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1 / 1)
我直起身来,不知怎的突然头昏脑热,竟然拿出我奶奶的银簪子,说:“你看,这是我奶奶的东西。”
李言笑笑了起来:“出来玩儿,还带着这个东西。”
“我忘了放回去。”
李言笑仔细的看着这个银簪子:“你奶奶一定是大家闺秀罢,这东西这样精致,一看就是有来头的。我母亲也有类似于这个的东西。”
“我奶奶已经没了。”
“去世了?”
我点点头,又有点想哭。
李言笑转头看了看四周,确认没有人,然后小声对我说:“这一定要收好,不要让除了我以外的人看到,否则会说你是‘资本主义’。”
“我知道,”我收起银簪子,“你也要保密。”
“嗯,好的,我们家这些东西,全部都藏起来了。”
原来如此。不光是我们一家那麽奇怪。这样的东西,全都要藏起来麽?
我们呆坐了一会儿,李言笑问我:“你上过学麽?”
“没有,明年秋天应该上。”
“你想上学麽?”
我老老实实地说:“想。”
“那就去上呗。”
“在哪儿?”
“挺近的,小学和初中挨着,如果你去上小学,我就骑车带你,十分钟就到。”
“一学期多少钱?”
“就几块,买书的钱。如果你没有,我可以给你。”
“我有钱。”
“你哪有甚麽钱,读书的钱,应该别人给你出。我给你学费罢。”
“我真的有钱,不用你给我。”
李言笑半信半疑地说:“多少钱?”
“带来了一百多……”
李言笑笑了,显然不相信,在我的鼻子上轻轻点了一下:“骗人是小狗儿。”
我没说话,别人不相信你是一件很令人懊恼的事,我赌气不理他。
“看来是真的?”
我依旧不理他。
“好罢好罢,我错了,”李言笑过来揽我的肩膀,“不过一百多,也真是太多了,能买一万多块糖,那麽以后得管你叫小财主。”
我终于乐了。
李言笑打开那袋糖和零食,递给我。我塞到嘴里一块糖,觉得格外的好吃。
“你会写你的名字麽?”
我白了他一眼:“废物都会写自己的名字。”
“你还会写甚麽?”
“你说罢,”我想李言笑真是低估了我的水平,“你说甚麽我写甚麽。”
“霸王别姬。”
我找了一块尖锐的石头,写出了前三个字,然后告诉他:“‘姬’我不知道是哪个字。”
李言笑看了看前三个字:“那不要紧,你能写出来前三个字我就很惊讶了。”
我刨根问底:“‘姬’怎麽写?”
“一个女字旁一个类似于大臣的臣的东西。”
我歪着脑袋想,想不出来。李言笑就在地上给我写了一遍,我又描了一遍。
李言笑特别惊讶:“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奶奶从我三四岁就开始教我识字、写字。”
李言笑对我刮目相看:“你算术学到哪里了?”
我不知道怎麽回答。
“九九乘法表背过了没?”
我点点头。
李言笑有点吃惊:“那麽——我说的,你应该插三年级,不,四年级!”
我一想到我一个七岁的小孩子坐在四年级的课堂上,就觉得有些不对劲:“我还是从头上课罢。”
“读书还是早点的好,我就从二年级开始念的。”
“算了罢……”
“你应该知道,从头上就荒废了三年,那完全没有必要。人生很短,少年也很短,能节省下来学知识的时间,为甚麽要去学那些早就会了的东西呢?”
他似乎说得不无道理。我问他:“一年级讲甚麽?”
“小狗叫,小猫跳……”
好幼稚的东西。我改变了主意:“那我还是上四年级罢。可是我能上就能上麽?”
“能,”李言笑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我能给你找校长说说。”
“你和校长甚麽关系?”
李言笑突然有些局促不安,挠挠头,欲言又止。
“校长是男的女的?”
“女的。”
“多大年纪?”
“四十多。”
“你们认识?”
李言笑摸了摸我的头:“乖,别审问我了,太不自在了。反正就是认识。”
差不多到中午了,我们要回去了。李言笑说:“可以随时来我们家找我,我那里有很多书。我们家人都很好的,不会嫌小孩子烦。”
“好。”
我回了家,觉得肚子有些饿,就想找王钩得儿一块吃饭。我凭着感觉,走到后院,果然看到王钩得儿和妞儿蹲在院子里,低头弄着甚麽东西。我走近一看,他俩在地上用树枝子和稀泥。我顿时觉得王钩得儿虽然比我大一两个月,但我的心理年龄比他大不止五岁。
我冲妞儿笑笑,然后对王钩得儿说:“走罢,到饭点儿了。”
“嗯,我也该吃饭啦。”妞儿嘎嘣脆地说道。
王钩得儿很不情愿地被我拽到了屋里。我故意羞他:
“一男一女,走在一起!看见没有人儿,摸摸小肚脐儿!”
王钩得儿脸一下子就红了,再配上带着泥的汗渍,他脸上红一块,黑一块,白一块。如果我是这样子,奶奶一定会很不高兴的。
他急着辩解道:“没有的事,我和妞儿甚麽都没有。”
“废话,”我道,“我也看出来你俩甚麽都没有。如果真有甚麽,你俩能蹲在一块儿玩家家酒?”
