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虚像(1 / 1)
天亮以后,沙隆之战的结果揭晓,敌军被击败了,追兵甚至捣毁了一部分大营。这个结果比德兰格尔本人预料的要好,虽然他很可能并没感到多高兴。原因是,在昨天夜里混乱的交战中,他被敌军的流矢射中,箭头带有倒钩并且没能及时处理伤口,造成感染后又引起了发烧。现在他不得不在军帐中休息,这一令人不快的事实冲淡了本该有的胜利的喜悦。
更让他心烦意乱的是,罗马‖军中‖出现了“强攻派”与“围困派”的分歧,双方僵持不下;西哥特趁此机会撤走了全部兵马,安菲罗波尔的阻拦无效,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这个实际上的主力离开后,联军内部的离心趋势骤然加强,几天之内包围圈就瓦解,部队各自回国。德兰格尔不禁感觉自己病得更厉害了。
他陷在因高烧而引起的梦魇里,沉沉地出不来。在梦中,他看到17岁的自己拖着残破不堪的躯体,在一片冷眼与谴责中被驱离西哥特;他的父亲给他在帝国边陲安排了个地方尽快养伤,伤好后便派人带着一纸书信、一点钱财,送他去了东方。德兰格尔在西哥特长大,这个他素未谋面的父亲背后的帝国就令他感到全然的陌生,而帝国的另一面边疆之外,更是闻所未闻的巨大蛮荒。
那里的人们住什么样的房子?那里的人们听得懂他说的话吗?他们是否同传闻中一样,贪婪、凶狠而且一辈子待在马背上?带着各种各样的疑问,德兰格尔心里没有一点底地踏上了向东方去的路。
一路上天公并不作美,他们遇上暴雨偏离了路线,若不是阿提拉的部下搭救,恐怕他们会迷失在山林中。到了阿提拉的领地之后,德兰格尔并没遇到想象中的魔鬼,他被友善而且——以当地的条件来说——周到地接待了。这对当时那个落魄的年轻人来说,着实是某种程度上的心理慰藉。很快他见到了阿提拉,这个刚过而立之年便夺得了整个部落和全部仆从国统‖治权的年轻首领。他问他说:“我到这里干什么?”
阿提拉回答:“你被交换来做人质。”
“对待一个交换来的人质有必要这么礼数周到吗?”
“……被交换过去的是我的儿子,我不希望他受到虐‖待,当然我也不能虐‖待你。”那个野蛮人的首领说。然后他刚硬的面容上浮现出一丝微薄的笑意,“况且,”他说,“我和你父亲高登提乌斯也算是旧交。”
这就是德兰格尔对阿提拉的最初印象,黑眼睛里的一丝笑意。
然后梦中的景象变成了一段时间之后,那时质子德兰格尔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某一天晚上阿提拉和他的武士们回到大营,举行宴会庆祝白天的胜利。德兰格尔在觥筹交错的帐篷里神游天外,在梦中,欢宴的声音和场景都因时间久远而变得不清晰。
唯一清晰的是他自己的声音,他问身边的男人:“你和我的父亲不是旧交吗?但是你们也是敌人。这是怎么回事?”
