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破罐子破摔(1 / 1)
兰斯洛特到布列塔尼大区的时候是个下午,太阳离落山还有一会儿,但已经偏西了,并且开始散发金红色的晚霞光景。他停在总督府邸门口,把马交给迎上来的府里的侍从,一抬眼正好看见高汶从台阶上朝他走下来,便略略点头致意,跟着转身的布列塔尼总督加快脚步往台阶上走去。两人沿着走廊,快步前往建筑深处,神情步履之间流露出谨慎和一丝行色匆匆。
“我没有把她们下在监里,”高汶一边走一边开口,并没有看兰斯洛特,脚下也没有减速,“在前面那间屋子,衣食都不缺,充其量算得上软‖禁。”
兰斯洛特看了一眼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门,门口有两个卫兵把守着。他说:“也没什么不好,毕竟现在没有定罪,直接下狱反而显得无理。不过,这事跟她脱不了干系。”。
高汶问他:“那女孩的母亲呢?她也要一直这么被关着吗?”
“什么?”兰斯洛特一时没反应过来他指什么,这时他们已经到了门口,高汶停下了脚步。他终于转过身来面对兰斯洛特,眼神平静,但显然不是事不关己的冷漠:“你让我把跟那姑娘有密切接触的人都控制住,然而她频繁见面的只有莫德雷德还有她的母亲。莫德雷德先不说,但抓她的母亲是不是有点过了?毕竟,”他的手搭上门栓,“事发紧急,短短两个星期也许不能找出你想要的线索。”
“只有莫德雷德和她母亲?”兰斯洛特闻言也是吃了一惊,又听了高汶的话,不免有些松动,“也许……不过世事难料,还是保险一点比较好,她要真是无辜的,事后我来赔偿她。对了,莫德雷德在吗?我有点话要问他。”
高汶点了点头,推开了门:“在你来之前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现在他也在这间屋子里。请进吧。”
莫德雷德被带到总督府邸里的时候是个下午,太阳离落山还有一会儿,但已经偏西了。他有些怀疑地跟在引路人身后一直走到建筑深处,那里的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口站着两个卫兵。他被这景象弄得很讶异,然而引路人什么也没对他解释,只给他打开了仅容一人通过的门缝,然后在他身后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厚重的门隔绝了里面莫德雷德发出的惊叫:“你们?!”
屋里环境其实不算差,苏斯娜拉和她的母亲显然也没受什么虐‖待,然而这事实还是让莫德雷德大吃了一惊。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恋人是什么时候被带来这里的。“你们是怎么……这是……”一堆问题卡在他的嗓子眼,哪个也挤不出来。
还是上了年纪的人见多了风风雨雨,苏斯娜拉的母亲平静地回答了他:“如你所见,我们被软‖禁了,现在连你也来了。”
“软‖禁?”这个认知又一次超出了莫德雷德的想象,他脑海里瞬间形成一条线,将一切归咎于卡默洛特,“他们又要干什么?”他不禁气愤地问道,“把我们赶出卡默洛特时,不是说好了不再追究的吗?我以为我们已经为一个错误付清代价了!”
墨格斯当然没法回答他的任何问题,苏斯娜拉也不会提醒他,卡默洛特可没说过不再追究。“莫德雷德大人,请不要生气了,生气也无济于事。我们还是想一想,该怎么离开这里吧。”她好言好语地转移了话题。
“离开?”莫德雷德四下环顾了一圈,伸手推了推门窗,果不其然都被锁上了,“这要怎么离开?就算我们能出这间屋子,整栋城堡里也全是高汶的人,我们甚至根本跑不到外面。”
“是的,你说得对,”墨格斯一边说,一边把几张画着奇怪花纹的纸和一小瓶不知名液体摆在了他面前,“假如没有这些东西的话。”
莫德雷德看了看它们,目光最终落到苏斯娜拉脸上。“你母亲是……?”
苏斯娜拉还没回答,门口就传来了门栓移动的声音。
当兰斯洛特和高汶迈进那间房间时,那些东西已经被藏好了。在三个人或怀疑或戒备的目光下,他礼貌地开口:“下午好,两位女士,我是诺曼骑士团的兰斯洛特,莫德雷德骑士曾经的同僚。我委托高汶骑士请几位来,是想求证一些事实。”
墨格斯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开口带着一丝严厉,像所有的不快的老人那样:“你是从卡默洛特来的?”
