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同的方式(1 / 1)
卡默洛特225年3月初,攻打爱丁堡的计划已经拟定完成,各支部队分配好任务,即将开始对爱丁堡的总攻。然而一向积极配合亚瑟的兰斯洛特这次却表现出了十足的不合作态度。亚瑟对此感到很生气,但更多的是几个月来不满的累积爆发。他要亲自向兰斯洛特讨个说法,不过高汶却一直在他眼前碍事。
终于,亚瑟忍无可忍了:“请你适可而止,洛特之子高汶。我所有的问题需要的都是兰斯洛特的回答,而不是你的。我现在要去他的驻地找人,希望你不要跟着我!”说罢他打算绕开高汶自己前去寻求解答。高汶越这样帮兰斯洛特找借口,就越让他怀疑这两人有什么事在联手瞒着他,这是他所不能理解、也不允许的。
刚迈开几步,亚瑟就听到背后传来一声叹息,接着是高汶冷淡的声音:“陛下,非常冒犯,但我不得不告诉您,兰斯洛特本人并不想见您。”
亚瑟停住脚步,转过身。“你最好解释一下?”他双手交抱在胸前,神色透出几分不快。
隐约传来高汶的一声低笑,听起来有些不屑的味道。亚瑟皱起眉头,只听高汶说:“您难道认为在经过那一次以后,他还会乐意和您推心置腹吗?”
那一次?亚瑟起先有些发蒙,随后恍然大悟,紧接着就毫不犹豫地指出:“我们已经和好了,他亲自来跟我道的歉。”他看向高汶的眼神有些挑衅。
高汶微微一笑,也不反驳,依旧是平淡而不卑不亢的态度:“陛下,那就是我们一般称之为‘客套’的东西。”
亚瑟张了张嘴没接上话,高汶继续补上一击:“事实上,我得说您并不亏,您不过失去了一个朋友,然而他仍然是您忠诚的骑士。只是,既然不再是朋友了,那么有些事情他不想让您知道,您也就没有理由强迫他告诉您——不是吗?”
那双湖蓝色眼睛里的神情让亚瑟感到非常的不舒服,就像自己的某种权威被质疑了一样。亚瑟忍不住反唇相讥:“哦,是这样吗?那你就是那个有资格知道一切、可以站在这儿替他发表意见的人了?”
高汶闻听此言竟然笑了出来。“我和他认识了,我想想,超过半个世纪了?” 他的表情带着些长辈对孩子的宽容,“陛下,我成为兰斯洛特最亲近的人的时候,您甚至都还没出生。而您现在居然来问我是不是比您更有资格分享他的一切。是啊,我当然有,”他微微凑近亚瑟,眼中流露出一丝吊诡的神色,“我一直是他最、亲、密的朋友啊。”
亚瑟听着这些话,感觉一股火苗“噌”地一声就从心里烧到了脑门子。半个世纪——他咬牙切齿地看着高汶——他居然告诉他这种东西!还说什么“最亲近的人”——那该死的是什么!这种架势,分明就是——分明就是——亚瑟的拳头不自觉地捏紧——
“非、常、好,”亚瑟丛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既然如此,麻烦你转告他,我也不想见到他——最好直到战争胜利都别出现在我面前!哦,我忘了,他已经放弃指挥权了——躲我躲到这种份儿上吗?”他不禁嗤笑了一声,“真是太可笑了,以为我多在意他、会去主动找他吗?告诉你们,完全多虑了!”
