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第六十三章 童言（1 / 1）
雪后初晴的阳光比五年前更加刺眼……
蒋柔从二楼远眺着负手立在落地窗前略显僵硬的背影，心头五味杂陈，她其实一直很怕雷万钧，特别是刚刚跟雷霆回纽约的那段日子，对一个涉世未深、心思单纯的女孩子来说，雷万钧那张从来不苟言笑、异常冷峻的脸孔总是令人心底生寒，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把对她的不满，表现得毫无遮掩。
但有时候蒋柔会莫名同情起他来，雷霆母亲去世后的20多年，雷万钧一直未娶，原来她以为也许是因为愧疚，后来她渐渐明白，那未尝不是一种深爱。他也会孤独，会寂寞，特别是跟自己的儿子关系搞到针锋相对，剑拔弩张，拥有再多财富又怎样？无法换回自己于这世上唯一的亲情，精神世界如同荒漠，何尝不是一种惩罚？！
两父子都是一样脾气，谁都不肯向对方低头，仿佛于他们而言，交流的方式只有沉默或对立，在那所寄宿中学，雷霆向她敞开心扉第一次谈起对父亲的恨意，她才发觉其实他心里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恨自己的父亲，很多时候，求而不得才会生出怨恨，他不过是渴望着亲人间的那份关爱和温暖，只是他自己尚未察觉。
她从来不敢扮演恶化他们父子关系的角色，也曾有意无意地规劝雷霆，现在他肯接□□氏，就证明父子关系有很大缓和，她真的很高兴，从心底希望他由此变得快乐，可是她想不到，在“挽救”自己儿子的同时，雷万钧依然有精力清算自己的敌人，以致把自己的儿子弄到遍体鳞伤，她无法理解这样的父爱……
她轻声站定在他身后，依然感到无形的压迫，雷万钧缓缓转过身，视线停留在二楼主卧的房门，
“小霆怎么样？”
原来他是来关心儿子的，蒋柔还未从雷霆旧疾发作带给她的震动中回复过来，她从未见他如此痛过，她几乎是冲口而出，
“这就是您承诺的，要给自己儿子的保护？”
雷万钧倏地撇过头盯着她，动作迅捷得像头突然被攻击的豹子，见眼前面似柔弱的女子毫无惧色地迎着他的目光，不觉牵了牵嘴角，冷笑道：
“所以，你是回来拆穿我的对不对？对一个儿子揭穿他父亲，然后从这个父亲身边夺走他唯一的亲人和希望，用以满足你那些所谓自私的爱？或者你非要纠缠在他身边还有其他目的？”
蒋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忽然澄澈的眸底浮起一丝怜悯，
“…亲人？我真的是很好奇，您所说的那个世界，竟然是这样对待亲人的，应该是六亲不认才更准确些吧？”
雷万钧锐亮的长眸闪过一丝痛意，脸色铁青着说：
“小丫头，我怎么做事，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我更不需要向你解释什么。”
“您大可以放心”，她扬起头直视着他，“我做不到像您一样残忍，到我见到上帝的那一天，我也不会说一个字，因为我不希望他好不容易才重拾的亲情梦再次破碎，我不愿意他好不容易才找回的父亲再次令他失望，我希望他拥有完整的幸福。”
雷万钧面色微怔，眯着眼睛紧盯了她一会儿才说，
“如果你真的希望小霆这辈子平安无事，就该离他远一点。我比你了解他，小时候，如果他厌弃了自己曾经喜爱的玩具，也绝不会允许别人来毁掉它，他会惩罚那个抢他玩具的人，然后把玩具夺回来，但不是说他有多舍不得那个玩具，只是就算他不喜欢了，也得由他自己亲手毁掉。
如果你真的替小霆着想，就离开他，越远越好，你想要回孩子我也可以帮你，怎么样？”
在这个一贯强势的尊者身上，少了一丝霸道和威迫，竟有些言辞恳切的意味。蒋柔怔怔地看着他，心潮翻涌，辨不明滋味，但此刻，她只想顺从自己的心，已经痛彻心肺地重新活过一次，再次离开那个男人，她就将一无所有……
她咬紧嘴唇刚要说话，眼角余光处突然瞥见楼梯角一抹身影，雷万钧也感觉到了，两人同时看去，见雷霆正站在二层楼梯口处远远望着他们，他两手cha在休闲裤的口袋里，脸色依旧不好看，唯有那对黑眸闪着一丝困惑的精芒盯着两人看，蒋柔跟雷万钧都是心里一沉，不知他站在那里多久了……