男人带着酒气的回答也清晰得近在耳畔,虽然梦里他看不见对方的脸:“这并不矛盾。”
“当然矛盾,”德兰格尔感觉自己蹙了蹙眉,“这意味着你很可能有一天要在战场上,琢磨怎么杀死你的朋友。”应该算朋友吧,他在心里补充。
然后过了很漫长的一段时间,他感觉梦里只有模模糊糊的人影来回走动,隐约能听见宴会上喧闹的声音,而他始终听不到耳边的回答。梦里他看不到阿提拉的脸,他不知道当时那个野蛮人在想什么。
他只记得他后来说:“德兰格尔,这就是‘旧交’之所以‘旧’的缘故啊。”
“我15岁离开‖罗马时就和高登提乌斯不再有关系了,”他说,“当然,现在因为你的缘故,也许我和他还算间接有关系。但那什么也不代表了。”
“德兰格尔,这一点,在你离开这里时,也要记得。”
我当然知道,德兰格尔记得自己在心里说,无论如何,我都是罗马将军的儿子。
在他20岁的时候,罗马突然派了人来,告诉他他父亲的纯血统次子——似乎应该是他的亲兄弟,虽然他从来也没见过那个人——遇刺身亡了,他作为唯一的儿子被召回罗马。由于事出匆忙,他甚至没能来得及跟那个野蛮人告别,只得托人转告,就转身匆匆上路。想来从那天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阿提拉;他甚至不清楚两人见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时候。
野蛮人如今是什么样子呢,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呢,他们见面的话能谈些什么呢?德兰格尔漂浮在火海中想。
他从俘虏的口中听到了这片火海的故事,他们说那个野蛮人在出征之前将自己的所有财物和妻子放在一堆木制的马鞍上,如果战事失败,他就和他们一起葬身火海中。
那么他输了,现在想必那个火葬堆已经在燃烧了吧。这么想着德兰格尔在火焰中间真的看见了那个野蛮人的身影,隐隐约约似乎是在那里,然而又不真切;终于被火舌全部吞没,再也看不见了。
——那里的人们住什么样的房子?那里的人们听得懂他说的话吗?他们是否同传闻中一样,贪婪、凶狠而且一辈子待在马背上?
——“德兰格尔,我和你的父亲大概算是旧交。”
——“德兰格尔,这些在你准备离开时,也要记得。”
他忽然又止不住地想,野蛮人如今是什么样子呢,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呢,他们见面的话能谈些什么呢?
随即他又明白过来,从他20岁离开东方时他们就不再有关系了;而且,那个野蛮人也许已经死了。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奇诡的梦境便渐渐离他远去,德兰格尔享受了无人打搅的黑沉,直到他从高烧带来的昏睡中清醒。
醒了以后他发现现在天还没亮,试着动了动筋骨,他觉得自己经过一夜的沉眠似乎好一些了。这之后,他便盯着帐篷顶不再乱动,也许是还没从梦中完全醒过来的缘故,他的思维不知不觉地又飘到了不知所谓的地方。
有一次阿提拉闲聊一样地问他:“你是高登提乌斯的第几个儿子?”
“我是长子。”他回答。
“哦?”阿提拉哦了一声却没什么表情,只是动了动一边的眉毛,“那你为什么会被送来做质子?”
德兰格尔耸了耸肩。“大概因为我身上的外族血液太多了。”
阿提拉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一个美丽的女性俘虏?”
“不!她是贵‖族。”他稍稍提高声音反驳完,谈话就中断了。
那以后过了不知道多久,德兰格尔记不清了,阿提拉曾打算教他骑射,但是被他拒绝了。
那时野蛮人首领的脸上露出了货真价实的惊讶表情:“你的右手居然有残疾?怪了,我以前一直没看出来。”
德兰格尔无辜地挥了挥右手:“真可惜它没有断掉,不然就能一目了然了。”
“不,我不是……”野蛮人连忙找补。
德兰格尔无所谓地摇了摇头。“倒是你,”他奇怪地看着阿提拉,“你为什么会打算教我?”这是说出来的话,还有半句没说出来的是:在未来我们兴许会是敌人的。
也不知道阿提拉听没听出来他的后半句,不过他猜是听出来了的,因为那家伙看似粗‖鲁无知,实际上精得出奇(不管怎么说,他呼吸过三年罗马的空气)。然而他就像是完全心无芥蒂一样哈哈笑了几声,然后用力在德兰格尔的肩膀上按了按:“大概是我觉得你这小子不错吧,高登提乌斯失去继承权的长子!”
