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妈？（1 / 1）
师妹与皇影往街头巷口转了大半时辰，音信没怎地探得，倒十足地瞧了摊子上一说书先生换过几遭烟茶。两人无甚奈何，打点了一匣糕饼往栈里去。一入庭，掌柜伙计全不见影，剩了谁，衣锦，冠得老高，堂皇桌畔踞了，瞥她们，翘指抚了鬓：“聂姑娘？”
师妹给他黏黏腻腻一句抹得袖上掉了霜，一颤，退两丈：“阁下是？”
他也不急了言语，一瞟聂风，上下打量打量，笼袖子：“我是曹公公，那一位专程着我来接姑娘入宫。”
师妹听了一喜：“皇上肯见我们了么？”
公公“唉”一下，扣了盏：“见，当然要见。天剑无名和你师兄已往殿上去了。姑娘也快些随我来。”
两人搁了油纸包儿，提刀要走。公公这头闪转腾挪的，蹭了师妹一襟的脂粉，挤皇影边上笑了：“那一位只请聂姑娘，你嘛，我看是东瀛人士，便在栈里候了吧。”
皇影默了默，不肯让。聂风转与她劝了：“皇影，我一人去去就回，无妨。”
公公一掩袖子：“不错不错，就回就回。”
皇影瞥他一眼，懒与他再多横生枝节，拎了糕饼拐阁上去。聂风给引了向宫中来。仍过朱檐碧瓦，公公前头摇曳扪了衣，行得甚急。师妹以为皇帝果然把龙脉之事掂得好重，也没怎絮言了，草草随他抵至文德阁下。
这厢聂风正囫囵往瓮中去，那边步惊云共无名给一屋的水碾在梁上，半截子埋棺材里，却是生死交关之时。步惊云与天剑两相望了，横了绝世：“还请前辈你退在后头。”
无名望他，晓得步惊云心下计较什么。步惊云天生剑骨，悟性奇高，是她一生仅见。他俩一途行舟，从中华阁至此，寥寥不过几日，她抽了闲时与他授罢剑决，还教了敛气之法。步惊云打小随雄霸习的掌指，大抵很有些基业，现下叫无名给他往剑招上攒了一番功夫，一通百通，乃至无有不通的，走的是偏锋路子。
无名是剑宗正统，却对师兄行的这一脉旁枝好生嘉许。两人并掌为剑，化剑成掌，创了三招，非但云诡波谲去势难测，更夺月摇山，不失烈烈杀意，一顾可惊仙人语。步惊云近时方把这个修得圆融些，没想甫一起式，却要把它施展到隔世石上去。
师父念了此节，一愣，省得一桩要紧事，唤他：“惊云，慢着。”
步惊云负剑望她。天剑正色：“惊云，你这剑三式，掌三式，尚没有个名号。”
步惊云扶额，瞥了衣袂上头添的一水白，以为对着现今一番攸关境况，什么说道都可免了。师父不肯，一敛袖，捻了剑指，比个招儿一搅。劲力至时，只一记轰然，梁下一泓叫什么扰了，往九折百转之处沉浮一下，蓦地显了一个字来。
步惊云也算叫雄霸摁着习过好几载文墨经史，他师妹比他风雅，还写酸诗，愁怀戚戚的，所见迂深，叫谁忒难解了。他读不懂，后来瞒了聂风十足勤勉地抄过几筐子古人词，末了终究晓得，诸如这种扰人将行未远，坐立无可的句子，统统有个不好成说的名字，唤做相思。
但他一瞥下头这个“云十”的，愣了。掰两截他都识得，并一处简直天书，没奈何一拱手：“前辈，我，我，不曾见过这个字。”
无名看他：“惊云，这是我专门为你创的，似云非云，似剑非剑，读成‘妈’。”
师兄默了半天：“妈？”
无名笼袖一笑：“嗯。好，惊云，你出手吧，就用三‘云十’剑。”
步惊云依言负剑，一下沉往梁下去。他倒提绝世一撩，引了神兵出得鞘来。一池死水为他劲气所摄，给生生劈得浪退波开。步惊云见了这个，足下且掠稍转，挺剑直向壁上一捣。