“是的。”兰斯洛特一边回答,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和苏斯娜拉,她们的确就像普通的母女一样,没有任何破绽。
墨格斯这时又说:“好啊,那我跟你们,可没什么好谈的。”
一边说她一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然后,令两人万万没想到的魔法阵在屋里展开了。下意识地想拔剑,可是剑在这时一点用处也没有,眨眼之间,屋里就只剩下们俩了。形势急转直下,兰斯洛特带着一丝被愚弄了的怒气将剑插回了剑鞘里,高汶拉了他转身就走,一出门立刻吩咐门口的两个卫兵去通知下面的各支队伍在城里进行搜捕。
两人一边往外赶,兰斯洛特一边说:“他们可能会直接跑到城外去,我建议你再多派一支队伍出城。”
“可以。”高汶果断地点头同意,很快拦下一个侍卫,吩咐道:“去通知珀西瓦尔,让他带一队人到城外找莫德雷德和两个女人的踪迹,找到后立刻带他们回来!”
那个侍卫应声而去,高汶和兰斯洛特也到了府邸外,他们的马已经被牵了过来。兰斯洛特抓‖住缰绳,忙里偷闲地问了一句:“珀西瓦尔在你这儿?”
“他偶尔来,”高汶已经骑上马背,准备出发了,“陛下已经默许了。”
随后这简短的对话也结束,两人分头到城市的不同方向去追捕同一批目标。城市上空的警钟大声敲响,惊起的飞鸟背后是安静的夕阳。
※
莫德雷德现在正在城里很狼狈地逃窜。他已经被锁定了,毫无疑问。整座城市都听高汶的,他就算跑出了城堡,也还是出不去城,最后结果都一样……
怎么可能一样!!他看了一眼那个头朝下摔在道路中间的骑士,他的脑壳毫无疑问摔碎了,淌出来的血流了一地,吓得路边一个女人晕了过去。那是他刚刚从楼上推下去的。他们在他身后追他,他慌不择路地往高处爬,在屋顶上危险地搏斗,然后他——这个曾经拿过比武大会冠军的前圆桌骑士——把对方大头朝下摔了下去。看见那人倒在血泊里一动不动的时候,莫德雷德就感觉自己的内心轰然一声崩塌了。
他杀了人,那是他的前战友,布列塔尼骑士团名录上写着的有名有姓的成员,这笔账一定会有人追究的,一定会追到他头上让他付出代价。他这下不仅再也没有回骑士团的机会,而且还得杀人偿命了!
怀着几乎崩溃的内心他拼了命地往城外跑,只有跑出去、甩掉一切追他的人,他才有可能继续活着,他之前为此做的种种努力才有意义。身后的追兵仍然穷追不舍,他终于渐渐体力不支,听见身后的脚步和喊声越来越近。
完了,完了,完了。他藏进一个小巷里,心脏像催命鼓一样敲着他的耳膜。外面喊着他名字的声音不断靠近,终于巷口探进来一张脸,那人先瞪大了眼睛,随即扯开嗓子喊道:“喂,他在——”
莫德雷德的匕‖首穿过他的脖子触到了硬硬的墙壁。闻声赶来的人们,在看到匕‖首拔‖出时飞溅的鲜血后集体愣怔了一下。莫德雷德也傻了,接下来的局势再也由不得他选择,对面十个八个人一齐扑上来,他要是不想死就只有杀了他们。
那就杀吧,他心想,手起刀落的事情,杀了又能怎么样呢?对所有做坏事的人来说,第一次之后的就都不是坏事了!
高汶是和珀西瓦尔一起在出了城没多远的地方追上苏斯娜拉母女的。她们两个没有马匹没有车辆,即使出了城也跑不了多远,很快就被追上了。但让高汶和珀西瓦尔都觉得棘手的是,除非说服她们乖乖跟着回去,否则只能(在不伤害她们的前提下)强行押解;偏偏其中还有一个魔法师,随时都可能逃跑,真是让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带来的一队人也发挥不了什么作用,只能骑着马站成一圈,把她们先团团围住。高汶从马上下来,站在墨格斯面前,尽可能温和有礼地说:“夫人,您多虑了,我和兰斯洛特骑士都没有伤害您和这位年轻女士的意图,我们只是想从您口中得到一些必要信息。还请您允许我送您回去,我们心平气和地结束谈话,我会立刻让您回家。”
老妇人没有答话,一旁的苏斯娜拉有些着急地开口:“莫德雷德呢?他怎么不见了?”