雷霆姿态悠然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下，眼神越过雷万钧落在蒋柔脸上，视线里的女人唇角轻扬，溢满温柔的笑意，令他有点迷惑。刚刚他好像做了个梦，那个跟随了他五年的梦魇，几乎每一次都停在那抹绝情离去的背影。午夜时分，每每他大汗淋漓地从梦中惊醒，陪伴他的，只有冷夜，只有痛…
不知是谁抱着他，灼烫的眼泪温暖着他，那些温言倾诉如同暖流熨帖着他的心，他想睁开眼睛看清怀里的女人，却怎样也无法醒来，直到那温暖渐渐消失……
那女人的笑颜在他看来极为耀目，她温柔迎着他的目光只是轻声问了句你醒了，他漠然点点头，见她礼貌地朝雷万钧微一颔首便朝厨房走了过去。
父子俩对望一眼分别落座，小彩端了沏好的茶送上来，手法娴熟地给两人倒上也退了下去。雷霆端起精致的紫砂盅却不急于品茶，用修长手指细细把玩着触感温润的茶杯，漫不经心地问：
“您跟她谈什么？”
雷万钧薄唇抿起，笑意了然，摇摇头说：
“经历这么多事，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只要我跟她多说两句话，你就觉得我会伤害她。”
雷霆轻转着手里的茶杯，晶亮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的父亲，默不作声。
“我的那位老朋友已经找我要人了。”雷万钧喝了口茶，“几年前你才在媒体面前跟姓蒋的划清界限，不是以为灭了一个主教的口，就没人知道你曾经跟一个警察女儿结婚的事吧？你被她害得还不够？还是你想为了一个背叛你的女人连雷氏也赔上才甘心？”
雷万钧的确很恼火，从他知道蒋柔终于回来那天开始，他就后悔，早在这个女人刚刚出现在雷霆身边的时候就该杀了她。
面对父亲的怒气，雷霆眼底的笑意更加深邃，薄唇抿了口茶，慢条斯理地说：
“那个探员再要烦你，您叫他直接来找我，我会让他给蒋柔打电话，让他亲自问问看，他女儿肯不肯跟他回去，如果她肯的话，他可以随时把她带走…”
“但那孩子你不准备还给她是不是？”雷万钧神情肃然地盯着自己的儿子，惊讶于他的泰然自若，几乎令他怀疑，他是真的对那个女人死了心。雷霆将茶盅放在几上，耸了耸肩：
“当然，东东是雷家的血脉，难道您希望自己的亲孙子流落在外边？”
“这跟逼迫那女人留在你身边有什么区别？”
“随您怎么理解”，雷霆摊了摊两手，无所谓道：
“而且您知道吗？这就是我跟您的不同，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儿子失去母亲。”
雷万钧略显沧桑的脸孔一刹间变得惨白，线条紧抿的唇颤了颤没吐出一个字，空气骤然变得冷冽。雷霆盯了父亲一瞬，语气缓和道：
“您放心好了，您担心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雷氏未来的女主人，永远不会姓蒋，这样您满意了吗？”
雷万钧脸色慢慢缓和下来，这还是儿子第一次跟他说句软话，一瞬间浇熄了他心头的怒火，他重新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沉默了片刻，雷霆转换话题道：
“我收到消息，西西里那边有个项目要上，意大利方面的朋友一直跟我们合作得不错，希望您去撑撑场子”
“是JACK李的余党勾结四海闹得太厉害，想要雷氏去震慑一下而已。”
雷霆想起几年前捣毁四海在西西里一家融资公司的事，挑了下眉毛笑道：
“事情是我惹出来的，就由我代您去吧”。
雷万钧端着茶杯，不置可否。沉默间，忽听门口一阵吵闹，一把稚气童声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紧接着，一个小身影蹦跳着跑了进来，原来是老马接东东从幼儿园回来了。
小家伙手里牵着一个大气球，穿得像个小棉球，猛地瞥见雷万钧板着一副吓人的脸孔，整个人像个木偶般杵在当场，手一松，气球也飞到了棚顶…
