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末章(一) 小续(1 / 1)
人家十年寒窗,只为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而我,邻窗十年,看花开花谢,只为做一个卷帘人。“明日哥哥,待我长大,用我十年韶光铸成的缚思剑作为嫁妆送你可好?”只是,剑送出了手,话未说出口。但我知道,若是放下一切牵绊,你会答应我的。
那天,风止息,雪不停,流云滞,人彷徨。他手上的冰冷绝非风雪所能冻的,而像是在冰窖里藏了几年拿出来的。但冷归冷,他的手却白胜雪,柔胜棉,滑胜丝。唯一的缺陷便是掌心处的薄茧,以前从未见过。我甚至可以想到两年前明日哥哥一人独隐真相时如何艰难地抉择,又如何为保留自己仅有的记忆,如困兽犹斗一般,奋笔书写。
雪堆上身,我无知无觉,因为我已动弹不得,明日哥哥也未曾醒来。他安然睡去,不带走这世间的一丝一毫,正如干净的他来到这世间,没有江湖纷争,没有人世险恶,这于他是最好的结果,而于我,是终生的遗憾。或许当日只要我时时刻刻跟在他身边,不放开他的手,我就不会出事,他也不会到今天这样,将我忘得一干二净。
心中绞痛使我清醒,我费力站起身,瞧见刚进院中的小满,体态丰腴,不复往日弱柳扶风,我为她巨大的改变而震惊。她乍见我时,惊讶的神情也不少于我。
“你……”她走了过来,似不知如何开口。
“小满姐姐。”倒是我,从容向她笑了笑。
“……小帘儿。”看来她仍旧无法接受我就是帘儿的事实。
就算真要解释这一切的一切,我也有些力不从心,不只无力,更无余下的心力去回忆描述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的过去。不过,那些事,不解释也罢。
我问他外头关于说她勾引群主的传言是怎么回事,她笑而不语,而后淡淡道:“吃酒误事罢了。”
我微愣,真是这样吗?我不相信。
“城主虽有义子,却始终无后,我所能做的,是为他生个孩子。小满自知无法与死去的盈盈公主相较,但也算为城主,为皇甫家尽了一点绵薄之力,我很满足。一年后,我也可以安静地离开。公子的恩情,小满无以为报。
我点了点头,比起她,我竟没为明日哥哥做过什么。事已至此,我心中已有了打算,用我的余生去寻找复生之术,能寻几时,便做几时的卷帘人。
是夜,我着了几件红裳进入宫中,来到爹爹娘亲所住的屋外,房中灯未熄,我却没有进去,在雪地中跪了半个时辰,叩了几下首,便心一横,离去。
我回到琴箫谷,已不见赵鸿宇的身影,两年照料之恩,我本该谢谢他,不过现在已无关紧要。我要做的,是准备好行囊,翌日便南下寻秘术士。然而在宫中的现身,还是让我的行踪被发现了。边疆老爷爷找上门来,他出现在我面前时,面上洋溢着慈祥与疼惜,语气也颇为柔和:“这天寒地冻的,帘儿儿你穿得如此单薄,叫你爹你娘如何放心得下?”
我心下惨然,即算我衣服穿得多少,也丝毫感受不到大雪天的彻骨之寒了,我心中一沉:“是他们叫你来的,边疆爷爷?”
他在原处处踱了几步,似点头似摇头:“以你爹娘的武功,屋外有人岂会察觉不到?他们也知你要走,以你的心性,断断是留也留不住的,他们未免伤心,不免当面相送,便托我跟随你至此处,嘱托你路上小心,要记得四方城还有你的亲人。”犹豫了会儿,续道:“但在我出门之前,飞骐山庄的少庄主前来找我,说明日未去,只是沉睡。”
明日未去,只是沉睡,我不敢太高兴,只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怎么知道的连边疆爷爷你都不知道。而且他也从未跟我说过。”
边疆表示不知:“无论如何,我且打算听他一试。”
我撂起还未打开的包裹:“好,边疆爷爷,我的想法与你一样,我现在就跟你回去救明日哥哥。”
他将我拦住:“帘儿,既已离开,就不必再回去了,反正结果好坏,迟早你还是要离开,你去找来缥缈琴,好好在这儿待段日子,等我消息。若明日真能醒来,我会让他来找你,你们、不要再回。”
我应下了后,一路送边疆老爷爷到琴箫谷外。
五岁的时候,我还没有去过四方城,也没听说过,我只知道那里是爹娘出生的地方,那里有他们的好友,一个是叫臭豆腐的叔叔,还有一个是叫明日的叔叔。明日明日,他的父母给他起这个名字时,到底是天上的明日之意还是明天这个意思的明日?不管怎样,那都是美好之意。
我曾试着凭想象画出这个美好之人的模样,拿给爹娘看时,他们皆是惊呆。我不知道我画的是好是坏,问他们也不肯跟我说。
在我快七岁的时候,爹娘说要带我去他们的故乡,四方城。一方面,我有些期待那里即将遇到的人和事,一方面我又舍不得这一处安逸的山水乐园。我问为什么,他们说城里的明日叔叔睡了多年,将要醒来,听到此处,我还是有些兴奋,更加去期待去四方城那天的到来。