高汶回答:“我没法回答您。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协助他脱逃的您来说,也许比我更清楚。”
苏斯娜拉吃了个瘪,有些恼怒地转移了话题:“如果没有你们莫名其妙地把我们抓起来,又哪来的这么多事情!”
“这些是非我们大可以坐下来慢慢说,这正是我们来请您回去的目的。”珀西瓦尔也从马上下来,牵着马来到她面前,“上马吧,小姐,既然您也有申诉的需要,我们为什么还要在这野外站着不动呢?”
“得了吧,”苏斯娜拉怀着怨怒看了他一眼,“我在你们面前有什么诉好申?申诉的人还少吗,你们又几时听得到了?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自以为是的王公贵‖族们,肮脏的名利和所谓的荣誉迷了你们的魂,谁还听得见千千万万匍匐在你们马蹄下的哭声?!”
她突然表现出的高涨的怒火让周围的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高汶隐约觉得话题会被她带到一些奇怪的方向上去。她的母亲显然也有所察觉,不禁沉声警告她:“苏斯娜拉——”
然而苏斯娜拉甩开了她的手。
莫德雷德骑着一匹抢来的马,带着一身血迹,神情有些空茫地往城门处跑去。他刚刚杀死了身后所有的追兵,他们的血染红了半条巷子,整条街上的人都被打斗吓跑了。现在他的大脑里一片空白,仿佛已经没有力气再做再想任何事了。他漠然地看着面前的城门,只知道这下能活着出去了……
他的思绪因为挡在面前的一把剑而戛然停止。他顺着剑把目光往上移,当看到兰斯洛特冷冷的视线时,忽然那双空茫一片的眼睛里再一次燃起了愤怒的火光。金属冷酷的碰撞声间隙,爆发出濒临崩溃的大声质问:
“你们为什么就不能放过我!!”
“放你?”兰斯洛特荒谬地重复了一句,突然撤走了自己的剑,莫德雷德刚才把整个身体的力量都压在了相抵的两把剑上,现在突然没了支撑,不由得向前一歪,兰斯洛特顺势一把将他掀下了马。随后他自己也下到地上,把莫德雷德从地上揪了起来,用空着的那只手照着脸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还有脸问这种话!”
莫德雷德等眼前那阵懵劲儿过去,抬脚就要踹回去,兰斯洛特不得不松了手后退,莫德雷德得以恢复了自‖由。他捡起自己的剑拄在地上,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血水。他打认识兰斯洛特以来还没见过对方这么明显的情绪波动,彻底扒下了那层温和有礼、不冷不热的外衣,神情里有火一样跳跃的愤怒,又像冬季的北风一样刮得皮肤生疼。他质问他:“你看看你自己干了什么?!”就像长辈对一个叛逆的孩子。
嘁,自以为是。莫德雷德充满蔑视的笑容回答了他,他觉得自己第一次在兰斯洛特——准确地说是在任何一个圆桌骑士面前,笑得这么畅快和无拘无束。再也不用尊敬他们了,再也不用服从他们了,再也不用因为他们与自己想象中的差距而感到幻灭了——
“兰斯洛特,我早就知道你的温文尔雅都是装出来的。”
——他心目中的“圆桌骑士”,根本就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这里有的只是一个国家的统‖治机器而已,这些人和所有的王公贵‖族一样,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被肮脏的名利和所谓的荣誉迷了魂,永远也不可能听见千千万万匍匐在马蹄下的哭声,永远也不可能建立起他莫德雷德在游吟诗人那里听到的、曾经无比憧憬并愿为之献身的理想国。
他觉得苏斯娜拉的母亲说得再对没有了,他、苏斯娜拉、曾经在安达海登战争中见到的无数死去的士兵和平民,还有更多他没有见过的人们,这些都只不过是亚瑟和他的圆桌骑士满足熏心利欲的工具,他们所有人的命,加在一起还不如一粒芥菜子。他们被美丽的传说迷惑,把亚瑟当成神一样来崇拜,可亚瑟给他们的只是连年的纷争和接二连三的生离死别,换来一些普通人根本无福分享的胜利,美其名曰王国的荣耀与功勋。
让这一切都下地狱吧!!