雷霆剑势叫他揉了掌风，当真凌厉至极，一缠撞在隔世石上，剐蹭之时，有金石声“嘎啦”骤起，生生把一堵丈余岩壁绞得断碎。阶下几个的兵卒正且倚枪谈笑，轰然闻了一记山崩，踉跄一下，愣了，一瞟南殿，柱倒檐塌，顷刻湮成了灰了。但凡没及逃的，行得慢的，都叫一瓢沙石尘屑并了湍流没顶而下，砸得额上多生七□□窍，朱朱白白相与俱下，已是活不成了。
桥那头洪英昌好自行将过来，思量了怎地与两人操持后事。一逢着这个阵仗，简直给拦腰横一刀的，委实惊了，一挪，跌几步，潦草抢至殿前，叫步惊云一剑戳颈下去。无名于后急了：“惊云，莫杀她。”
师兄哂然：“黑白不分，好坏不明，难道不该杀了！”
洪英昌听了瞥他，见师兄袖底鬓边扪一梢的水，剐一秋的凉，往素里深深埋。可这点子冷凉，都还不及他眉上的三尺剑一挽千重雪来得料峭。步惊云叫这个扰了发散衣乱的，也真清绝。她难免瞧了一愣：“怎么黑白不分了？”
步惊云剐她无话。无名晓得他是寡言多行的性子，从来不屑更与旁人解释一二的，一叹，亲来与将军一拱手：“洪将军，我们好意与皇帝提醒龙脉之事，她怎地反倒处心积虑欲除我们？”
洪英昌瞪她：“怎么，你们不是欲夺龙脉么？”
这头洪将军且与师兄两人掰扯不清，那处聂风已叫曹公公请入楼来。
公公一揖：“聂姑娘，去吧。”
聂风一愣。公公抿了唇：“那一位便在里头候着。”
师妹与他礼了谢过，循得阶上，一入殿，没瞧着她师兄。只得一人，着了朱衣黄裳，缀几个碧璋，袖上一尾云龙踏雪，往案边拈了个青绿盅儿，抿茶。见她至了，遣退一堂随侍的郎君，罢盏一笑：“姑娘便是聂风了？”
师妹一拱手：“皇上，我师兄——”
聂风言没尽，叫天子一拦，招她坐了定了，亲来与她斟了水：“哎，这个稍后再谈，先喝茶。”
聂风见了不好推辞，捻了小盏，拿袖一掩抿罢。皇帝瞥她一记，垂眉一抚一抚的，扪了杯子往指上把玩。师妹心下惦记旁事，瞧她怎地至此敛了言语，一急，还待与话。未晓得皇帝见得没有，蓦地“哦”一下：“聂姑娘，你看这小物什，可好看么？”
聂风一怔，少不得扰了几分怒，叹了：“皇上，龙脉事大，你我还是先论这个。”
皇帝听了瞟她，罕得见了聂风怨的愁的，叫一磬寒柝搅得眉上霜重雪浓，卷一棠冷红，相与衬着，嗔嗔不尽，语语未休，差乎之下倒是忒好看。禁不住总得多望几遭，半晌把一分兴味，直直挑师妹怀里去，一勾她，添了话：“聂风，你怒了？你怒起来也有趣的。”
聂风哑然良久，以为这般不遮不掩，矜持没有的言语，大抵何处曾遇，惊得简直迎头一下，横了雪饮掠开三丈，及地不稳，倚刀剐她：“你不是皇上！你是绝心！”
皇帝“啧”一句，扶了案上方才叫她撩翻的茶水壶子，捉了颈后一揭，把水眉刀目嶙峋显了，一乐：“当皇上何等不自在，我干嘛非得是她不可？”
完了还有言语：“你可晓得这茶里掺了什么？啧啧啧，你义父也尝过，聂风，你觉得滋味如何？”
师妹愤愤一晃，还拔雪饮。绝心桌畔瞟她大笑：“聂风，你来，你走得过来，我任你砍。”
聂风抿唇挪两寸。奈何绝心早晓得她不好相与，入药入得极重。师妹撑了半时，一步行得软，往九重霄上跌将下去，终究操持不住，坠了地来。绝心懒懒一拂袖子，殿上窗啊门的，叫他“咣铛”摧得闭了。弄出好大一番动静，阶前几个持枪的兵士愣了，更待一探，却给曹公公紧赶慢赶的，轰得散了。
绝心往她边上一蹲，揽她抱着，转后头榻上至了。枕底下摸了两遭，捞几个艳瓷瓶儿，与她展了看过。大抵是些宫中密授的物什。何用来哉，忒不好言说了。师妹这厢昏得风急云淡的，没晓得他怎么个意思，一挣，抠三字：“我师兄。”
绝心大悟：“哦，你说你师兄，他和那什么天剑无名都死了。”
