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徐福(1 / 1)
师妹三人往阁外遮遮掩掩匿了半时,好歹候得徐福弄了事毕,把榻里几番深浅都歇了,餮足下了帐来。聂风瞥他衣没蔽体的,一雪的素,只扯袍子囫囵裹了,襟袂后头牵一撇艳。想是什么叫他不甚妥帖,一褪衫,拐了尾羽朱朱碧碧三两丈,向奁台上捞个小笏子梳毛。
顶上听房的俱都惊了。帝释天指了底下一晌天工造化,叹了:“聂姑娘,你现今晓得我不是诓你了吧?这哪是人生的?”
易风瞟两遭:“那个笏子看上去很舒服。聂风,我也要。”
师妹扶额,还待言语,奈何瞧着帐里探了一人,前时绾的云髻早折腾得坠了。他无甚知觉,也不太省了俗情乡风,半分迟疑没有,扯衣散发的扭榻下来,隔徐福不过三两丈,走不会走了,一蹭两蹭爬将过去,自个儿向案上一躺。徐福见了一笑,把个玉样的,幽咽花底抚几遭,一一扪了穴上针。
圣心决一敛,小公子蓦地将眉目手足垂罢,额上臂下乍浮一刀青,显见已没了魂的。徐福倒不怎挑剔这个,袖底摸了短剑,往关节筋骨处一剐,生冷不忌的,寸了片来,和酒嚼巴嚼巴吞了。
上头三个瞧了此节,也是各依际遇的,攒了十分心事九分休,剩了一分将吐未吐,咽了。彼此一望抿唇无话。师妹揽了两人掠在阁下。没料徐福草草食罢,敲了磬,把案上的遗骨拿旧衫一裹,推在楼窗外。一位高冠先生往桥南来,捧了残的自行。
聂风几人衔他后边仓惶跌返厢中。师妹才把灯掌上,外边一姑娘提了匣子叩门:“聂堂主,主人算得你三日醉该醒,叫我送了吃食来。”
聂风给后头两字挠得眉下一吊儿青,忍了半天,抿茶缓了缓:“你放着吧。”
姑娘也很识礼,与她依了顺了,搁下酒水径去。帝释天听她走得老远,扶桌一趴:“聂,聂姑娘,你也亲眼瞧见,我师尊他,他——”
聂风一抬手,没让她把余的话了尽。易风一旁瞟她:“聂风,可惜你没携了麒麟,否则能与他探几分音信来。”
师妹闻了这个,才晓得麒麟当日所言绝非虚的,不免一叹:“麒麟早共我说过了,他说黄帝冢里的字条,是拿凤凰血书就的。他还说,中州四大瑞兽之中,凤凰性情极凶,好吃人,要我千万小心。”
帝释天才抿了半盅茶,尚没及把前番一桩遭逢稍且平一平,听了此节一愣:“什,什么?麒麟与风姑娘说,说过?怎么个说过法?麒麟还兴人言?”
易风嗤笑:“你师尊都成凤凰了,麒麟识语,又有甚稀奇了。”
师妹扶额:“麒麟可不像你师尊,半人不鸟的。他化了形,是个三岁孩童,雪玉可爱得紧——”
几人话未休,蓦地闻着廊下何物一动,翻得瓶倒杯倾的,唬得师妹一惊默了。她念了半百冰心,往探迹查音一节上,已修得天下寂寞,现下却没觉出阁外人来。帝释天想也是避灯瞒人地来见她,若叫谁听了去,与徐福暗通一二的,怕少不得多添一番枝节。
聂风忧得深,拧眉拽刀一掠,悄来向外头探了。瞥檐下一娃儿,红袍碧裳的,坐食盒里捻了糕饼,啃得没日没月。聂风怔了。团子那边一望她,十足乐了,抛得吃的不要,与她一撒手:“风!抱!”
聂风紧巴紧巴将他捞了敛怀里去。帝释天一瞧师妹,怎地转将归来,还抱了个衣朱眉素的,愣一下,三年两度万语千言的,抠四字:“聂,聂姑娘。”
易风倒很坦荡,瞥他一乐:“哦,我们正说你呢,你便到了。得巧。”
聂风瞟屋里一摊子描不尽的乱账,扪了团子小藕臂与那个蹲墙角挠头的一招,算是见过礼了:“帝释天,这就是火麒麟。”
麒麟嘎巴嘴:“饿。”
聂风拎了廊下食盒里余的桃饼与他食了。帝释天一挪两挪趴案边坐了,虚虚瞥了神兽,斟酌一下:“你,你好。”
麒麟舔罢指上一抹酥,滚师妹怀里扯她讨了抱:“风。”
聂风一望他,才把一桩大事省将起来:“是了,麒麟,我有话问你。”
麒麟眨巴眨巴瞧她。师妹一咳:“麒麟,你怎么到此处来的?”