“……我们这些平民的身家性命,在你们眼里,恐怕还没有一粒芥菜子重吧?!”
这说的是什么话!高汶皱了皱眉头,觉得是时候让这个女人闭嘴了。他选了虽然粗暴了点,但显然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珀西瓦尔,你直接把她放在马背上带回去吧。”
旁边的珀西瓦尔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问他:“像驮面粉那样可以吗?”
高汶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再好不过了。”
于是珀西瓦尔一个箭步上前,说了一句“抱歉,小姐”,然后就准备把她从地面上抱起来。然而手刚刚触到她的肩膀就响起了一阵诡异的声音,苏斯娜拉尖叫着跳开,捂住了刚刚被碰的位置,那里现在一片血肉模糊。
“你干什么?!”苏斯娜拉疼得话都变了调。
周围的人一时表情各异,大多数包括高汶在内的骑士都有些不明就里,珀西瓦尔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瞪大了眼睛,而墨格斯的神情则陡然阴沉。
“快走!”她说着一把拽住了苏斯娜拉的胳膊,也不顾她连声喊疼,飞快地打开一个魔法阵在众目睽睽之下消失了。包围圈随即解散,骑士们无功而返,隐约的牢骚和议论在人群中流传。珀西瓦尔连忙上马,赶到高汶身边,不等他问就伸出手以证清白:“我的手上什么也没有,您刚才也看到了。”
高汶说:“我知道,我没有怀疑你。倒是刚才你碰到她的时候,那阵声音是什么?”
珀西瓦尔露出一瞬间的古怪神情。“那是她的皮肤受到灼烧发出的声音。”
“我当时跟加拉哈德去阿瓦隆的时候曾经遭人暗算,差一点死了,后来加拉哈德救了我,现在我身体里有他的血。”提到这段往事时他显得有些黯然,“我回来以后不久就发现,我运气好的话就能和他取得联系,他有时能借着我的手,行一点小小的奇迹。呃,别怪我对您隐瞒,真的只是一点小事而已……总之,我觉得刚才那一下大概是他在试图提醒我:
“莫德雷德的那个恋人,也是黑魔法师。”
※
“你说那么多没用的话干什么!忘了我怎么告诉你的了吗?”
“嘶……轻点,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话直接冲口而出了。我非常抱歉……”
“下不为例!莫德雷德,到你了。你身上伤口真不少。”
“……谢谢夫人。我今天才知道,您还是一位魔法师和医生。”
“……”
“我们现在不可能再回去了,我杀了好多人,如果不是夫人最后用魔法把我救走,我恐怕会死在兰斯洛特手下。他们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的。身后有追兵,我们得快点赶路。”
“可是去哪里呢,莫德雷德大人?”
“我也不知道。我们一路往东去把,可能出了布列塔尼大区就能好些了。你的伤口没事吧?”
“没关系,我很好。不管您去哪里,我都会跟着的。”
……
卡默洛特255年7月,王‖后格尼薇儿被人设计陷害,□□没能致命,但毁了她说话的能力。国王在盛怒之下命令各大区协同缉拿三名刺客,抓到以后就地格杀,凭借人头来领取丰厚的赏赐。这三名刺客中还有一人是曾经的圆桌骑士团精英莫德雷德-潘铎骑士,他被取消骑士资格,褫夺了封地与财产,并且国王下令严格排查任何曾与他关系密切的人。莫德雷德那些曾经的朋友们,一时间感到人人自危。
这一年年底,叛徒莫德雷德仍然在逃,并且根据莱茵大区的反馈报告,他最近一次出现是在国境线附近。这对卡默洛特来说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一旦出了国境就不再是他们的势力范围,莫德雷德就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了。并且,如今的国境线另一边也处在一个微妙的时候。
一个多月之前,日耳曼尼亚国王希拉瑞安-乌尔西利亚去世,他的养子赫莱辛托继位为王。这个刚刚20岁出头的年轻君主刚一上‖位,就把整个王国持续了很久的平静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