在手里，
“你说过的，誓愿不能发两次。你的上帝是禁止离婚的，除非妻子无罪而遭丈夫背弃，或者我死，否则你这辈子也没有资格做修女！”
一贯咄咄逼人的语气，
一贯强势迫人的胜券在握，
蒋柔本不想理，
却不知受了什么样的情绪扯引，
她缓慢地转过身，
只朝他手上看了看，
当初在LV那张简单的证明，
已经变为一张纸质精美的权威证书，
只是薄薄的一张纸，
可以相濡以沫，牵手一世，
也可以像现在一样，
以法律的名义桎梏住她的灵魂。
她抿着唇，眼底全是淡漠的薄雾，
飘到他身后很远的地方，
“任何一个女人都可以像玛丽亚·玛达勒纳一样，只要是真的从内心追随她的主，真的从内心想要彻底的奉献自己，主不会在乎她的过去，就像我早已不在乎我的过去，不在意那些影响过我的人，以及我内心曾经犯的错，天父一定会接纳我！”
“……”
雷霆眸底黯然地直直看着她，
心底的伤口一下子被撕裂开…
德叔将前因种种全部告诉他之后，
他在他父亲的墓前整整呆坐了一个晚上，
大脑于一片茫然空白之后，
瞬间涌起的，
全部是他伤她的狠话，
他折磨她身体时的残酷无情!
他脑袋里有无数个她，
每一个她都是低眉隐忍的表情，
小心翼翼地顺从，
那些被他迫至绝境的眼泪，
被他弄到极致时无法承受的哭求，
还有那具颤抖到抽搐的柔弱身躯，
一时全部成为施于他心上的酷刑。
那个起初有着倔强性子、
偶尔会跟他耍小脾气的明丽女子，
成为一个对他宽容到失去自我的温顺女人，
简直像一个无条件宠腻着坏脾气孩子的母亲，
却从未将自己的心伤说与人听。
他最恨自己的是，
在她孤身一人，
重新投入他满是怨恨和残忍的世界时，
他没信她，却成为那个，伤她最深的人。
当Frank把那个她不愿带走，
却忘记还给他的手机，
从富国银行里取出来交给他的时候，
他从那些藏有他们回忆的照片文件夹里发现一个文档，
里边只有一句话，
“爱是恒久忍耐！”
那一瞬，
他恍觉…他曾经,或是正在追求的全部东西都不再重要，
没有一件事的价值能再与她匹敌！
在他要去完成最后一件，
如使命的责任般重要的事以前，
他必须要见一见他的妻子，他倾尽全力爱着的女人。
……
眼前她的面容，是他从未见过的肃穆冷凝，
神圣得让他几乎不敢逼视，
他敛了敛眉目，仍旧心平气和地问：
“小柔，你口口声声说已经不在乎我了，为什么选择待在这里？你说过，你会像帮助这些孩子一样，为我祈祷……我知道的，你做这些事，是为了抵消我的罪孽，这说明你还是爱我的，你心里还是在意我，对不对？”
他自顾自地说着，
完全没有注意到蒋柔平静无波的眼神，
甚至没有在看他，
视线只是越过他的肩膀，似乎落在很远的地方，
隔了半晌她才开口：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在认识雷先生以前，我就在做这些事。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都只是为了寻求内心的平静，并且只想这样过完下半辈子，只想这样…”
……
似乎已经太疲倦了，
她最宝贵的青春年华全部耗在这个男人身上，
刻骨铭心地爱过…恨过…痛过…伤过…
实在没有力气再与他争辩什么，
她转过身子，刚迈出一只脚，
便听见他在她身后气急败坏道：
“好，明天我就让人一把火烧了这里，反正这些孩子是否无家可归都跟我没关系，我早就告诉过你，在我眼里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上帝，我不惧怕被惩罚，如果你说留在这里不是为了我，那对我来说它更是一无所值，你知道我做得出来。”
蒋柔猛然转过身体直瞪着他，
视线终于落在他脸上，
刚刚都没有发现，
他灼亮的黑眸满是血丝，
透着嗜血的凌厉与乖张，
那双浓眉于眉峰处微微挑起，
全然是冷酷无情的狠色…
她神情哀凉地摇头道：
“你真是一点没变。”
她完全平静无波的音调里，
不再是愤怒，不再是畏惧，
是从心底升起的绝望，染在她的明眸上，看得他一阵心惊，
她嘴角牵起苦笑，眼底噙着一丝光亮，忽然又摇摇头，