他决然地转身离开,黑色的披风在背后划出一道愤怒的弧线。
回到自己的驻地,高汶直奔兰斯洛特的军帐,罗兰在帐篷外守着,见是他来,就放他进去了。高汶撩‖开门帘进去,看见兰斯洛特正就着上方排风口照射下来的阳光写着什么东西。他戴手套的左手垂落在身体一侧,一束金发从兜帽里滑出来。听见高汶来,他停下笔,望向来人。
“都说清了?真是辛苦了,来坐吧。”兰斯洛特的声音有些怪异,但高汶权当没听出来。
他坐下,故作轻松地自我调侃道:“是啊,都说清了。我才发现我这么适合扮演坏人。”
兰斯洛特低低地笑了两声,无奈道:“看来你们还是吵架了。也对,临决战放弃指挥权这种事的确太诡异了一些……”
不你太天真了,高汶心想,你那位陛下关注的根本不是这件事。不过他当然不会告诉兰斯洛特这些,就像他不会告诉兰斯洛特他把他们之间的陈年旧事说出来当做弹‖药。
兰斯洛特转头,侵蚀到脖子和脸上的黑魔法隐约暴露在阳光下。血咒的侵蚀是逐渐发展的,所过之处的血肉一层层剥离,现在它刚刚蔓延到脸上,景象惨不忍睹。他因此用兜帽把头脸遮起来,减少一些对高汶和罗兰的精神刺‖激。
“那现在只有最后一件事需要你帮我了。”尽管身体上忍受着黑魔法变本加厉的侵蚀,兰斯洛特的头脑依然十分清楚,“趁城破进入爱丁堡杀了爱克菲洛并不难,我了解城内的布局。唯一的问题在于不能被我们这一方的士兵发现异常——因此我希望我能够借道你主攻的区域。”
“没问题,我会帮你的。”高汶温和地、几乎是温柔地回答。
※
五天以后,双方的军队都在城外集结完毕,爱丁堡的气氛前所未有的剑拔弩张。这一天清早,两头翘‖起的长船停泊在福斯湾码头,海面上潮‖湿冰冷的空气压在墨伽娜的肩膀上。
“您真的不离开吗?”在舷梯上,墨伽娜最后一次回头问。
爱克菲洛只是朝她笑笑,绿色的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儿。“祝您好运,夫人。”
于是墨伽娜明白,这是他们最后一次告别了。
那一天圆桌骑士团的进攻并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成果,安德罗梅和苏南也损失惨重,双方除了新尸体,什么也没得到。亚瑟在整个回营地的路上都在跟凯和加赫里斯商讨明天的对策,你一言我一语的好不热闹。高汶的驻地在另一处,没和他们一起。然而,走到自己营地的大门口,亚瑟却看见一个本该和高汶他们在一起的人。
“陛下贵安,两位大人见礼,”罗兰单膝着地向骑在马上的三人行礼,随后起身,“可否请陛下单独一叙?我有些东西要请您过目。”
亚瑟是真的被高汶几天前那番话惹毛了,这些天来对他们这帮人一直不怎么待见,即使重用高汶,也懒得给他好脸色。罗兰作为兰斯洛特的侍从,毫无疑问也被划到“那帮人”里,他虽然没什么过错,但亚瑟看见他就闹心。
所以很自然地,他回绝了罗兰的请求:“现在是战时,军务繁杂,如果是无关紧要的事不妨等战争结束以后再说。”
但罗兰却不屈不挠:“不,陛下,是很重要的事情,是关于我家先生的。”
亚瑟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改天再说,你回去吧。”说着他拨转马头就要绕过罗兰。
这个小插曲过后,三人的讨论一时间中断了。走了一会儿,加赫里斯回头看了一眼,用手肘轻轻碰了下亚瑟:“陛下,他还在那儿呢。”
“随他便。”亚瑟面无表情地回答。
然而等几个小时以后,所有的军政大事都处理完、亚瑟有空安静下来独处的时候,罗兰的面容又浮了上来。他一人在军帐里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派人去找加赫里斯。加赫里斯很快赶来了,亚瑟状似不在意地对他说:“现在反正也没事,我突然有点好奇今天下午那个侍从说的是什么事。加赫里斯,听说你的侍从和他关系不错?”
加赫里斯点头:“是啊,我的侍从非常乐于帮助朋友,比如在您狠心地无视了罗兰之后,我的侍从就会看他可怜而收留他。”
亚瑟诧异地看向他。加赫里斯退开一步,抬手指向帐外:“您要找的人就在外面,打算让他进来吗?”
国王陛下打量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古怪。加赫里斯则假装没看见,微笑优雅得体,神情作态一丝做作都没有。最终亚瑟还是放弃了追究,撩‖开门帘,把罗兰放了进来。
“你有什么事?”加赫里斯走后,亚瑟才硬‖邦‖邦地开口问罗兰。
罗兰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折了好几折的文件,递到亚瑟手里。亚瑟接过展开,刚看了两行就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你偷拿你主人的信件……?”
罗兰的肩膀垮下去:“请您原谅,陛下,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了。高汶大人煞费苦心地骗您,您果真被他耍得团团转,彻头彻尾地误会了我家先生。虽然这也是先生策划的,但我真的无法接受他们这样做。”
亚瑟把注意力放回信件上,仔仔细细读完,把信件交回到罗兰手里。
“我收回对你的指责,”亚瑟深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地呼出,“罗兰,多亏了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否则我真的会被一直蒙在鼓里。”
罗兰接过信件,收好,没有说话。
亚瑟看起来有几分焦虑:“虽然我不知道写信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有一点是明晰的——他很快就会死,是吗?”
