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凤眉番外（上）（1 / 1）
从记事起我就跟着父亲四处漂泊流浪，走过无数大大小小的城镇，尤其是幽深的小巷，狭窄的小路，在那些平坦的大道上可能会被人驱逐打骂。经常肚子饿得咕咕叫，除了扯着爹爹脏旧破烂的衣角外，什么也做不了。
万幸的是爹爹从来没有抛弃我，哪怕有一次三天都没吃到一点东西，虚弱的爹爹还是牵着饿地几乎无力动弹的我。
就那样一天天懂事、长大，从来没问过爹爹为什么会四处流浪，娘在哪里之类的问题。只是乖顺地听话，每天咽着黑色的剩馒头或者稀得没有米的粥。
那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冬日，爹爹把好不容易找来的小块硬馒头塞进我嘴里，好半天才咽下去，而爹爹疲倦地说要休息一会，我在旁边坐着发呆，但他就这样一睡不醒，呼吸不再。
他终于还是没能坚持住而离开了人世，我默默地守着那日渐冰冷腐朽的身体，直到终于明白，他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叫我丫头。
从今往后，那不算温暖的怀抱永远离开了，有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涌动，不间断地冲刷过黑漆漆的脸颊。
那时的我甚至不知道这世上有个名词叫‘卖身葬父’。
饿，饿，饿，饥饿感铺天盖地，10岁的我由于常年挨饿受冻，看起来只有7、8岁左右，又瘦又小，在失去爹爹的庇护后，心底深处也隐隐知道，说不定哪天也会随着他一起离去，那天也许很快就到来了。
没过几天，我就坚持不下去了，这个残酷的乱世对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来说真的很艰难，倚靠着杂草丛生的墙角，脑中一片空白，似乎能看到父亲在微笑招手，虽然我从来没见过他的笑容，但应该是这样的吧，温暖而祥和，缓缓伸出瘦骨如柴的小手。
叮铃，叮咚。
是虚幻？还是真实？
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一列列色彩鲜艳的马车列队而来，彩旗招展，缎带飘扬，悠扬的琴声伴随着低吟浅唱。
词汇如此贫乏，只知道很好听很好，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语句来形容，这是神仙演奏的乐曲吗？
很久之后再回忆那一幕，早已想不起来当初为什么会冲到车队前，张开双臂，拦车。那力气从何而来？
是不甘心就这样蜷缩于墙角死去想要再试一次吗？还是天上的爹爹给予了那一刻的勇气？
事后想想，仍觉得后怕不已，结局很可能从□□转为被马车倾轧或者被鞭打。
但我赌赢了。
在凶狠的护卫举起鞭子欲抽下的前一刻，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从此，人生变得完完全全不同，截然相反的路途，一条在梦里也从未敢想过的路。
温柔声音的主人名为牡丹，是当时‘千娇百媚’的魁首，总是着一袭华裳，上缀朵朵姚黄或者魏紫，贵气万端，见到她的人从来不会想到‘千娇百媚’，只会认为是某国的公主。
曾经的她的确是，但乱世变迁，烽烟燃烧，国家灭亡，曾经高贵的存在也只能沦为‘千娇百媚’的一朵花，虽然，是那时最耀眼的一朵。
有着其他姑娘所没有的尊贵气质，平日里却总是温柔地微笑，只有在舞动旋转时，才会让人莫名移不开眼，与其说是舞，不如说是祭祀，高贵凌然不可侵犯，只想一直注视朝拜，直到地老天荒。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牡丹在心里的地位，只知道很重要很重要，按照清遥的话来说，可以称呼为女神。
每一次，清遥称我为女神时，心底的某一处都在苦笑，都会又一次回忆起牡丹，真正的牡丹，百花之王。
