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二十七(1 / 1)
最虐的情节要开始了,我的儿子,你们要挺住。我和李言笑逛完街正准备回家,就看到了“虞姬”站在回家的路上看着我们,一脸的阴霾,有乌云在她的脸上涌动着。
我不寒而栗,身体打了一个大大的寒战。李言笑悄悄握了握我的手,似乎叫我不要担心。他叫了一声“妈”,就走上前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虞姬”瞪了我一眼,然后就严厉地盯着李言笑。
不过她还算是挺有教养的,我们走近的时候,她也只是低声对李言笑说了一句:“回家。”
“不。”李言笑说。
“甚麽?”她大吃一惊,皱起了眉头。
“哦……我不是那个意思,”李言笑得知失言,解释道,“我会跟你回家的,但是,我是想说,我和雨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说完看了看我,我也看着他,轻轻点头,手心里全是汗水。“虞姬”也看了看我,然后又死死地盯住李言笑,好像要把他看穿一样。
“妈,我知道这在你来说很难接受,但是我就是喜欢雨声。这在我们眼里不是男女的问题,我也不是闹着玩儿,我只喜欢他一个人。这段时间我们遮遮掩掩,过得很苦。如果你们一直要我们隐瞒下去,我们也只好跟你们玩躲猫猫。”
“虞姬”深吸了一口气,拍拍胸口,我看得出来,她在竭力地控制着自己。她问我道:“我知道李言笑是因为我们从小便管着他,甚麽事儿都由着他来,他就耍性子,不让别人管。但雨声呢?你将来不想过上好日子麽?”
我对这个问题很诧异,就如实回答了:“想。”
“那你为甚麽要缠着我们家言笑?”她的声音有些不受控制了,我拼命在心里想,不要发火,不要发火,这里还有人呢……
“妈!”李言笑在我旁边呵斥了一声,“不是他缠着我,我们都是自发的。”
“好,”她又深吸了一口气,“就算这样,那雨声为甚麽愿意一直跟他在一起?”
“因为我喜欢他啊,”我大胆地回答,“您问我想不想过好日子,我给您的答复是想,只有跟李言笑在一起才能过上好日子,如果我们分开,我们都会很伤心。”
李言笑又握了握我的手,他的手心也都是汗水。
“虞姬”甩了甩短发,我觉得她的脸庞很憔悴。他想让李言笑娶妻生子,也是为他好,我有些心疼“虞姬”。她低头看了一眼我们拉在一起的手,冷言道:“松开。”
我们都愣了一下,我刚想抽回手,李言笑就死死地抓住我的手腕,对他母亲说:“妈,不行,今天我一定要跟你……”
突然间,“虞姬”失去了控制,就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歇斯底里地喊道:“我叫你松开!”然后就扑了上来,抓住我们的胳膊强行拽开了。
我心里一惊,在我心中美丽温柔的“虞姬”竟然有这样的一面,我觉得不寒而栗。李言笑很着急,显然也没见过他母亲这个样子,说道:“你干甚麽!你们觉得,这样就有用麽?”
“虞姬”的头发乱了,斜搭在额前,她也不用手拨一下,微微低着头,愤怒的喘着气盯着我们。那眼神实在是太恐怖了,我不敢看。
李言笑也定定地看着她道:“妈,你可别忘了当初你是怎样要死要活地想嫁给我父亲的。我们和你们当时的处境,是一样的。你能理解我们麽?”
“虞姬”还是没有说话,神经质地盯着我们。
“这件事已经无法改变了,妈,你们不要天真,只要我们都活在世上,我就一定要和雨声在一起。就算你们把他逼死,我也会一辈子一个人,他就像一道永远也好不了的伤口,长在我的心上。”
我本来以为局势稍有缓和,谁知,“虞姬”又一次扑过来,这次她昏了头脑似的,立即冲到我的面前。我有一秒钟发愣的时间,于是没有躲开的机会。李言笑也丝毫没有意料到,他母亲会在我的脸上留下重重的一巴掌。
这个巴掌太狠了,我耳朵一阵嗡嗡作响,向后倒去摔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疼。奶奶说过,打人不能打脸,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而我终究是逃不过这样的屈辱。
我眼前一片金星,如果这是别人,我一定会冲上去拼命,如果我不这样做,李言笑也一定会帮我复仇。可是这是李言笑的母亲,一个我们希望从那里得到理解的长辈。我不知道该怎麽做。
我自己慢慢地站了起来,抬头去看李言笑,希望他给我一个答复。他也是极其自尊的人,明白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如果他不表态,那麽我一定会瞧不起他的懦弱,然后立即掉头走掉。
李言笑双手握拳,咬紧牙关,看着“虞姬”。他生气了罢?
“虞姬”撇了撇嘴,眼里留下两道憔悴的眼泪,头发全乱糟糟地堆在脸上。她指着李言笑像疯子一样地大喊:“我白养你了!以后你不是我儿子!”