“是的。”罗兰垂下头,承认之后又恨恨地骂了爱克菲洛一句。
“而他却一直安排你们对我隐瞒……”亚瑟单手来回搓‖着下巴,在帐篷里来来回‖回走了几圈,显得更加焦躁了,“他为什么这么做?不,现在想这些都没有意义了……我该怎么办?”他在罗兰面前第一次表现得有点迷茫。
“陛下……”
亚瑟突然惊醒似的摇了摇头。“好吧,我知道了,谢谢你罗兰。现在你回去吧。”他又找回了国王的威严。
罗兰只得走。“那您……”
“我会有所作为的。”亚瑟看着他的眼睛,郑重其事地保证。
于是罗兰走了。亚瑟缓缓地坐下,感到有些颓丧。
“为什么?”他自言自语地重复之前的问题,却找不出合理的解释。或许兰斯洛特守着他固执的骄傲,他不需要亚瑟同情他和安慰他,也不需要他的悲伤。也许他希望留给亚瑟的唯一印象,只是一个与苏格兰王同归于尽的骑士。但是,他却允许高汶知道这一切,帮他隐瞒、帮他掩饰。这让亚瑟觉得不可理解又痛心。
他又想起高汶之前那番话。难道谁比谁早些遇见真的那么重要吗?他当然不这么觉得,兰斯洛特自己就是个再好不过的例子。亚瑟才认识他没多久,却已经觉得他的重要性远远超过了许多更早以前认识的人。不过看来兰斯洛特并不这么觉得,他的确会尽力为亚瑟争取胜利,也可以和亚瑟开怀畅饮,但在面对困难的时候,他把亚瑟划到了知情人之外的圈子。
亚瑟一直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始终坚信越是绝望越不该悲叹,应该去寻找解决的方法。比如说这件事,如果兰斯洛特肯早些告诉他,他完全可以自己留守卡默洛特,派梅林来帮他解决问题。不管怎么说,梅林也是魔法师,比起骑士当然要内行得多。但兰斯洛特放着这么好一个资源不利用,却压根就不想让他知道这件事。
这一切都让亚瑟感觉非常的受伤。因为他发现,他对兰斯洛特而言,远没有兰斯洛特对他而言那么重要。
※
亚瑟虽然对罗兰承诺一定会有所作为,但是真的实施起来他才发现困难重重。他在圆桌骑士团的心腹全部跟着他上了战场,留守在卡默洛特的只有梅林和格尼薇儿。格尼薇儿,虽然通过梅林的一些反馈,亚瑟知道她成长了不少;但不用想也知道,如果把全国的军政大事都托付给她,是十分不靠谱的。所以现在唯一留在卡默洛特的梅林就成了无论如何不能动的棋子,死局。
这件事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都搅得亚瑟心烦意乱,所幸战场上的局势进展得还比较顺利。安德罗梅和苏南抵挡不住这么多方向来的进攻,开始逐渐退却。爱丁堡战役开始后整一星期,战局进行到了最关键的阶段。
不过战场上的白热化和兰斯洛特似乎没有关系。他留守在营地,身边只有罗兰一个人。他估摸着大概明天或者后天爱丁堡的城防就会被攻破,他打算那个时候让罗兰帮助自己进入城内,之后一切就好办了。值得庆幸的是他的腿受血咒的影响还比较小,勉勉强强还能跨上马背。不过,挥剑就比较困难了。
兰斯洛特有一搭没一搭地盘算着,靠在椅背上假寐。然而似乎是做梦一般,他的眼前飘忽着闪过几簇蓝盈盈的鬼火,好像蝴蝶的翅膀一样。这场景有些似曾相识,他睁开眼睛,发现蓝色的火星忽闪到了现实中。回忆中类似的场景涌上脑海,兰斯洛特立刻意识到这是谁给他的信号,他有些吃惊,然而又有些压抑的兴奋情绪。他单手扶着椅背,缓缓地站起来。
佩剑挂在腰间,兰斯洛特抬起右手伸手试着触摸漂浮的亡灵火。已经变成白骨的左臂顿时恢复了感觉,火‖辣辣的疼痛沿着骨头传遍全身,那是黑魔法的咒语在彼此响应。以火苗为中心,空气中浮现出魔法阵,兰斯洛特一接触,就被传送魔法送到了施术者所在的地方。
被吸进去的时候他还想,忘了告诉罗兰一声了。
一踏上苏格兰王宫的台阶,兰斯洛特就感觉血咒一下子变得活跃了起来。他感觉自己身上的血肉飞快地消失,也听见暴露在外的骨头咯咯作响,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他不得不加快脚步。
必须要活着赶到,他模糊地想,必须杀了爱克菲洛,这是最皆大欢喜的结局。他忍着行将就木的屈辱和亚瑟的误解捱到今天,不就是为了这一件事吗?如果完不成,那就真的是白死了。