我曾天真地问牡丹，为什么喜欢着一身牡丹花裳时，斜斜卧在美人榻上慵懒的牡丹，眼波潋滟，笑容却雍容华贵：“既然命运让我成为一朵只能任人欣赏的花朵，那便成为花中王者，引百花朝拜。”
心咚咚跳跃，那一刻时间仿佛为她而停止，那一瞬间的她美地让人窒息。
直到很多年后，我都无法忘记那副画面与那句话。
牡丹对我非常好，她为我取名凤眉，以前父亲只会叫我丫头，所以我一直以为丫头就是自己的名字。
有美食时总会叫我一起吃，新布料来时会让我先选喜欢的做成新衣，看着穿着新衣怯生生的我，会抚摸我的头发，夸赞说“我家凤眉越来越标致了。”
闲来无事时会用各种簪子、步摇、环钗为我那时尚不浓密的头发绾发梳髻，笑容温柔而清贵：“我家凤眉的发质真好，可惜现在还不够浓密，再过几年一定如丝缎一般，让人爱不释手。”
我也曾经鼓起全部勇气，小心翼翼地问她为什么偏偏对我如此好。
那时的我看不懂她眼底的复杂情感，只能隐隐感受到她的黯然与忧伤，于是抱住了她，想给予她全部的热量来安慰她。
很久以后，有一次牡丹生病了，我一直用心地照顾她，夜半，似乎听到她嘴唇开合间发出轻微的呢喃，俯身倾听，她说的是“妹妹，对不起。妹妹，对不起……” 不停地重复，饱含着浓浓的愧疚与后悔。
我更加用心地擦着她额角流下的汗水，轻轻转身出门，去煎药熬药。
后来牡丹在我的悉心照料下终于痊愈了，我也更加乖巧懂事，朝她扬起灿烂的笑容，我知道，牡丹喜欢看我的笑颜，每次她看到我笑时，都会晃神或发愣，一脸怀念，仿佛想起了很多遥远而美好的回忆，就像我总是会在路过熟悉的街角时，回想起和爹爹一起流浪漂泊时的记忆，也许经常挨饿受冻，但至少他还在。
渐渐长大，吃喝不愁的我出落地越来越艳丽动人，这是牡丹和‘千娇百媚’里其他人经常会夸赞的话语。
牡丹也受时光眷顾，眼眉鬓角处虽然有了隐约的细纹，但她仍然高贵大气，艳压群芳。
我以为日子会这样一天天如水般淡然而幸福地过去，一如往常，直到那日。
那是八月八日，艳阳天，云淡风轻。
白天无事，牡丹欲带我出门游玩，我们皆穿着轻薄衣裙，裙摆微漾，那时有说有笑地走到大门口，就见一奇怪的人穿着一身黑色披风，暗自纳闷他不热吗，微风拂过，他苍白的脸若隐若现。
我拉着牡丹想绕过这个堵着门的人，却发现牡丹在瑟瑟发抖，仿佛置身严寒冬日，凛冽寒风正侵袭着单薄衣衫。
牡丹的表情是从未有过的惊惧，我的心底恐惧丛生蔓延。
他，是谁？
伸手牵起牡丹抖地厉害的手，似感受到灼热的温度，牡丹一把回握住我的手，攥地很紧很紧。
她突然转身逃离，这是优雅从容的她从未有过的举动，拉着我一路飞速跑回房间，似乎身后有洪水猛兽咆哮追逐，中途一直在颤抖。
碰地一声关上门，牡丹将我用力抱紧，仿佛在汲取生命力以支撑她此刻的软弱无力，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头顶，我不知道那是泪水还是错觉，印象中牡丹从未哭泣。
今天似乎推翻了我一直以来对牡丹的印象，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人是谁？害怕而困惑。
“这么多年，还是被找到了。”小声的低喃，如果不是牡丹将我抱紧，我们挨地如此近，大概是听不清楚的。
当晚，那奇怪的人在‘千娇百媚’主事者的陪同下来到了她们的房间。
‘千娇百媚’是歌舞团，而非秦楼楚馆，所以一般都是一场场歌舞演出，很少有接客的行为，除非那人的权势是无法抗拒的，主事者的满头大汗也说明了这一点。
沙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房间中回荡：“我要她。”
黑袍人伸出瘦削苍白的手指，指着我，而非牡丹。
那一刻我是庆幸的，可以为牡丹挡下这一劫，可事实证明，太天真了。
牡丹的神情瞬息万变，从悲伤到万念俱灰，闭目再睁开，恢复平时无所畏惧的淡然，雍容：“我自愿替她……陪你。”