令我更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李言笑走上前去,给了“虞姬”一个巴掌,也非常的使劲儿,她和我一样,也向后摔去。我愣了一下,忘记了脸上火辣辣的感觉。我想让李言笑表态,也只不过就是训斥她几声的小把戏,没想到他这样狠心。如果是我打了我的母亲,也许我就被逐出家门了。
李言笑冷言用英语说道:“以牙还牙。”
我愣了一下,“虞姬”听得懂英文麽?可是,打自己母亲的脸,有些过分罢?我叫了一声:“喂!”拉住李言笑的手,不知道该怎麽办。
李言笑没有理会我,居高临下,冷冷地对“虞姬”说:“母亲,哼,母亲算甚麽。从小到大,你觉得你是一个完全合格的母亲麽?你把你想得太重要了,你把李家想象得太重要了!你们加起来,都不足雨声的一只手!你说话算数,以后我们断绝关系,永不来往,我和雨声住在那个房子里。现在,我最不希望的事儿就是你们去找我。”
然后他转头对我说:“我们走。”
我匆匆地跟着他走了,回头看一眼“虞姬”,她还坐在地上发呆,也许是不相信刚才的一幕。我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受刺激过度,从此就疯了罢?
拐到一个小巷子里,李言笑心疼地摸了摸我的脸,说:“没事罢?疼不疼?”
“没事儿,你刚才如果不把话说得那麽绝就好了。”我伸出手来抱住他。
“不绝怎麽行?我早就想跟他们断绝关系了。”
“嗯,我理解。但是你想啊,她舍不得恨自己的儿子,一定会来恨我。我又不了解她,万一她甚麽时候来给我整个偷袭甚麽的,我怎麽办啊?”
李言笑乐了:“你真是长大了,我应该管你叫‘大尖子’。”
“甚麽是‘大尖子’?”
“就是指很精明的人。”李言笑用他的脸贴住我的脸,他的脸冰凉冰凉的,我立即感觉舒服多了,没有那种火辣辣的感觉了。
“嗯,真舒服,好像一个小火炉一样。”他打哈哈道。
我推开他,和他一起走出巷子:“我们今晚住在哪里?”
他想了想:“我们回家,我们的家。他们一看管不了我们,一定会告诉你叔叔婶婶的。那一定又是一场轩然大波。”
“行。”我也打算豁出去了。其实我有些怀念以前波澜不惊的日子,小时候多好啊,没有愁事儿。我看着李言笑决绝的眼神,总觉得有些危险。
我们绕回到桥上买了些菜,直接去了我们的家,这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李言笑去做饭,我拿出教科书来看,看了一会儿就累了,拿出镜子来照,看到我的脸上有五个分明的指头印。我躺在床上揉着自己的腿,心想着:这个春节过的,真是糟糕。
李言笑是不是这样认为?这是不是他期望的结果?我都无从知晓。
第二天,集市仍然在进行,我去大桥上买东西,居然偶遇了叔叔婶婶。他们好像是有备而来,料到我要来买东西一般。果然,李言笑说得对,他的母亲会告诉我的叔叔婶婶的。他们比“虞姬”更强硬,更闭塞,叔叔只是阴着脸问了我几句话,看没有希望,就低声吼道:“滚罢。”
好的,反正我们在他们眼里,早就成为了累赘。
但是我嘴比较硬,就说道:“凭甚麽不是你们滚开?”
叔叔婶婶愣了一下,叔叔就暴怒着过来追我,婶婶没拉住他。我很擅长跑步,而且有所准备,一下子就蹿了出去,一路跑回家。
这个春节过的,真是糟糕。
不过,起码,以后就不用面对家庭了。
我渐渐地从失意中走了出来,开始把我们的小家打理得像模像样。墙上种了紫藤,桌子椅子都擦得光亮如新,桌布也换成了素雅的方巾。不过一切都还差一点儿——一只小宠物。
不过,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寒假一过,我就要上学,李言笑要上班,没有人照顾宠物。
那个年代,只要是靠工资吃饭的人,全部都是拿死工资。我还记得李言笑在医院里升官了,每个月拿六十二块。
我作为一个学生不挣钱,还要不停地花钱,再加上水费电费和买菜的钱,这六十二块就变得紧巴巴了。我把从连云港带来的钱数了数,还剩六十多块,也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我把这些钱全数交给他,让他保管。他说这是压箱底的钱,不到紧急时候不用。
我本来以为他改不掉大少爷的性子,依旧会大手大脚花钱,没想到他在一夜间变得勤俭持家,比我还节省。我觉得很欣慰,但是特别心疼他,心疼他的义无反顾。
他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我,舍弃了其他全部东西,包括李家,就从富家大少爷沦落到一个经济困难的小医生,这让我有种愧疚感。
医院给每个医生都发一大包饼干,我让李言笑饿的时候就吃,但他坚决不吃,带回家留给我。这加深了我的愧疚感,李言笑应该时常是饿着肚子的。
李言笑的自行车也老了,频频出毛病,他总是动手去修。那时一辆自行车要一百二十多,这在我们是天文数字,把我们自己榨光了也得攒半年的钱才能买新车。
我开学了。
我终于沦落到和班上的男生一个处境的人了。我提出要终止学业去工作,李言笑很生气地说我目光短浅。不管我们怎样揭不开锅,李言笑总能有办法让我读书。
当然,除了读书之外,我也节俭得可以。我的鞋穿破了好几个洞,才换新的,去集市上偷偷地买胶鞋,还要按揭;买菜一定买最便宜的,往往在大桥上转了个遍,选择一家价钱最低的,然后兴冲冲地回家,大喊道:“又省了一分钱!”