听着他嘴里那句“失去继承权的长子”,德兰格尔突然想——他也分不清是当年的想法,还是如今的体悟——他觉得他父亲很可能是打算把他一辈子放在外面的。原定的是西哥特,后来因为他被流放,改成了阿提拉的王廷。当然这种想法既没有理由,也没有依据,想想大约只是自己的臆测罢了。
只不过,如果真是那样,留在阿提拉那里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时隔多年,高卢总督德兰格尔仍然这样觉得。
也许是时候再去见见老朋友了,他从床上坐起来,头还有些轻微的晕眩。应该算是朋友吧,他在心里补充。
天亮以后,前来探视他的医生发现总督醒了,很高兴,立刻去通知了总督的秘书官安菲罗波尔大人。很快,后者就来到了德兰格尔的军帐里。
“医生说我再休息一天就好得差不多了,在这一天里帮我打点一下东西,给阿提拉写信,告诉他我要去见他;另外,安排一下我不在期间大营留守的事情。”德兰格尔喝干了杯子里的水,把杯子递回给医生,一口气对刚进门的安菲罗波尔吩咐道。
安菲罗波尔抗议道:“我还连招呼都没打呢,你就让我‖干活!”
“……啊,还有,你跟我一起去。”德兰格尔想了想,补充道。
安菲罗波尔涵养很好地想,算了,我不跟病号计较。
“不过,”他收起玩笑的表情,在床沿上坐下,“你要去干什么?”
德兰格尔闻言,眼中浮现起一种异样的神采,像是有些跃跃欲试,又像是有些怀念。他语气坚定地开口:“我要去说服他退兵。”
※
第二天早上,德兰格尔和安菲罗波尔带着几名卫兵,一行不超过十个人来到了阿提拉的大营。他们两人被阿提拉的仆人康斯坦丘斯引见到军帐内,从帐篷顶端通风口照进来的阳光刚好够看清阿提拉的面容。德兰格尔打量着他,他和记忆里相差不大,除去老了许多。他披散着头发,胡须蓄满了腮帮,身材不算高大但十分健壮,坐在那里好像一座铁塔,或者一座石头山。现在那座山上发出威严的天音:“高登提乌斯的长子,摘掉你的面具。如今——你又来这里干什么?”
德兰格尔在心里无声地笑了一下。
——果然,应该算得上是,老朋友吧。
“我来同你议和,阿提拉陛下。”
“你是战胜者,”他说这句时眼角动了动,显得有些不甘,“我看不出你这样做的必要。”
德兰格尔摇头:“我不是来要求休战的。我说了——我要求你们退兵,不再进攻高卢。”
“哦?我同样看不出这样做的必要。”
“就如你所说,我们是战胜方,如果你执意作战,我们有能力再击败你一次。”金发总督从容地说。
闻言阿提拉没有表态,只是重复了一遍,用玩味的语气:“你就这么有把握吗?希拉瑞安,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德兰格尔一时愣了。边上的安菲罗波尔连忙补台:“尊敬的陛下,联军的战斗力您在沙隆之战中已经亲身体会到,这一既成的事实就请不要再过多纠缠了。我们此番是前来议和,而不是为下一次作战进行声势上的准备。”
“我想传达的是‘议和是双方的明智之选’这一信息,还请阿提拉陛下不要误会。”德兰格尔回过神来,继续流畅自如地说,“当然,你们更关心的显然应该是议和能够带来的实际好处,那么我们不妨就来说说这些。”
阿提拉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德兰格尔便接着说:“东方不是罗马的目标,我不想隐瞒这一点。我们真正的敌人在西方,那些屡次进犯我国边疆、褫夺我国领土、奴役我国人民的高卢蛮族们,他们才是罗马真正不共戴天、要消灭的对象。他们中有西哥特人、法兰克人、阿兰人……我们要和他们打很长久的仗。为了集中全力对付这些敌人,罗马自然不会打你的领土的主意。只要我们两国维持和平,未来,就可以平分欧洲!”
这番说辞结束后,帐篷里一时没有了声音,效果似乎没有预想的好。过了一会儿,阿提拉才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到德兰格尔面前。他并没有德兰格尔高,但整个人都带着一种抹不去的压迫感。高卢总督看着那张胡须密布的脸一点点朝自己靠近,最后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阿提拉问:“你要我暂且休兵,让你腾出手来灭掉西哥特?”
“对。”德兰格尔郑重地点头,却只换来阿提拉的一声嗤笑:
“就凭你?”
康斯坦丘斯和安菲罗波尔几乎同时上前了一步。阿提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康斯坦丘斯,带那个人出去。我有点事要问高卢总督。”黑眼睛里倒映着德兰格尔的面容,充满了戏谑的神色。
那两个人出去之后,德兰格尔才冷着声音说:“我不行?”