“哼，这可不是我强迫你的。”那人眼露凶光，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满意而冷酷如野兽般的笑。
从来没见过如此可怕的表情，我吓地怔住了，试图阻止牡丹的话也没能说出口。
那天晚上，我被赶出房间，有人在旁边负责看守着我，不让进入，只能倚靠着熟悉的墙壁，听着里面布帛撕裂的声音，有什么啪地一声碎裂开来。
喘息声渐起，不久，牡丹的痛苦的叫声传出，时而隐忍时而激烈，听者撕心裂肺。
想要掰开看守，挣脱束缚，冲进房间，救出牡丹，但我的力气和看守一比不值一提，举起看守的手就狠狠咬，像是在咬里面那人，恨不得撕下一块肉来，看守也火了，不顾不可伤害我的命令，用力甩了两巴掌，趁我被打懵之际，手刀落在后颈处。
无边的黑暗袭来，彻底晕了过去。
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了起来，四肢僵硬，无法移动，每天被强硬地灌点水或流质物来保证不会死，想着牡丹，每一刻都度日如年，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被放开了。
那时本应该没有动弹的力气了，却还是强撑着奔跑起来，跑到那熟悉的房间，却只见满床黑红色，血迹斑斑，泪如雨下，时光回到了那个寒冷的冬日，被耗支的体力已无，再次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还是那个房间，床罩被单焕然一新，仿佛曾经满眼的暗红色都是错觉，主事者坐在我的床头，扶我倚靠坐起，并细心地在身后放置了一个靠垫，端起一旁托盘上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我。
“她在哪里？”将头撇开，虚弱地问，已经有了最坏的预感。
“她和那人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主事者语气里带着深深的怜悯，不知是为牡丹还是为我，“走之前让我捎句话给你，要坚强地活下去。”
我低垂下头，不语，至少她还活着，不是吗，虽希望渺茫，但说不定某天可以再相见。
自我安慰着，藏匿着记忆中那天触目惊心的血迹。
之后，总会无意识地望着窗外或门口，妄想着牡丹会推门而入，微笑道：“我回来了，我家凤眉有没有想我啊？”
迎来的只有一次次失望与打击，不自觉地模仿着牡丹是一举手一投足，她的微笑，她的气质，她的舞姿，像她那样穿着绣有层层夺目牡丹花的华裳，迈着袅袅而优雅的步子。
其实，我擅长的是剑舞，牡丹总夸我英气凌然，那时会笑容灿烂而自豪地回应：“牡丹姐教的好！”
牡丹则会敲敲我的额头，轻挑蛾眉：“那什么时候能把我最擅长的扇舞学好呢？”
我环顾左右，撒娇耍赖，转移话题。
牡丹最擅长的是扇舞，两把绒扇被她舞地如同身体的一部分，环转，轻舒，玉袖生风，游龙飞凤。
而我一点都不擅长扇舞，每次舞动起来，扇子总是无意识地掉落，捡起，再落地，循环往复。
每次练完扇舞，牡丹都会感叹，今天负责洗扇子的姑娘又要多费几分力来搓灰了。
那时的我总是会开朗大笑：“我负责剑舞，牡丹姐负责扇舞，我们一起演出~”
那些美好的回忆，如今想想都会忍不住落泪，我从来不知自己是如此懦弱爱哭之人，就像一直不知道原来无所畏惧的牡丹也会颤抖恐惧。
直到某一天，和牡丹同时期的一位惊才绝艳的姑娘看了我的扇舞，惊呼：“牡丹，不、不对，是凤眉……”眸间似有所悟。
‘千娇百媚’的人望着我，偶尔会回忆原来的凤眉，却无法想起我曾经的性格与气质，只隐约记得和现在不同，而每一个曾认识牡丹的人都会不自觉地称呼我为牡丹，而后恍然，这是凤眉，而非牡丹，但有时却会不经意间称呼我为牡丹。
这是我纪念她的方式，这样，只要我在‘千娇百媚’一日，大家就不会忘记她，那个高贵大气的女子，那个笑傲群芳的牡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