聂风听了垂眉一颤。绝心嘻嘻笑，凑近撩她鬓发一抚：“聂风，我母亲要他们死，他们就不得不死。我母亲也要你死，你把她的手臂轰得寸断，她那个恨啊，非要千倍百倍的向你讨换。”
话至此一停，捻个瓶儿一嗅，半天续了：“可我舍不得。我向她赎了你。你既然已是我的，我便会护着你。”
师妹切齿剐他，哂然：“如此说来，我还得与你千恩万谢了？”
绝心这边正勾了她的外袍，听了一笑：“客气客气。聂风，待得我俩事毕，千恩万谢算得什么，你少不了要共我千依百顺，嘻嘻，我会让你很欢喜的。”
他话得没甚遮拦，师妹没怎地叫人拿这个扰过，挣得眉上受月沾衣，生生寒了半城的春。绝心与她抚了，一叹：“无妨，你现下冷啊凉的，待会就叫我焚得融了。”
绝心言罢瞟她：“聂风，你一定想问，怎么无名与皇帝递了音信，你们还是沦落至此了？我与你说，远在十年前，我母亲已将曹公公安插在中州皇帝身边。你们在无神绝宫敲敲打打热闹了一晚，阵仗好大啊。”
他论及这个，嗤笑：“是了，我那个傻弟弟还叫你师兄一剑砍得掉了头。我弟弟可厌得很，奈何我母亲最疼他。他死后还十足的嚎了几日。”
完了一叹，望了聂风，映火把衣上玉璋解了，囫囵甩在帐下，一敞襟：“聂风，你们把我母亲一惊，叫她晓得事有急变，早知会了曹公公。无名上的书简根本没递上堂来。我告诉你，就在昨夜，她已捉了皇帝一家妻孥往黄帝陵去了。”
聂风剐他，一瞟但觉不好，没甚奈何的，扭头懒来瞥他。绝心瞧了低低一笑：“你不看我？嘿，聂风，你现下尽管不看我，到时我叫你不得不看！”
师妹听了没言语，半晌哀哀一问：“唉，我师兄呢？他怎么死的。”
她一叹叹得仓惶，眉下愁来，忒凄楚了，实在拧得仓惶，简直二更月上，祭冢复归，往青灯黄卷的哪一阙去日成灰里，遇着赌书泼茶的余痕旧迹，要人怎可不叹，怎好不悲。绝心十足的没法推拒，与她论了此节：“你师兄叫我引在南殿，水闸一开，隔世石一落——”
他言还未尽，但觉衣后一撩生凉，有什么直往背心戕来。绝心大惊，撇了聂风一掠，潦草衔衣转在榻下。奈何他退得稍慢，仍叫刀意伤了肺腑，少不得凿一喉血。他抬袖一扪，怒了：“谁！？”
不晓得谁家的朱衣公子横了刀，理没理他，一揽抱了聂风，与她扶下榻来，给她敛了衣襟，忒嫌弃一剐：“聂风你甚不济了！明知宴无好宴！他们早在入城之时就已盯上你们了！”
聂风瞪他半天：“你，你，你不就是昨天梦里那位——”
公子瞟她：“易风。只不过半日，你已把我名姓给忘了。笨”
聂风比他委屈，隔空捞了雪饮一叹：“我，我晓得宴无好宴，我方才不正是在问他话么？不过他七七八八都已说了。我，我需得去救我师兄。”
绝心瞧她往那边立了，提刀抚袖的，哪里更有半分颓丧样子，一下愣了：“你，你不是中了软骨散了么？”
聂风一垂眉。她打小生得柔和坦荡，鸟都没吓过几只。现下诓人诓得狠了，行虽行得，终将不免还觉歉的：“我骗你的。我一入殿，已晓得你不是皇上。那杯茶我没有饮下，全倒在袖子上了”
完了正色敛襟望他：“绝心，你与你母亲劫夺中州龙脉之事，定不能成。下次逢着，你若还兴风作浪，我当亲来取你性命，你好自为之。”
师妹挂心她师兄挂心得紧，懒与他再多言语，一拽易风掠去。剩了阶下那个敞衣倒履的给她几句慑了，立老半天，一跺脚，披了袍子奔出门来，与她一吼：“聂风！你等着！我绝心这辈子总有一遭能赢了你！你今天不弄死我，你一定会后悔的！”
底下一行兵士侧目瞧他。绝心剐他们一下，哂然：“看什么看，没见过皇帝屋中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