后来我才意识到“睡了多年”这几个字眼,不免心中疑惑,只要是活的东西,都要进食、活动,哪怕是头猪,也不会整日整夜地睡,更何况这个明日叔叔是个人,怎么可能睡了多年,饿也得饿死。除非他是神仙或是修仙之人,但哪个神仙或是修仙之人会闲着不去修炼而去睡觉,一睡还是好几年。
那张画像我画得很认真,明日这个名字让人听了心头一阵明亮,我自认画中之人很好看,因为我几笔简勾勒,生怕多添一笔将拥有这个美好名字的人的画像污染了。结果拿给爹娘一看,他们竟是这么一副反应,莫名其妙。
综上种种奇异的现象,于是,我想带着这么一颗好奇心去看看。
四方城的人是我从未见过的,街市上那么多人,各种服装,各种打扮,他们的脸上挂着各种表情。有些笑得很欢乐,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最多的表情,爹爹脸上,娘亲脸上,弟弟脸上,就连我脸上可能也都是这个表情。有些人看起来垂头丧气,做人开心是福,真不知遇上了什么事能让他们这么不开心,就是天塌下来了,也该欣然面对,因为即使哭丧个脸也无法把天顶上去,倒不如开心点,让自己心里舒服。
那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没尝过人间百态,不知世间疾苦,就看不起人世的感情,总将它想得太简单。
看到明日哥哥那一刻,我有些呆了,这究竟是真人还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人?不过我高估了他的品相外观,虽然他好看得如同仙人,但绝没有我画出来的他好看。
我总以为他叫明日,应该见者心暖,而是小女子见了有想靠入他怀中受他保护的感受。而现实中的明日叔叔,并不是与爹娘差不多的年纪,只不过是大了我十来岁的年轻小子。
他睡熟的时候,表情寡淡,面容憔悴苍白,脸上唯一一缕色彩,是眉间那点朱砂,真真见者怜之。看他的表情,他睡着前一定很不开心,但他的不开心又不同于街上垂头丧气的那些人。那时候,两者的区别,我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能要见多了世面才能渐渐感知到,街上的行人不过是做了生意亏了本,出于功利的心态才心中郁闷,等哪天赚了一翻,真不知道会不会高兴成疯子。而这个明日叔叔,他的不开心好像是郁结在心已久,成了一种习惯。诉不尽的愁,道不尽的怨,自他眉间源源不断向我袭来,灌入我的骨髓,触动我的心脏,他拥有的,该是多么悲苦的一段人生。
他那么虚弱,怎么可能去保护人呢?反倒是我这个小孩子都有了想保护他的冲动。
他的房中,有一只很大的炉子,大得可以装下一个人。我一开始以为这炉子是用来炼丹的。那个可恶的秘术士,总不让我靠近,说这炉子碰不得,稍有差池,多年努力将功亏一篑。后来,可能是看我不老实吧,索性连屋子也不让我进了。
我当初心里还在暗骂他,并不知道感激他让明日哥哥重生的恩情。
一天,我在他的饭菜里稍稍放了些东西,他就上吐下泻不止,一整天都在茅厕里,于是我乐呵呵地大步跨进那间一直让我虎视眈眈的屋子。
我走到床边,静静观察着他,奇怪的人,为什么可以睡这么久?难道是死人吗?那只大炉子,不会是用来维持死人的肉体的吧。
“哥哥……”我开口叫他,我实在叫不出叔叔,因为他太年轻。“你可能不认识我吧,我是上官燕和司马长风的女儿,我叫帘儿。”见他一点反应都没有,我不由有些气馁,但又看到他那张安静的脸时,我也跟着安静下来。
“你说你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着?若是活着,又怎么会沉睡不起?若是死了,他们为什么不让你入土归为安?还是你根本就是睡神,专门管理凡人睡觉的神仙。如果哪天我失眠了,我可是要来找你的哦。”
我在那里傻笑了半天,开玩笑了半天,床上之人还是没有半点动静。“哥哥,我尝试过睡了三天,醒来后脑胀,难受得很,你睡那么久,肯定难受坏了,我扶你起来坐坐吧。”说着我就去扶他。他的身体很冰冷,很僵硬,我费了好大的劲,才将他扶起,将他的身子靠上枕头。
我捋顺他有些杂乱的发丝,“真不知道你的性格是不是同现在你自己的身体一样冷,一样硬。哥哥,你可要记住哦,我是永远关心你的帘儿。”
话音未落,感受到了震动,我转头看去,那只大炉子正不停地颤抖,让人不得不怀疑下一瞬它会不会爆炸。手上传来一阵炽热,这是从明日哥哥身上传来的,我有些吃惊地看向他,我可以感觉到自己似乎闯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