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番外 异乡人(1 / 1)
【三】
安德罗梅并不是一离开家就立刻遇见提沙的。就像一般在故事里,主人公在得救之前,总得过一段落魄的日子。他虽然没有经历那么波折的情节,但也着实吃了一段苦头。在辗转着给人打短工的时候,正好赶上征兵的时候,听着人们议论说“实在没钱了可以到军队混口饭吃”,他就动了心思。
反正他也没有什么别的技能,幸好军队也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能,怀着这样的想法,他非常从容地排进了应征的队伍,非常从容地说自己已经17岁了,然后被负责的那个骑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骑士说:“你虽然个子不矮,但脸上还是小孩子神气,肯定没到17岁。你回去吧。”
安德罗梅说:“不行,我需要这么一个去处,不然我会饿死。”
骑士犹豫了一下:“好吧,那你先站到这儿来,等我忙完了再跟你说。”
安德罗梅乖乖地站了过去。
那个骑士就是提沙,圣白骑士团的提沙-迪利亚。并不是什么老资格,也不具有显赫的背景,因此他只能被派到这种小地方来干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他的侍从一个月以后就要受封了,他要赶快物色一个新的帮手,趁这最后一个月还能让他们新老交接一下。这个时候安德罗梅恰好出现了。
安德罗梅在这一个月表现得很好,堪称完美地接受了所有上一任侍从教给他的东西,似乎无时无刻都在用行动向提沙表明自己真的很需要这么一份工作。骑士看他也做得确实不错,就把他留下来了。一个月后,安德罗梅也成了有编制的人,他的生活总算是稍稍安定下来了。
做骑士的侍从,除了要服侍自己的主人以外,很重要的另一项任务就是学东西。虽然安德罗梅明确表示过他只是需要一个糊口的生计,并没打算当个战士,然而提沙一本正经地告诉他,既然你做我的侍从,那么这就是你的义务。所以安德罗梅也没什么好说的,一口答应了好好学习剑术和其它必须学的东西。
尤其是剑术。有些东西学了才让人知道,自己其实具有这一方面的天赋。安德罗梅现在有些遗憾没能早些接触到这些东西,那样的话他和安德里亚的关系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他现在渐渐地让自己少去想安德里亚,还有帝美狄西亚、阿涅拉,还有阿伯丁;他需要一个新的生活,从一个新的身份开始,他是一名骑士的侍从,一个孤儿,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不必、也不想再被任何有重量的东西纠缠了。
一段时间以后,提沙把安德罗梅叫过来,对他说:“拿出你练习用的木剑给我看看。”
安德罗梅一瞬间有些窘然。他只得乖乖交出自己重新削的两把木刀,那是他自己发现的新把戏,它们比剑短一点、窄一点,用着更趁手一点。提沙看了看他的双刀,没有发表评论,又拉过来一个同样是刚刚开始学习的新兵,对他说:“你来跟他比试比试吧。”
安德罗梅点了点头,调整姿势做好了准备。他觉得提沙刚刚的话里带着一丝看他笑话的意味,他感到些微的不快,但这反而激起了他的斗志——等到打赢了对面的人,可要再好好欣赏一下提沙的表情,他想。
然后他就挪动了脚步了。提沙在一边看着他们两个比武,起初没有什么,但慢慢地他稍微有些吃惊,而且微微皱起眉头,因为安德罗梅的打法在他看来有些太野蛮了。对面那个新兵面对完全不按套路出牌、而且来势汹汹的对手,很快招架不住,公平的比武变成了一边倒。
“我认输,我认输!”那个新兵叫道。
安德罗梅不停手,反而嘲讽道:“如果我是敌人呢?你还有得认输吗?”
那个新兵不说话了,抿着嘴唇苦苦招架,忽然一个不留神被“刀刃”砍在了肩膀上,不由得发出一声“哎哟”的痛呼。
提沙在一边看不下去了:“别打了!”