然而号称自己有问题要问的阿提拉,却岔开了话题,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你今年多大了?”
虽然不知道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德兰格尔还是如实回答:“27岁。”
“啊,10年过去了,”阿提拉脸上露出笑容,这使得他平添了许多皱纹的面容有些靠近德兰格尔记忆中的样子,“你还记得当年的事情吗?”
“当然记得,”前几天刚重温了一遍,他心想,“平心而论,那段日子我过得还不错。这恐怕要感谢你——但愿我说得还不算晚。”
“不,没什么,突然提起它只是因为我觉得很神奇——我先和高登提乌斯成了朋友,又和他的儿子成了朋友。尽管后来又都成了敌人,但恐怕我们之间还是有点缘分。”传闻中粗‖鲁、贪婪、残忍的野蛮人这样说。
他的话触动了德兰格尔心里某一点。“是这样没错,所以我会来要求你退兵,”他有些忙不迭地说,“我不希望我们终归还是要兵戈相向……”
阿提拉突然粗暴地打断了他:“哈!够了!就是这样,”他指着德兰格尔,目光精明而尖利,“你说漏嘴了,高登提乌斯的长子。你记得过去的一切,舍不得放弃它,斩不断它,因此也就不可能有所作为。绝对不可能!今天你会因为念及和我是旧交而劝我全身而退,明天你又怎么可能对希拉瑞安痛下杀手?他对你而言比我更重要。所以你没法战胜西哥特,你没法重新拥有高卢——”
“——既然这样,为什么不把它留给我?”
德兰格尔完完全全僵硬在了当场。“不,”他试图找回平稳的声音,“阿提拉陛下,策划对西哥特的战争并不是我一人的职责,即使我如你所说的不称职,也会有其他人纠正我的错误。只要你退兵,我们集中力量与西哥特进行战争,胜利指日可待。”
阿提拉大笑了几声:“你以为我没去过罗马吗?高卢总督啊,只要你在,西哥特就不会灭亡,因为你不能眼看着这一切发生,你承受不了!”他的视线针一样地刺在德兰格尔心上,“所以我不会跟你议这个虚无飘渺的和,因为我根本从中获得不了任何好处。我的目标是整个高卢,为此我唯一要请求你的就是——不要挡路!”
——“这就是‘旧交’之所以‘旧’的缘故。德兰格尔,在你离开这里时,也要记得。”
德兰格尔浑身颤抖,他压抑着夺门而出的冲动。此时他才明白那句话的深意,在你离开这里时,也要记得,忘记这里的所有人,忘记这里有过朋友,因为你们终将是敌人。
——“我觉得你这小子不错,你是高登提乌斯第几个儿子?”
你可以对这里的人说你的遭遇,你的身世,你的幸福与不幸福;你也可以听取他们的教诲,接受他们的祝福,收藏他们的故事。他们对你笑,为你唱歌跳舞,与你举杯共饮;你也可以对他们笑,和他们一同举杯。但是你永远都要记得,与生俱来的身份决定你们是敌人,所有眼前的一切,可以享受但不可沉溺,因为它们都是虚无。
在席卷而来的、要将他淹没的悲哀中,阿提拉的面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西哥特王‖红色的头发和祖母绿的眼睛。他还完整地记得少年时在西哥特的快乐的岁月,那些记忆里罂粟一样的红发从未褪色,清晰得仿佛昨天。他心底里承认阿提拉说的是对的,他没法对希拉瑞安痛下杀手,他狠不下心来踏平他的王国。他一直自我催眠地告诉自己总会有办法的,等到命中注定的和西哥特开战的时候;如今却惊醒,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极少数。
希拉瑞安,恐怕从当年流放自己的时候,就已经预料到开战的这一天了吧。恐怕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开始考虑要如何做了吧。一旦开战,他会毫不留情地撕裂自己的军阵,击垮自己的防线,而不会记得彼此间曾经有过某一段值得回味的过去——就和阿提拉一样。
而自己,德兰格尔这时才无比痛苦地发现,自己是唯一一个把本是虚无的东西当真、而且沉湎其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