这是他能为亚瑟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他自己觉得,实际上并没能帮上亚瑟什么,亚瑟煞费心机地给了他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他却没怎么能好好利用。卡莱尔长城战役,他几乎全歼了特里斯坦的部队,但没多久就被特里斯坦报复性地一剑刺穿,差点丢了命;他提出分割苏南和特里斯坦的方案,却花了七天鏖战在莫洛尔蒂斯,虽然胜利和失败却没什么分别;图塔蒂斯平原之战,他又一次打败了特里斯坦,但却轻敌深入,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仔细想来,一路上一直是高汶、罗兰甚至亚瑟在帮他圆场,他自己从来没有为亚瑟取得过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完全的光荣胜利。或许的确如亚瑟所说,傲慢是他最大的症结,也是他屡屡犯错误的原因。
他现在明白了这些,但已经没有机会供他修改了。这样追悔莫及的例子他以前听过太多,如今很不幸也成为了其中的一员。他的一生将止于此,唯一一件真正帮了亚瑟的事情,就是杀死苏格兰王。即使这样,他也依然很贪婪地期望着,能因此获得一个在史书上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亚瑟旁边的资格。
兰斯洛特一直希望能跟随一位雄才大略的统‖治者,在沙场和殿堂上为他献出自己的一生。感谢上天他遇到了亚瑟-潘德拉贡,让他身为骑士的忠诚、感情与生命有了一个高尚的归宿。
他用剑撑着地面迈上了最后一段台阶,爱克菲洛站在殿堂中央,一如记忆中的银发白衣纤尘不染。兰斯洛特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全身的骨头像散架了一般倒下去。爱克菲洛稳稳地接住他,在他耳畔低声感叹:“居然已经这样了……可你还能撑着不来找我……兰斯洛特,你真是不怕死……”
兰斯洛特如同一具尸体一般安安静静地待在爱克菲洛怀里,不想挣脱也挣脱不了。爱克菲洛抱着他笑得甜美而温善,语调循循善诱地说:“你还记得誓约内容是什么吗?召唤大圣器,你一定记得的。要来试试吗,兼领圣杯第三护卫之职的人?我……”
他的话停住了。兰斯洛特的剑,从背后刺进他的身体,精准地从左胸口、心脏的位置穿出来。爱克菲洛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他想要维持微笑的面具,但效果十分欠佳。他略微放开兰斯洛特,看清了对方还完好的那一只眼睛里流露出的神色,不禁自嘲地笑了笑:“果然是你的风格,废话一句都不说。”
阿隆戴特是和圣杯同炉锻造的剑,具有相似的圣器属性。接触到被它认为是污浊的黑魔法师的血液,剑刃散发出强烈的白色圣光对其加以净化,爱克菲洛的伤口里顿时更多的鲜血涌‖出来。他挣扎着握住兰斯洛特的左手,血咒魔法阵存在的地方,虚弱地笑了一下:“我一早就知道……你不可能同意的。”
随后,兰斯洛特听着他说出的话,神情里渐渐流露出掩饰不了的惊讶。爱克菲洛非常愉快地看着他错愕的神情,一点点恢复的血肉将那表情编织得更加完整。小圣器灼烧着黑魔法师的血肉,那种剧烈的疼痛比起朱斯提提亚血咒的侵蚀有过之而无不及,疼得爱克菲洛恨不得现在就灵魂离开肉体。但他脸上被疼痛扭曲的仍然是笑容。
他毁约了。桃洛丽斯说过,朱斯提提亚血咒只有两种解法,要么兰斯洛特达成誓约里的要求,要么爱克菲洛毁约,赔上他全部的精神力。对一个像他这么高级别的魔法师来说,剥夺精神力就等于剥夺了生命。更何况,还有一把小圣器在他胸口插着发光发热。
所以最后的结果是,他死,兰斯洛特复原。
“兰斯洛特,你没想到吧?你以为你会死,你以为我会躲开,你以为我不会救你,但你都以为错了。就像你也以为我对你充满憎恨,事实上,你完全以为错了。”
他的遗言通过幻术进入兰斯洛特的脑海,金发骑士看着面前的黑魔法师,他的身体因为圣器的净化和精神力的剥离迅速地干瘪和灰化,但兰斯洛特却莫名笃定地觉得,他的灵魂此刻一定在微笑。
他的那只手,就那么在兰斯洛特的手上握着,直到化成灰才恋恋不舍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