“不是家家酒,我俩就是玩累了……”
他本来就说话含糊不清,再加上他很着急,我都听不出来他说了甚麽。我摆摆手,叫他赶紧吃饭,不用解释甚麽了。
吃完饭,我记起李言笑说过让我给家里写信。我觉得这个办法可行,起码能减缓一点我对家里的思念,并且让我几乎如同死水的生活有一点儿盼头。
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而我,往好里说是早熟;往坏里说就是冷漠、悲观和阴谋论。一个小孩觉得生活没有盼头,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我翻了翻抽屉,在一个抽屉里找出来一些有些泛黄的信纸。叔叔识字,但是几乎不写信;婶婶目不识丁。这些信纸,看上去有些年头了,他们要信纸,自然没有甚麽用处。我在房间里转悠了半天,没有找到一张像样的能写字的桌子。我把一把高一点的椅子擦了擦,然后趴在上面写。
我稍作酝酿,然后写道:
爷爷、父亲、母亲:
我在叔叔婶婶家给你们写信。家里一切安好,别来无恙。我带来的东西都保管得很好。叔叔、婶婶对我们都很好,我和耕耘都过得很舒适,还交到了新朋友。前两天我们还去看电影、看戏来着。
我应该能上学,我认识一个小学毕业的朋友,他说我不用从一年级开始上起,所以我打算插班上学。我一定遵照你们说的话,能学习就要好好学习,将来做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你们有事麽?要记得喂阿花。我们甚麽时候能见面呢?你们能不能来青岛看看我们?期待下一次的见面。
林慕东。
我不敢说想家。如果说想家,他们一定会笑我不坚强。
这里面,有我不会写的字。比如说无恙的“恙”。遵照的“遵”我写成了尊重的尊,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个字。我打算先把这些字空着,明天去问问李言笑。
下午,我闷头睡了一觉。昨天晚上一直在想家,没睡好。晚上,叔叔婶婶从生产队回来,他们的心情看起来都不好,也许是累了一天的缘故罢。吃完了饭,我就看从连云港的家里带来的书。这些书我都看过了,有些地方能够倒背如流,觉得很无聊。明天去李言笑家里看看罢,让他教会我查字典,我再顺便向他借书。
第二天上午,我拿着信纸和笔去找李言笑。第一次去他们家,何况他们家又是大家,我出门前特意看了看,自己的小白袄和裤子上有没有脏东西。我还往裤兜里放了两毛钱,省了李言笑再给我买甚麽东西。
我意气风发地往李言笑他们家走,我们两家的距离也不过就是十米,然而我没想到,这短短的十米之间,能发生这麽多的事。
我出了家门,就看见家门前的道路上走过来四个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我没注意他们,没想到刚出大门,那几个男孩子就朝我跑过来,满脸的戾气。
为首的那个微胖的大男孩瞪着眼珠子咄咄逼人地说:“你家大人在家麽?”
我被这阵势吓到了,毕竟我一直是家里百般呵护的大少爷,头一次遇见这样的事。我那心眼颇多的脑袋暂时停工,竟然说道:“不在家啊,你找他们有事麽?”
“你个白痴!”胖男孩使劲推搡了我的肩膀一下,我觉得他的拳头像锤子。他跟后面的男孩说,“搜他身!”
一个头发自然卷的男孩一把扯过来我手里拿的信纸,撕碎了,一脸的不屑。
我急了,这不是耍无赖麽!我冲他大叫:“你干甚麽!那是我给家里的信!”
那四个男孩都不怀好意地笑,卷毛说:“一个男孩家,写甚麽破信。”我彻底被惹恼了,冲上去想跟那卷毛拼命。
一个皮肤很黑的男孩拉住我,胖男孩扬起手朝我脸上打去,幸亏我反应快,挣脱出手,在脸上挡了一下。奶奶说过,打人不能打脸,被人打脸,是足以去死的屈辱。
胖男孩结实的巴掌打在了我的胳膊上,他用的力气太大了,我一下子被他打翻在地,后脑勺在地上猛地磕了一下。我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有人踩住我的脚,胖男孩跨到我的身上,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然后重重地给了我的肩膀一拳,边打边说:“你小子挺蛮横,新来的罢,这麽不丁点儿就敢还手,不知道我们的厉害?”
我用手去挡胖男孩的拳头,但是他的拳头太有劲了,我的上半身很快就被他打得像散架一样。我想用指甲掐他或者咬他,但是他也不笨,没有让我逮到机会。这时,就有人去掏我的裤兜,我想起兜里有两毛钱。我猛地一蹬腿,只听一声惨叫,兜里的手不见了,我好像踹到了谁的脸。
胖男孩的战友受伤了,他也不往后看一眼,骂骂咧咧地握住我的手腕。
完了,我心想,好像要完了。
他握住我的手腕,使劲一扭,我顿时听到自己的手腕有卡巴卡巴的声音,整条胳膊都软弱无力了。一阵剧痛从手腕处传过来,我紧紧地闭上眼睛,疼痛刺激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出来,我听到自己很悲惨的叫声,于是死死地咬住自己的嘴唇。
“求饶不求饶?”胖男孩问我。
我睁开泪眼朦胧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他,说道:“谁会……谁会向你求饶!”