我本以为“虞姬”会受刺激,神经不正常,没想到我低估了她。她还是值得人尊敬的,因为她仍旧是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一个下雨天,我顶着雨去买菜,就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街边,看到我就犹犹豫豫地迎了过来。我一看,那不是“虞姬”吗?一个月未见,她居然冒出了细细碎碎的白发!我的心立即揪了一下,她一定是为我们,或者说为李言笑——操碎了心。
尽管我很可怜她,但还是保持了一份警惕,远远地跑开了。她一见我躲开她就着急了,招着手冲我喊道:“雨声,等等!阿姨没事,就想给你个东西!”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停下了脚步。
她欣喜万分,颠颠儿地迎上来,一脸期待地说:“雨声,阿姨好久没见着你们了,言笑还跟你在一起罢?”
我不知道她要干甚麽,保不齐还上来扇我一个巴掌,就警惕地看着她,没有表示,不置可否。
“阿姨没别的意思,上次的事儿还要跟你道歉。如果你不想回答,你只需要告诉我,你还知道他在哪里罢?”
我看她这麽诚恳,就不好意思再为难她,点了点头。
“那就好,”她从衣服里掏出一个东西,往我手里塞,“你拿着,这是阿姨给你们的,阿姨想通了,怎麽着李言笑都是我的孩子,你从小在我们家长大,也算是阿姨的半个儿子,阿姨不能再逼你们了。但是那天咱们都做得太绝了,言笑不认我是妈……”
我低头一看,那居然是一沓钱,非常厚,用猴皮筋儿整整齐齐地扎着。
“虞姬”抹了一把眼泪,我看到她的眼角已经有细细密密的鱼尾纹:“我找过他了,想给他钱,可是他死活不要,也不认我……我一想也是,我这算是个甚麽妈啊,这麽狠心,明明知道你们一定过得很不好,都赌气不管你们……”
她用手捂住嘴,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我看着她,心都像绞碎了一般的痛。我把钱塞回到她的手里,说:“阿姨,我们过得挺好的,不需要你的钱。”
“没事儿,咱们慢慢来,”她拍拍我的手,“你拿着这钱回去,给言笑也行,自己留着也行,阿姨一定要给你们这个,因为你们一定过得不好,我心里过不去。言笑他太倔了,我就知道他死活不肯要。”
我心说那是因为他很有骨气,很有自尊,而不是倔不倔的问题。我想了想,飞快地说了一句:“阿姨我们过得很好真的不要你的钱!”说完我就甩开“虞姬”,飞快地跑走了。
她追了上来,但是立马就被我甩得越来越远。她在我身后喊道:“那你回去告诉他,实在过不下去了就回家!回家——”
我远远地听着,心十分痛,只想找一个地方,蹲下来好好地大哭一场。
回家。
回家。
“虞姬”心疼李言笑,这是自然的;但是我就不心疼他了麽?眼看着他一圈一圈地瘦下来,瘦得皮包骨头,我却甚麽忙也帮不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辛苦地操持着这个家。
我实在忍不住了,绕进一个小巷子,不顾雨水搭在我的肩膀上,蹲下来环抱住自己,然后像一个孩子一样地哭了起来。我特意留心了一下,没错,是左眼先流泪的,表示伤心。言笑,我爱你,但是我已经不敢爱你了,因为你爱得太苦了,也许把你的性命都搭上了。我不要你做冻死鬼饿死鬼,那样,我就会做一辈子良心上的罪人。
你回家罢,回你们的李家,不要再为我担心了。起码在那里你可以吃个饱饭,在那里你可以不像牲口一样活,蝼蚁一样死……
不要为我担心。我知道,就算把你赶回去,我也会一辈子一个人,守着我们两人的记忆,但我宁愿牺牲自己的一辈子,来成全你的一辈子。
我抹了抹眼泪,确定自己眼圈上的红色消失了以后,就回了家。李言笑正坐在灶台前呆呆地望着柴火,似乎在为下一顿饭发愁。他见我回来了,急忙问道:“下雨了,你被浇湿了没?”我的眼泪又要涌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装出坚定的口吻,对李言笑说:
“言笑,你回家罢,以后我们分道扬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