雷霆瞧着小家伙一副娇憨可爱的模样，灿笑起来，朝他伸开双臂，东东飞奔到他怀里，一溜烟儿爬上他膝头，小嘴儿亲了亲他脸颊，
“爸爸生病好了吧？我就知道，妈咪最厉害了，每次我生病，妈咪都会把我处理好的。”
雷霆开心大笑起来，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柔声问：
“告诉爸爸，在幼稚园玩得开心吗？爸爸是不是没有骗你，比埃尔尼多的幼稚园好玩多了吧？”
小家伙兴奋地点点头，稚嫩的小手把卡通小书包倒了个底朝天，捡起其中一堆卡片，指给雷霆看，红润的小嘴儿嘟了起来，
“今天老师让小朋友们做手工，爸爸你看，这里…还有这里、这里我都没有去过，叫我怎么画嘛？”
小家伙指的是一堆风景卡片，有海洋世界的，有游乐场的，还有动物园的，雷霆宠溺着说：
“东东都没有去过啊？那这样好了，等爸爸忙过这段时间，带你一次全部玩过好不好？”
“Yeah，太棒了”小家伙一把搂住爸爸脖子，“带上妈咪一起哦。”
雷霆怔了一下笑着点点头，小家伙又拿起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个长发飘飘的女人，笔法稚嫩，看上去有点可笑，图画下面有三个方框，男人皱了皱眉，
“这是什么？”
“老师说，要小朋友画下妈咪最喜欢的三样东西。”
“…哦，那这个又是什么？”男人指着第一个方框里的“简易”素描问，
小家伙夸张地笑起来，“这个是爸爸”，说完小家伙赶紧用小手捂起嘴巴笑个不停。
冷硬的心底仿佛一瞬被某种温软击中，男人愣了片刻，声线柔凉地问：
“东东为什么会觉得，这个是妈咪喜欢的呢？”
“大人都是这样的啦，妈咪不喜欢爸爸的话，怎么会有我呢？”小家伙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
“而且，以前在埃尔尼多的时候，我常常看见妈咪看手机上的爸爸，我还看见妈咪偷偷地哭，我猜妈咪一定是跟我一样想爸爸了。”
“……”
男人线条分明的俊脸一时冷凝下来，黑亮的瞳眸划过一缕迷思。见他暗沉着脸不说话，小家伙在他怀里蹭了蹭，小手指着第二个方框问：
“爸爸你猜这个是什么？”
小孩子的笔下世界，谁能认出来谁是大神。雷霆回过神努力盯着看了一会儿，挫败地摇了摇头，小家伙笑道：
“这是爸爸做的糖醋鱼”
上帝啊，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哪里像鱼了？男人哭笑不得，指着第三个方框问：
“这里怎么没有了？”
“…这里我想不到了”小家伙煞有介事地皱起眉毛，冥思苦想了一阵，忽然黑眼珠一转，坏笑着从包里拿出彩笔塞到雷霆手里，
“这里爸爸画。”
男人惊恐道：“爸爸不懂画画。”
“我才不管，老师要明天跟小朋友们分享。而且妈咪不是爸爸的老婆吗？爸爸一定知道妈咪喜欢什么对吧?”
“……”
这一点点小鬼会不会懂得太多了?到底从哪里学来的?
男人拗不过他，瞥了画上的女人一眼，从彩笔盒里抽出明黄色的笔，画了起来，小家伙凑过小脑袋，看了半天，
“爸爸，这是什么呀？”
“黄金李啊，东东不认识吗？”男人一边画一边柔声说。
“…李子吗？可是，我都没见妈咪吃过呀？”男人顿了顿，继续画完，纸上多了一抹灿亮的颜色，小家伙高兴得很，捧着卡片看了又看，直夸爸爸好厉害，画得像真的一样……
被冷落在一旁的雷万钧干咳了几声，这两父子是把他当空气了吗？雷霆抬头看了他一眼，唇角一勾，对儿子说：
“东东，爷爷个子高，要爷爷把气球拿下来好不好？”
小家伙看了看雷万钧可怕的脸色，不自觉往雷霆怀里缩了缩，
“可是，爷爷好像不喜欢东东。”
“那是因为爷爷还不知道东东有多可爱，东东很绅士地请爷爷帮忙，爷爷会很高兴的。”
小家伙壮了壮胆子，又扬起小脸儿看了看棚顶的气球，终于从爸爸膝上跳下来，走到雷万钧身前，怯生生地说：
“爷爷，我想要气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