听到他这么命令,安德罗梅才收了手。他站在原地平复着急促的呼吸,用一只手握紧了两把木刀,腾出另一只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同时想起什么来似的转过头去,有些得意地看了提沙一眼。骑士接收到了那眼神里毫无来由的挑衅,不由得在心里摇了摇头苦笑,心想这孩子也太好斗了一点。然后他看见了安德罗梅握刀的那只逐渐变得骨节分明的手,又想,他大概已经不能算“孩子”了。
他走到安德罗梅面前,眼神含蓄地表现出他的不满,说道:“安德罗梅,你太不仁慈、不尊重你的对手了。他是你的战友,又不是真的敌人,你难道还真要杀了他不成?而且你的打法太野蛮,不是骑士的作为。”
安德罗梅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反驳道:“有什么关系呢?只要能杀死敌人,什么样的打法都可以。”
“但那是你的战友,你不能那样对他。”提沙说。
“我以为你的意思是要模拟真实的战场,”安德罗梅仍然不打算悔改地说,“对真正的敌人当然只有这样,哪还有认输这一说?”说着他瞥了一眼刚才的对手,眼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奚落。
然而提沙非常坚决地反驳了他:“不!对敌人也要怀有尊敬和仁慈——尊敬与你对等的对手,怀有一颗仁慈的心,这是骑士的美德。”
安德罗梅沉默了一会儿,仍然摇头。“我不觉得这是对的。”他看着提沙,神情渐渐落回漠然,“如果我不杀了我的敌人,我就会被他杀死。除非我有比他更强的能力,否则我什么也不是,更别提保护别人了——骑士先生。”
说话的那一瞬间他很不情愿地再一次想起了阿伯丁的岁月,那个全村人几个月的笑料。那个时候他因为打不过人高马大的安德里亚,差一点真的让他打死。至于保护姐姐,连他自己如今想起来都觉得可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会想,现在这样真好,他找到了方法让自己变得强一点再强一点,可以把安德里亚这种人揍得趴在地上,让他再也不敢欺负今后的每一个阿涅拉。
他内心的一种渴望一直如愧疚一般强烈,他想把自己变得强大,最好强大到无所不能,然后用来保护他真正觉得重要的人。
那天提沙只能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在他身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几天后,提沙送给了他一件礼物。那是一对真正的双刀,刀刃锋利,手柄软硬适中,握起来非常舒服。安德罗梅没能掩饰住他的惊讶:“我以为你不可能认同我的观点,也不可能认同我的处事方式,”他抬头看着提沙,“这是什么意思?”
“我确实不认同它们,但是这不妨碍我承认你啊,安德罗梅。”提沙眼睛里含‖着一丝微微的笑意,就像人们脑海中第一个浮现出的骑士那样温文尔雅。“你适合做一个战士,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有这个打算。”
“……是。”安德罗梅拿起那两把刀中的一把,仔细端详着它。
提沙在他身边坐下,说:“安德罗梅,我接下来要说的这些话,我不强求你,但我希望有那么一天让你能对它们产生一些共鸣。是的,保护自己珍惜的人的确非常重要,值得拼上全部,因为你爱他们,愿意为之付出。然而更难的是像爱你的兄弟那样爱你的仇敌,宽恕他们并且尊重他们,用你的行为和言语从罪愆里拯救他们。即使有一些人硬着颈项拒不悔改,但更多的人是会被打动的。我希望你有一天也能发觉,当你怀着同等的爱去看人心的时候,它们会变得更容易理解,也更容易沟通……”
安德罗梅听得有些愣。这是他第一次听人告诉他,你要爱你的仇敌。他隐约觉得提沙话语里所指的爱,和帝美狄西亚对丈夫的爱、或者阿涅拉对他这个弟弟的爱,并不是同一种东西。它们有些相似,然而又大相径庭。他觉得提沙在谈到它的时候,面容笼罩上一种奇异的柔和而明亮的神采,甚至比他的言语更容易令人感动。所以他虽然始终不苟同这个观念,但确确实实地把他的话记在了心底。
【四】
假如17岁的安德罗梅现在回到阿伯丁去,那里的人们大概没法认出他来。他的面容已经脱去了孩子的神气,变得更像日后人们印象中的那个他,冷淡、从容,而且比小时候显得更加凌厉。但他现在依然待在提沙身边,当一个尽职尽责的侍从。
提沙是个很喜欢读书的人,而且他又怕冷,所以每到冬天,他没事儿的时候,基本都坐在壁炉旁边看书消磨时光了。每到这种时候安德罗梅就觉得自己出奇地有用,那位骑士先生非常乐意让他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来回跑。后来有一天,安德罗梅把泡好的茶放在提沙手边,跟他说:“我不能白跑这么多趟。这样吧,你把你看的东西挑一段你觉得最好的读给我听。”
提沙仰起头有些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你是我的侍从啊,我支使你不是理所应当的吗?”安德罗梅歪了一下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提沙终于屈服了:“好吧,我也不是那么苛刻的人。我来看看读哪段比较好……”
安德罗梅十分心安理得地在壁炉旁边的地上席地而坐,优哉游哉地用手支着下巴,听他开始缓缓地读。提沙的声音柔和而稳定,恰好符合人们对骑士的那种期待,正如他整个人的其它部分一样。安德罗梅的思绪被他的声音带着走,提沙显得那么专心,让他感觉时间似乎断裂了,不断重复着这一个瞬间炉火燃烧的细微声响。
“你竟然还没睡着?”提沙从书里抬起头,一下子就迎上安德罗梅的目光,还感到有些惊讶。
安德罗梅摇了摇头。“这催眠曲质量不高。”
提沙不禁笑了,他看见炉火光照在安德罗梅的身上,在他的五官处投下‖阴影,显得他本来就深邃的眉眼更加轮廓分明。他的黑发被染上一丝丝金红色,年轻人苍白的皮肤笼罩上一层绯红,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温暖的火光让那一抹玫瑰色宛如甜蜜的琼浆。
提沙问他:“你听得懂我在念什么吗?”