神兽唔了半天,歪头一笑:“桂花糕儿带我来的。”
易风“噗”一下,以为此言忒不招人信了。帝释天默默扭了头来。幸甚还剩了聂风很能记省的,思忖一晌悟了:“是神锋带你来的?”
麒麟看她:“是,就是和风,指腹为婚的。”
他便就长长短短一捱一拖的,把诸般因由话得尽了。原来从师妹随易风一去,三五日没归,秦霜心下熬煎,共雄霸递了音信。天剑前辈倒也大方,遣了凤舞神锋往天下会去。神锋晓得麒麟嗜甜,依旧打叠两匣子糕饼。没料才抵殿下,未逢着孔慈,已给一青衣公子引在风阁。至时无人,公子与他们添几杯茶,一饮,才饮出一番惨淡来。
麒麟趴师妹怀中掩了哈欠:“我当时钻匣子里吃,吃饼。那个负了火麟剑的,晕了。他们把匣子一抱,包裹一拎,抬了人,拿舟,舟载来这里。”
聂风闻罢一默:“你是说,凤舞和神锋被人携到了此处,连随身带的包裹,都一并送至天门来了?”
易风叹了叹:“收拾得这样利落,想必连秦霜他们都不晓得神锋这番遭逢。现今好了,怕连中华阁都得有一场大惊动好瞧。”
师妹抿唇:“徐福两千年积业,绝不只听着热闹的。是了,麒麟,你,你到了这里,可察觉了什么?”
神兽给她一问,瞪了眼来:“有!凤凰!这里好冷,但有凤凰!”
帝释天一听这个,简直海内存知己的,要千山万水的来握他。奈何麒麟没甚心思与她倾盖如故了,一避,蹭师妹那边全了个好眠。三人默了半天,聂风一瞟帝释天,拱了手:“帝释天,我之前错怪你了,见谅。”
帝释天叫她一礼,欢喜得哪都不对付了,拧袖拧好久:“谅,谅,我一定谅的。这下好了,不晓得风姑娘有什么计较?”
师妹一愣:“计较?”
易风旁边哂然:“故事都已大改了,还是静观其变得好。”
帝释天叹了:“只怕到时太迟。”
聂风与她一瞥:“是了。我还有一事没提,姑娘既为徐福首徒,怎地还存了与我联手讨伐令师尊的心思?”
帝释天一怔,想是聂风一问与她心下戳了刀,抿茶没话。一时捞不着词,半天把聂风望了又望,惨笑一下:“聂姑娘,它便就冠了我师尊的皮囊,但我晓得的,我晓得它已不是我师尊。它一定把我师尊吃了,再扮作一般模样来哄骗于我。”
聂风哑然。易风剐她:“你以为你师尊是什么样的?”
帝释天拽杯一颤:“我师尊很好,我师尊是很好很好的。”
完了垂眉添一句:“山水风尘千载事,白首归心守旧禅,才是我师尊,绝不是,不是什么长尾巴的鸟人!也绝不是什么觊觎中州的枭雄!我,我要叫它还我师尊!”
言罢一扣杯,往哪处摸了柄小袖刀,撩衣起了将行。聂风瞧她不好,一拽死来摁了:“帝,帝释天!你现下拿什么叫它还你师尊!”
易风哈哈乐了:“聂风,你放她去。我看她武功低微,连她师尊的衣角都沾不到。”
帝释天给易风一言戳得蔫了,立老半天,一抹袖的,蹲地嚎:“从前我师尊要传我拳掌,我嫌杀气太重。哪晓得现下真成了百无一用是书生。”
聂风还待劝她,闻了什么一惊,仓惶叫她噤了,把神兽往帝释天怀里一塞,挤巴挤巴将两人推榻下趴了匿罢。易风也省起甚事,一扪衣,化了猫儿挂檐上去。剩了师妹一个踞案添水,才抿了半盏,有人叩了门:“聂堂主。”
聂风引他入了室。来人宽袍大袖的,额上一笔朱,窈窕扭将进来,后头衔了谁,一掠两步上前握她:“风姑娘!你醒了,可有何处不妥?吃了饭么?饿不饿?”
她一句问得多,切切殷殷提了这那的,简直心在君畔仍未休的,十足的一日三秋来了,惹聂风不得不欢喜,一笑:“皇影,我没事啦。不饿,半点不饿,现下,咳。”
师弟捉了徐福一瞥:“千万不好吃饭的。”
皇影扯她一旁背灯匿了:“风姑娘,徐福给你吞了药,谁晓得——”
徐福那头听得真切,也委屈:“没别的了,真的。”
聂风握了刀客:“我没事,皇影姑娘,徐福有没有难为你?”
皇影望她无话。徐福扶额:“这人半天抠不出一句话来,做个左护法都不见笑的,我怎么难为她了?”
聂风讶然:“皇影姑娘,你成了他的左护法了?”