“嗬,你还真倔,”胖男孩说道,“那麽,就再看这个——”
我想好了,如果他还要继续的话,我就咬舌自尽。
突然那胖男孩“啊”地叫了一声,朝前扑来,眼珠子瞪得好像要掉出来。我不知道发生了甚麽,只看见胖男孩立即跳起来,那三个男孩也扔下我,朝一处看去。
李言笑?
我又看到了他清俊的面容,但这面容上流露出来的却是无比的愤怒和冷酷。他根本不看我,我想借机站起来,但是身上特别疼,尤其是手腕,疼得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了。
“粉红小生,”卷毛这样叫他,看来他们认识,“关你屁事!你要用唱戏的双缨枪来刺我们麽?”
那四个男孩都哈哈大笑。
李言笑说:“上次你们不认输是麽?这次又在我家门口挑衅?嗯?”
认输?李言笑曾经打败过他们?
“那时候只有我一个人,”胖男孩从鼻孔里喷出些气,“现在你是一个人。敢踢我脖子,找死罢你!”
说完他们就都朝李言笑扑了过去,我看着着急,然而自己甚麽忙也帮不上。
李言笑仗着自己胳膊长腿长,迅速抽出手,掐住胖男孩的脖子。胖男孩不如他机灵,骂了一句,也伸出手来掐他的脖子。李言笑迅速蹲下,胖男孩抓了个空,旁边助阵的男孩突然从后面给了李言笑一脚,正踢在他的后背上,把他踢翻在地。李言笑的手还死死地抓着胖男孩的脖子,两人在地上厮打起来。
李言笑那麽瘦,而且是一对四,我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
李言笑不知道从哪里掏出来一把刀,突然比划在胖男孩的脖子上,说:“数到三,割了你的血管!”
胖子骂了一句,似乎知道李言笑心狠手快,这时从不开玩笑,便想和解,就半是埋怨地说了一句:“你看,又想来这套,说好了不拿武器的!”
李言笑不吃这一套,一手掐着他的脖子,一手用刀架在脖子上。
旁边的男孩也不敢轻举妄动,场面一下子僵化了。李言笑的刀越来越逼近,他的声音非常冷酷:“刀就比在你的脖子上,唯一的补救措施是去给他道歉。”
他指的是我。
胖男孩骂了一句,瞪了我一眼,相当的不情愿。
场面很僵,我们似乎能胜利?
但下一秒发生的却让我的心情沉到谷底。
李言笑身后的男孩突然用胳膊勒住他的脖子,把他从胖男孩身上拽了下来。胖男孩见状,就去抽李言笑的刀。可是刀尖朝着他,李言笑又攥得紧,他没有抽出来。然后四个人一起上钱,拳头像雨点一样砸在李言笑的身上,那把刀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看了特别揪心,勉强站了起来。
李言笑不像我那样弱,他在混战中照样不被打倒在地,还将一个男孩的鼻子打出了血。他冲我叫了一声:“去找我家人!谁都可以!”
我咬着牙,跌跌撞撞地往他家里跑,那个皮肤很黑的男孩立即扑过来,想阻止我。我们就这样又开始博弈。我的手腕钻心的疼,根本使不上劲。
混乱的局面大概持续了几秒钟,他们家的大红门突然被打开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爷爷站在门口,很威严地喝了一声:“谁敢在我家门前撒野!”
那几个男孩一看大人来了,知道不闯大祸,赶紧连滚带爬地跑掉了。短短几秒钟之内,就只剩下狼狈的我们两个。
“爷爷。”我听到李言笑冲那老人说道,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刀藏在身后。他的脸上居然有一丝笑容。
他的爷爷看了看我们,不是特别着急,眼睛像老鹰一样犀利,说道:“快进来。”
“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林慕东。”李言笑指着我说。
他的爷爷冲我点点头,我说:“爷爷好。”
“快进来!”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太狼狈了,衣服全都脏了,裤子被撕破了,头发乱糟糟的;李言笑身上有血,但那血不是他的。最惨的是我的手,无力地垂着,一直钻心地疼痛着。最奇迹的是——我那两毛钱居然还在!
我和李言笑相视笑了笑,我的笑是苦笑,他的笑是真正的笑,很开心,似乎打了一场完全获胜的仗。我在心里暗想,真不愧了你的名字,这时候也能笑得出来。
我本来以为甚麽事情都没有了,我们终于被解救了,没想到的是,伴随着一声甚麽东西落地的声音,李言笑脸上惯有的笑容突然就僵硬了一下,整个身体颤抖了一下,接着就看到他用手捂住头,很痛苦的样子,缓缓地蹲了下去。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甚麽,他的爷爷也想过去看看。我们都紧张地盯着他,突然间,李言笑的指缝间流出了几道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