“听不懂,”安德罗梅干脆地回答,“但是好听。”
提沙不赞同地摇摇头:“那就是看热闹,太浪费时间了。你有兴趣学学拉丁语吗?我可以教你。”
安德罗梅站起身,几乎是立刻就答应了。提沙这才头一次看见他笑,他觉得这个年轻人露出哪怕只有一点儿微笑的时候,也比冷着脸要好看多了。
后来安德罗梅真的跟提沙学起了语言。事实上他学不学他倒无所谓,重点是提沙能来教他让他很高兴。不过,提沙有时候会让他抄写一些句子,他不是不知道那些话背后都有着提沙想要含蓄地传递出的一种价值判断,只不过都对此选择性忽视了。
但是他最后也没能跟着提沙结束这一门语言的学习。他还记得临走之前最后抄的几句话选自《哥林多前书》,然后放下笔的第二天,他和提沙就随着伊斯玛莎出征的军队渡海了。
战争是残酷的,这一点安德罗梅早有耳闻,但是他第一次有切身的体会。他奉行的冷酷的原则在战场上被证明很有效,他克服了第一次的恐惧,挺过了血腥的刺‖激,杀了很多敌人,活着从战场上下来了。但是他的骑士先生没有那么幸‖运,当他不死心地翻遍了一堆尸首终于找到提沙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安德罗梅在这种时候,再一次发挥出了超出他本应有的沉着冷静。他没有露出天塌了的表情,声音和手也没有抖,他手脚麻利地挪开一具具尸体,小心翼翼而快速地扶起提沙,在他耳边对他说请再坚持一下,然后带着他上马。那个时候的提沙已经无力察言观色来分析他可能在想什么了,他看到的只有最表象的一切,心里想着,不愧是我看好的年轻人,再过几年他大概能成点事,只是我不一定看得到了。
安德罗梅维持着一种谨慎的速度策马前进,不敢太快,更不敢太慢。但他还是无可挽回地注意到提沙的眼睛渐渐闭上了,他勉力维持的冷静不由得裂了一条缝,着急地一连叫了好几声他的名字,才让他再次睁开眼睛。
“你别睡,听我说话。”安德罗梅紧了紧抱着他的手臂,握紧了缰绳,开口说:
“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天使的话语,却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却没有爱,我就算不得什么……”
提沙微微睁大了眼睛。安德罗梅用他教给他的语言,正在背诵《圣经》里他最喜欢的一段话。他没想到他的拉丁语现在能说这么好。只不过,他在心里苦笑了一下,安德罗梅,你真的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安德罗梅背着背着就不再背了,因为他已经确认,耳边不再传来提沙微弱的呼吸声了。但他仍然抱着他赶回了驻地,将他从马背上扶下来,一直送回了军营里。
营地内,他看着一群人围过去,惊讶的惊讶,悲伤的悲伤,哭泣的哭泣,而他站在外围,忽然感到一种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的轻飘飘的感觉。他转开脸不再看提沙紧闭的眼睛,一直走到营门外,没有人的地方,刚刚像是突然忘却了一样的那最后一句这时才脱口而出:
“如今常存的有信,有望,有爱;其中,最大的是爱。”
然后他像受到了千斤重压一样弓起了身子,用手捂住了嘴,缓缓弯下‖身去,直到整个人蹲在了地上,头发挡住了脸。
他听见有个抓心挠肝一样的声音在他身体里说,不,提沙说的是不对的,大错特错,战场上就是你死我活,稍一疏忽就会死,就会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想保护的人,这里只有强者为尊,是没有仁慈、怜悯、宽容、尊重乃至爱这种东西的容身之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