“你怎么可能会变？一直以来你眼里能看到的，只有你们雷氏的利益，又怎么会关心他人的死活…现在你和你的雷氏，不是已经站在最巅峰的位置了吗？雷先生还想要什么？…无所谓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只希望你得到你想要的，可以不要再来打扰我，因为这一辈子，我再也不要看见你。”
……
一切都该结束了，
她终于可以轻松地转过身子，
告别一切的痛苦。
如果不曾遇见，如果不曾爱过，
心不会疼，情不会伤，
不必趟过那些碎过的年华，
那样焚心的情关爱劫，
都不过一场飞蛾之火，
一场燃尽真心情分的痴傻执念。
在她转过身的一刹，
似瞥见他突然垮下来的表情，
好像他心里终于有根紧绷的弦突然崩裂，
人再也强撑不下去…
她心尖极快地划过一丝刺麻的感觉，
那么熟悉，她知道那是什么，
她慌张地强逼自己硬起心肠迈出下一步，
可是那么快地，他冲上前去从她背后抱住了她，
然后她觉得，
紧贴她背上的重量一点一点地向下沉堕，
接着伴随着又一声惊雷，
她听见膝盖碰撞地面的声音，
全部敲击在自己心上，
她浑身陡然僵住，再也无法挪动半寸。
“小柔，我求你，你可以恨我，不原谅我，只是别…别用你一辈子的幸福惩罚自己，惩罚我…为什么你们都要离开我？我妈…我爸爸…都要离开我…”
蒋柔蓦然怔住，心口渐渐揪紧。
他在她身后跪抱着她，语气是她从未听过的颓丧破碎，
“我那么恨他，小柔，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可是…直到我看到他冰冷地躺在那…我才发现，那不是恨……每一年我都对他送我的生日礼物视而不见，我躲在学校里不肯回家去看他。放假的时候，我去做那些…连最贫苦的移民也不愿意去做的工作…唐人街的中餐馆…豪华酒店门口的泊车小弟…布鲁克林那些建筑工地…LA的地下拳击场…只要不用到他一分钱，什么事我都愿意做…我拼了命的自己去做事，我要做到最好，哪怕不靠他，我一样可以做到最好…
我以为这样他就会看到我，不会像我七岁那年抛下我跟妈妈一样，再次抛下我…我常常看到他拿着我妈的照片看，她走后他没再结婚，甚至连一个女人也没找过，我知道…他是为了我…我都知道……
小柔，我好后悔…我还没有好好叫过他一声爸爸，我在心里叫过他的…现在…他再也不肯听我说了…我还有很多话想要告诉他…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做依靠，当做一个温暖的家…可是我从来没有告诉他…他不肯再听我说了…”
他陡然停下来…
沉郁的天空蓦地划过一道闪电后，大雨倾盆落下。
蒋柔心里疼痛得犹如被一只巨手狠狠攥住，
她越发地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体里最细微的颤动，
似已濒临某种极限，
“小柔，我这一辈子…一直在用恨惩罚我爸，也惩罚我自己…在我以为可以重新找回那个消失已久的家时，他却又永远抛下我了…
小柔，德叔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德叔说…我爸…他很后悔自己做过的事，他其实心里是感激你的…感激你把儿子重新带回给他…小柔，你骂的对…我和我爸一样…都是罪人…是我错了…我不但没相信你…反而那样…伤害你…你恨我怨我，我都能承受…但我真的没办法…再恨我爸了…我没力气…没机会再恨他了…”
他猛地又把她抱紧了一些，
冷透的身体传递给她的…还是一片冰冷…
