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许姗姗番外（1 / 1）

小的时候我是个鼻涕虫，爱哭，村里的孩子都烦我，不爱跟我玩。但是陈绩不一样，他爱带我玩。春天上山去采蘑菇，挖春笋。夏天下河去摸鱼，游泳。秋天带我满山跑，摘野果子吃。初冬的时候，河里的水都干了，他就带我到泥潭里捉泥鳅。那时候天真无邪的岁月，我们坐在小桥上，河水哗啦啦地从我们脚下流过。我和他的嘴唇上都沾着野生浆果红红的汁液。

他是村里的孩子王，他带着我去玩，别的孩子也就愿意跟我玩。秋收的时候，大人都在田里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利用刚刚堆好的麦垛来躲猫猫。每次他做“鬼”的时候都会找到我。但是他每次都不来找我，先去找别的孩子。孩子们都被他找到以后，他就大喊：“姗姗，快出来，我找不到你，你快出来吧。”然后我就会出去，赢得孩子们羡慕的眼光。其实，他知道，我每次都藏在那个麦垛。

我问他：“陈绩哥，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啊，你明明就知道我藏在哪里的。”

他嘿嘿地笑：“我就是想让你赢。”少年的笑容鲜亮明快，像朝阳一样灿烂，成为我心里永恒的风景。

读小学的时候，村里的年轻老师组织外界捐款，我们村里也有了图书室。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格林童话》，故事里公主和王子最后总是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说：“我也好想将来有个王子会骑着白马来娶我。”那时候其实并不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只是那样单纯地憧憬着美好。

他说：“我会骑车白马来迎娶你的。”他拿着一根狗尾巴草当马鞭，一只脚踏上田埂，做出壮士出山的动作。虽然好笑，但那是我听过最美最动听的承诺。

我和他相差两岁。这两岁的距离，我走得多么艰辛。他一直很聪明，成绩很好，我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赶上他的步伐。

初中的时候，我爸爸因为工地意外死亡，家里没有获得一分赔款。妈妈独自艰难地支撑整个家庭。“姗姗，对不起，妈妈实在交不出你的学费，你就别去上学了吧，帮妈妈分担一些家务吧。”

当我听见妈妈这样说的时候，我的眼泪呼啦一下子就全部涌出来了。不能上学，意味着我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他将会走到我看不见的地方，过我无法企及的生活。

我哭着跑出去，遇到刚刚游泳回来的他。光着上身，肩上的小树枝挂了两条鲤鱼。

“姗姗，你怎么哭了？”

我看见他，心里的委屈一下子都要涌出来，我扑到他怀里抽抽噎噎地说：“我再也不能上学了。”

我永生永世都会记得那个朝霞绚丽的傍晚，他抱着我在河堤上站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我哭够了，睡着了。

那个夏天，雨水特别充足。有外面的人到我们村里去收购一种很珍贵的菌类。这种菌类只有雨后才会冒出来，而且在山上，长得很隐秘。

下过雨得山路特别滑，大人们上山都要小心翼翼的。十一岁的他跟着大人们一起上山去采这种菌类，然后跑到收购的人那里去换钱。暑假结束的最后一天，他兴匆匆地拿着一叠钱给我。

“姗姗你看，你可以去上初中了。”

我看着他，这个圆脸的少年，他将会铭刻在我的灵魂深处。

那年靠着他给的钱，我读了初中，第二年，国家响应山村扶贫，我们村子有幸成为第一批。学校建起来了，有了好老师，我们几乎是卯足了劲儿在学习。大山里的我们渴望走出去看一眼外面的世界。

他成为我们村第一个考到大学的大学生。他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爸为他摆了六桌酒席。他是他爸的骄傲，也是村子里的骄傲，更是我心目中的骄傲。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姗姗要加油，我在大学等你。”

汽车绝尘而去的时候，我竟生出一种悲戚的感觉。我带着他那句话，拼了命的学习。家里人都说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叫我不要读了。他们给我安排很多工作，我总要等工作做完了以后才能学习，起早贪黑。每每觉得辛苦，支撑不下去的时候，他的话是我最大的动力。

高考以后，我报了和他一样的志愿。我要到有他的城市里去。上天垂怜，我真的做到了。收到通知书的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的人生就此圆满了。

但是到学校以后，我才知道，时间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他的目光已经被那个叫做周家北的男孩子吸引了。我当时觉得难以接受，我最崇敬，最爱慕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在他身边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帮他洗衣服，整理床铺，买早饭。几乎女生能做的事情我都帮他做了。那段时间，他也陪着我，但是我知道，他只当我是妹妹，需要被人照顾的妹妹。

周家北这个人，我不了解，不知道他对陈绩是什么想法。

我孤注一掷，在他生日的时候向他表白，结果他落荒而逃。我苦笑着收拾了残局，回到宿舍，用被子蒙着头，把我从小到大的暗恋哭了个干干净净。

他和周家北之间一直保持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状态。我不知道用这个词语来形容他们的关系正不正确，但那是我当时最直观的感受。

后来，周家北与系花交往。我很担心他，他果然自己一个人去酒吧买醉。酒吧的人打电话给我时候，我真的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感觉。但是这是我爱整整一个青春的男人，我心疼他。