皇影瞧她眉下一晌交了冬,以为聂风对这个忒芥蒂了,一时话得迟。那边师妹心底念了左右,上辈子徐福共皇影没甚渊源,倒与一狂甚有牵扯。不晓得现今怎地把此番机缘结往皇影命里去了。聂风忖度得深,未及着意旁的,好叫两人神思别怀,一瞬差将过了。
皇影一叹:“风姑娘,我——”
聂风拦她,与她拍了肩来:“皇影,徐福这人活了两千余年,你若与他讨教一二,对你的刀技定然大有裨益。况且我相信你,你定然有你自己的考量。”
皇影一愣,半寸言语搁心上捞不着的,给什么簇了火来,一把焚了。徐福笼袖子乐了:“聂堂主果然比我左护法识货多了。不过堂主多心,她决计不肯为了什么讨教一二与我这般牵顺。”
徐福言至此处,拿手往杯儿沿上绕两遭,一笑:“她可是为了你。”
笑完酸一句:“一番情谊真是叫我动容。可谁晓得是情义呢,还是情意呢,这个情生情死的,真是苦解啊。”
聂风没把他话里深深几笔嗔怨呷出味儿来,拧眉反与皇影急了:“皇影,你!你便就不做这个什么左护法,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了!”
徐福听了大奇:“聂堂主怎么晓得我不敢拿你怎么样了?”
师妹冷哂:“你要拿我怎么样,还与我千方百计送人头来?七武屠龙,徐大门主,你可已把人备得齐全了?”
徐福给她一言铿锵剁七寸上去,半晌没话,望她良久,终究一叹:“江湖上都说天下会三堂主,唯聂风最是温厚纯和,与人无害无怨。却没提姑娘你心思缜密,尚未及笄,已把江湖事忖度得很通了,佩服佩服。”
聂风瞟他一笑。徐福拧眉:“聂堂主笑什么?”
聂风笼袖子:“我笑我自己。我并不是什么心思缜密,只因为人狠狠诓过一次,败得怎地惨烈,害了无辜,损尽亲朋,不好再傻下去罢了。”
皇影一听默了,蓦地揽她:“风姑娘一点不傻。”
聂风瞧刀客正了襟的来劝,给她一番体贴三两下熨得舒妥,晓得此情何其珍重,怎地难逢了,哈哈一笑握她没松。
徐福对这个怕也听而未懂,半天“哦”一下:“是了。我现今来,想邀两位与我同往渡口候一位旧友。”
至此一瞥聂风:“其实是风堂主的旧友。”
他就不提,师妹也算得她师兄将至,是以没甚惊动的,与他一礼:“劳烦门主了。”
这厢徐福一行三人往津渡来,那头步惊云怀空他们掌一叶快舟,已抵天门地界。怀空舱里坐了,瞥师兄,瞥椅上给谁剐尽了鬓发的破军,一抿唇,憋了没笑。念及昨夜事,纵然山崩不惊如他,也好生得骇了一遭。
彼时步惊云给破军撩得掩不了怒,拽罢绝世哂然。怀空仓惶往两位座前戳了,欲给破军讨一番转圜。奈何师兄眉上一梢的火,哪哪都伤人的,凭谁也莫想拦了。怀空劝他不住,心下大急:“慢,慢着!步门主!你杀了她,万一她主人迁怒聂姑娘,又该怎地?”
师兄听了一怔:“她敢!?”
破军哈哈大笑:“投鼠忌器!步惊云,你在江湖上为人称做不哭死神,竟也有这般优柔时候,当真枉负声名!”
她一番言语简直视死如归的,给自己多凿了半截子棺材板儿。怀空叫这个火上浇油唬得愣了,跺脚:“破军姑娘,你若要命——”
步惊云哪还容她再多言语,起落一掠,已撇了怀空,把绝世抵破军颈下去:“她不要命,怪不得我!”
怀空跌一下:“等,等等,步门主!你真下了手,聂姑娘怎么办!”
破军接了茬:“不错,我没了,你师妹怎么办?”
师兄一默没了话。破军添一句:“步惊云,你伤我一寸筋骨,我家主人必定与聂风千倍奉还!”
步惊云剐她,半天一笑。他一折眉,惊得帘下两鸳鸯啼了半句,嗖嗖拧一处暖了。破军叫他一瞧,衣上雪,襟下月,都素成了刀了,戳她疼得慌,奈何没得悔的,还且撑着瞪他:“干,干嘛!”
步惊云把绝世归了鞘,一旁唤了渔家公子来:“小公子,烦劳你把她的鬓发给我全剔了,一根不剩。”
完了瞥破军:“一寸筋骨?好,我今日不与你伤筋动骨。”
破军那边戳椅子上叫人为刀俎,嗷嗷的嚎,步惊云案畔抿茶,抚一铁壶盖子与她闭了嘴,撇地下一摊的乌发,哂然:“破军,今番一事全由你自找,怪不得我。你猜,我若杀了你,你主人果真会把我师妹怎么样了?你主人上下折腾着许多事,不就是想引我就范么?动我师妹?她!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