“如果没有认识你，我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我的世界那么黑暗绝望…黑暗得…连我自己都要窒息了…可是我停不下来…没人教会我…该怎么停下来…你让我懂得珍惜家人，让我懂得什么是温暖和幸福…你亲手…在我心里构筑了另一个家，现在你要赶我出去…是我活该…我自作自受…没有你的这些年…我真的很痛苦…小柔…你骂我是个没有心的人…可为什么我还是会痛…小柔，就当我求你…就是你不肯原谅我，也别毁了你自己一辈子…我再也不了…再也不会说那些残忍的话，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我什么都听你的…求你…”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两臂紧紧抱住她的腰，像是攀住最后一点依靠…
蒋柔再也支撑不住，滚烫的热泪早已弥漫了双眼，
她慢慢转过身，费了很大力气，
她的手终于抚上他的手臂，
然后缓缓低下身子，跪在他面前…
他低着头，全部的轮廓盛满雨水，
令人看不清，在他脸上肆意流淌着的，
是雨多一些，抑或全是眼泪。
他再也不是那个倨傲决然、残忍无情的男子，
在她眼里，
他与那个失去母亲，独自在雨夜哭泣的男孩儿身影，重叠为一。
全世界都抛弃了他，全世界又只剩下那堵墙，
将他的身体围困在里面，找不到一条通往外界光明的路，
只有悲伤和恐惧，将他淹没…
要到此时她才了解，
为什么他眼底布瞒血丝，为什么他那样乖张绝望，
再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的心结到底是什么？！
只因她早已看穿，
他有多恨自己的父亲，就有多渴望得到父亲的爱，
两父子没能把话最终说开，便已阴阳永隔，
是逝者的遗憾，更是生者的永伤。
尤其令她心疼的是，当年他去LA，
原来是为了靠自己的力量谋生，
那时他才只有十几岁，
就遭遇了那样惨无人道的伤害，
也许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伤害，
才最终令他对这个世界所谓光明正义的一面绝望，
最终将他推向了地狱。
她犹如感同身受，心痛如绞，
无论再怎样伪装自己，
她自我封闭麻木的心脏，还是有缝隙为他疼痛。
她缓缓抬起两手，轻轻环住他颈项，
动作间蕴满柔情，好像生怕再惹起他的伤痛，
她将全部的自己投进他怀里，
想用身体的温度，熨贴进他冷痛的心里。
只是一瞬间，在凄冷雨幕的天地之间，
淌过嘶哑呜咽的悲鸣…
终于再一次，在上天泼向人间的悲伤里，
不再是他一个人，不再是孤独的伤痛，
她一直是那一个…肯为了他，
宁愿让自己的世界充满伤雨的女人…
他到底该怎么做？才能不负她此番深情？！
他们在雨中紧拥着彼此，
用想要将彼此身形嵌入对方灵魂的力度…
在如墨交织的雨帘里，
仍有暂时还无法言说的隐衷，
一旦情难自控，后果再难堪承受…
……
也不知过了多久，
他缓缓放开了她，
抬起带泪的黑眸祈求般地看着她，
蒋柔明眸水亮，迎着他的目光，
仿佛只需这一刹的注视，
之前彼此的伤害和误解都已不再重要，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把钥匙，
展开她的掌心放了进去，将她的双手阖进他双掌之中，
“小柔，这世界上也只有你，不肯听我的话，我告诉过你，那手链不能拿下来的…一个星期以后，我来重新追回你，我自信可以让你原谅我，我们重新开始，但是…”
他低垂下眉睫，倾身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然后说：
“如果我暂时来不了，记得，去取回我送给你的那些东西，雷霆送给你的，永远不会再收回，包括我的心…这一次…由你来帮我决定，天堂或是地狱，我都听你决定…一定要记得…”
说完那些话，他抱起她身子，
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呆立在原地，没能问出梗在喉咙口的话，
他没提儿子的事，她便没敢问，
心里隐隐有巨大的悲伤将她淹没，
当时她并不清楚那是什么？！
只记得在渐渐停下来的薄雨中，
他的背影越来越模糊，
却将她的一颗心，扰乱得再难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