我把他安置到宾馆，他却把我当成他，整个晚上，他都在无意识地叫着他的名字。第二天他酒醒，错愕地看着这一切。我默默地离开了。我想，这一切真的结束了。

但是他又跑来招惹我。他跑来对我说要对我负责，他做了一切他能想到的，能做到的。我问他，你到底想要怎么样的时候，他告诉我，我想我们在一起。那一刻我就知道他是我生命中无法跨越的障碍。

我们在一起之后，他对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一个月后，我被查出意外怀孕，他虽然惊讶，但还是对我说：“毕业我们就结婚。”

我真不敢相信，我儿时幻想过无数次的场面会变成现实。我沉浸在幸福之中，不愿放开一点点，我怕我一放手，幸福就飞走了。

所有的事情，我都算好了，唯独算漏了爱情。我把他变成我的枷锁，是因为爱情，却忘了，他把周家北也变成了一道枷锁，牢牢地锁住了他的心。他可以对我好，可以把命都给我，但是只有心，只有心里的那个位置不能给我。

那天，他听到他被蛇咬的消息，想也没想拔腿就跑，我想对他说跑慢一点，小心摔倒。结果是自己失去了意识，从坝上滚了下来，失去了我和他之间仅剩的一点联系。

我躺在医院里，他天天来照看我。我看见他的脸，瘦了一大圈。

上天，何苦这样捉弄我们呢？

我死心了。有的东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强求也没有任何作用。我的爱情，我争取过了，这样的结果我不想要，却又发现没有更好的退路，那就打开枷锁，放我自己自由吧。

我想自由，他却牢牢抓住我不放，我看见他眼里深深的愧疚，心疼他是傻孩子。

周家北和系花来看我，被他挡在门外。他目送周家北离去的落寞，成为我心里的烙印，发出刺啦刺啦的声音。

我出院以后断了与他的联系，避着他不见。他却在我宿舍楼下一直等我。那个下雨天，我看见他和周家北拥吻在一起，心疼得不可抑制。我最爱的人，终于要变成别人的人。

我离开了这个地方，离开了所有的回忆。我以为幸福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王子过着快乐的生活，虽然他娶的并不是公主。

但是上天似乎特别爱与人们开玩笑，他们的幸福何其短暂。她听到周家北结婚的消息。她回来看他，他夜夜酗酒。她发疯一样扔掉了他的酒瓶，只换来他踉踉跄跄跑到外面去喝酒。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被爱情折磨成这个样子。我流泪了。

那时候的他已经是时尚界小有名气的设计师，他们在一起的消息早就公开，虽然有一定的压力和影响，但周家北在。而此时他孤身一人，外面的风雨就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带他到新加坡去，花了几年的时间陪伴他，给他做心理治疗。那段时间我觉得，如果可以这样一直生活下去，如果我可以永远陪伴在他的身边，这样也是好的。

可是周家北的妻子去世的消息打乱了我所有的计划。他就像一只蛾，非要扑向火，让生命被燃烧，让余烬继续爱下去。

他们又重新再一起。我退出，退到朋友的位置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周家北经常不在他身边，他嗜酒成瘾，经常喝酒，胃都被弄坏了。我不想看他过这种生活，便回了国，当起了美术老师。

我们偶尔通电话。我感觉他对这个世界越来越绝望，一种彻底死心的绝望。正好那时我在青少年宫兼职，发现了顾惜，她很有天分。

陈绩的第一生命是周家北，第二生命是设计。假如能够让他的生命延续，能够重新唤回他对生活的希望，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我把顾惜的作品寄给他，他果然回来了。

他很喜欢这个小丫头，将自己毕生所学的经验全部传授给她。我知道，他是在延续他的第二生命。

我很放心，去找我自己的归宿。漂泊半生，我真的感到累了。也许，我生命中真的还有那么一段缘分，让我遇到对的那个人。

他把顾惜推到时尚的风口浪尖，推到世界众人的眼前，那是他陈绩的弟子。但是我没想到他的身体会虚弱得这么快。顾惜告诉我他得了胃癌的时候，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这个事实。但是我也没有勇气去求证。我希望他永远是我记忆中那个意气风发，韶华正好的白衣少年。

我通过电话了解他的情况，我就住在离他家几条街的地方。但是我一直没去看他。

顾惜说，我找到了归宿，他很放心。但我知道，他的遗憾越少，生命就越短暂。也许现在他生命中唯一的一个遗憾就是不能陪周家北一起到老吧。

他突然离世，对于我来说却是可以预料的。我在他的葬礼上站得远远的，看着他的骨灰飘落大海。也许下辈子，他能自由吧。

现在的我，是一双儿女的母亲。他们很可爱。我的丈夫很疼我。过去对于我来说就是没有温度的记忆。

那个我爱了整整一个青春，纠缠了整整半个人生的人，终于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永不回头，如今剩下的就是那个名字，以及儿时绚丽的晚霞。

周家北在他死后消沉了好一阵子，选择了隐居的生活。我想，在冬日里，泡一杯热茶，坐在壁炉旁边，想起曾经的点点滴滴，听外面大雪压断松枝的声音。这种平和沉静是回忆所需要的环境。是他这一生的念想。

陈绩，这个名字，终于是变成了我生命里的瞬间，周家北生命里的遗憾，他自己生命里的永恒。

世间的相遇都是久别的重逢。我们分别已久，还会再见吗？若还会，我好想告诉你，我好想念你，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