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六章 肖凌月(1 / 1)
“绡绡,”记得那一夜她让他称呼她的名字,欧阳明日稍不自然地唤了一声,又冷不防地问,“千面郎君的近况,你可有听说?”
“听说了,”话语微微一滞,“他既然还活着,就该来找我。他说他为飞骐山庄做完最后一件事,就会回来找我。可是那么多天音讯全无,甚至没有在我面前露过一次面,也不知是生是死。”
欧阳明日寂静的面上浮现难掩的神色:“我们还是去采舌星草吧,前面就是东侧山,那里应该会有。”
遥遥远望东侧山,山的身姿挺拔,像一个俊朗少年,只是它的名字将它的英姿尽数掩盖,就像西侧的西侧崖,明明鬼见而愁,却有个普普通通的名字,再高再险的崖也跟着普普通通了。是以,濛州其实是个好地方,只是这个地利的优势被掩盖了而已。
东侧山脚下,百草荒芜,许是气候太干的缘故。但这样的环境最适合舌星草生长,以霸道又肆无忌惮地汲取土地中的养分。如此,便少了些障碍,只需要找到荆棘丛,就很有可能找到舌星草。
眼前正有一处荆棘,只是舌星草体态小,手触及叶子便会溶成液体,而荆棘又扎手,是以很难采到,更很难找到,所以一般的大夫都说绝迹了。
朱绡绡望着面前荆棘上带着的利刺,心里很不安,仿佛它们正扎向她的全身各处每一个角落,又狠狠刺向她的心脏,她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一脸央求:“明日大哥,可不可以不要采,舌星草我们不要了。”
欧阳明日收回正欲上前的脚步,一脸茫然地望着她:“都已走到,为什么不要了?”
“总……总感觉有不好的预感。”她找不到理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感觉自己快要哭了。
“放心吧,采个药而已。”他习惯性地想要把手伸到她头上,刚伸出手时,才意识到,他是朱绡绡,十七岁,而不是那个七岁的小女孩。于是收缩回了手:“我在此处看看,你与相师去山的北面找找还有没有。舌星草有四片叶子,状如人的舌,形态如星星般小,要小心那些荆棘——还有,千万别碰它的叶子。”
大多数时候“说曹操曹操就到”这句话并不是空穴来风,只因实在准不过。方才无心抑或有心提起的失踪了的千面郎君,被这么一提,在朱绡绡与易相师离开去山的北面那一刻,他在反方向出现了。
欧阳明日穿过荆棘,寻找星星大小的舌星草。顾不得长而利的刺划破衣服,擦过皮肤,连手指也不能幸免,受伤最严重的是食指和中指,渗出涔涔鲜血。这个细节虽被欧阳明日忽略,但它却成了最要命的细节,也许正是这个细节促成了今日的一切,促成了他与朱绡绡的相遇,促成了今后所发生的一切。
欧阳明日从荆棘中脱身出来,采到的舌星草少之又少,他将它们放入布袋,以免因触碰到它们而使它们融化。他自己也没注意到,他那浅黄色华服千疮百孔,身上几处血迹斑斑,全然失了纤尘不染贵公子的形象。
背后有人偷袭,欧阳明日矮身一躲,那人便扑了个空,滚到地上。那人在地上□□几声,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来,只手顶地支撑着身体才勉强不趴在地上。
欧阳明日走近仔细一瞧,那人竟是个瞎子,年不过二十来岁,双眼处凹陷可怖,眼珠被剜去,他衣衫褴褛,但看衣服的材质,应是富贵人家所有,这瞎子莫不是——
“你是肖凌月?”欧阳明日扫描一番,脱口而出。
瞎子不可置信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看得出来,他做这个动作有些吃力,因问道:“阁下是敌是友?为何认得肖某?”
欧阳明日走近,蹲下身与他平视:“你我非敌非友,只是久仰大名而已,在下欧阳明日。”
肖凌月身负重伤,浑身无力,话语也显得慵懒:“原是赛华佗啊,肖某也久仰你的大名。”
“赛华佗可有听说过肖某的事迹?”
“略闻一二,”欧阳明日答得简洁,“你这双眼是在四方城被仇家追杀所致的吧?”
肖凌月神秘地笑了笑:“你知道我在四方城都做了些什么吗?”顿了顿,稍作休息,“我先是易容成一个书生,混进了茶楼,当起了说书先生。城主纷争中茶馆两个说书先生,一老一少,各持己见。老的支持皇甫仁和,少的支持欧阳明日,而我,就是那个少的……”
欧阳明日瞳孔骤然紧缩,沉声:“挑起这场纷争的,引起四方城民心动摇的——是你?”
肖凌月呵呵,答非所问:“接着见茶馆倒闭,我就变成了你的模样。”
欧阳明日语气依旧沉沉:“我没记错的话在下与肖兄并未见过面,肖兄又何以扮成我的模样?”
“这还需要见面吗?在宫中或许没有机会,但只要赛华佗踏出皇宫半步,就随时都有可能被肖某盯上。只是我在暗,赛华佗看不见肖某而已。”
“那时城主已下令,严禁将我复活的消息传出去,你又从何得知?”
“纸终究包不住火,只有死人才不会说话,况且宫里那么多活人,谁敢保证每个人的嘴守得像瓶子的那样紧?”
“说出去的那人,是谁?”这是欧阳明日心存已久的问题,他也曾想过也许是与城主亲近的人泄露的消息,才让举城皆知,赛华佗复活。他也曾怀疑过城主的贴身侍女小满姑娘,只因她侍茶时的动作与枫林山庄的侍女颇像,但这一点不能证明小满就是枫林山庄的人。况且肖凌月是飞骐山庄的人,飞骐山庄有与枫林山庄不睦。就算小曼真是那说出去的人,也不可能跟肖凌月搭上关系。再说小满对城主似乎有情,他不愿错怀疑一个人。
肖凌月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没兴趣的,我千面郎君不愿说。赛华佗难道就不想听听变成你的模样后,肖某都做了些什么?这个我倒有兴趣说说。”
欧阳明日料定了不会是什么好事,便闷不作声。
肖凌月自顾自道:“说到底也没做什么事。怪只怪你这人太奇怪,肖某掌握不了你的性格,才致被人发现逃亡,不过可幸,我偷得了一样东西,交给了一个人。”
欧阳明日终究忍不住:“什么东西?”
“城主的玉玺。”
“交给了谁?”这才是他更感兴趣的。
“令尊。”
令尊,欧阳飞鹰,简单两个字,无疑是最刺痛他的地方。一次次给他机会,一次次不知悔改。但是欧阳飞鹰已经疯了,怎么可能?
欧阳明日紧紧抓住肖凌月的衣领,字字动魄:“你若侮辱家父,我便要你的命!”
肖凌月扯扯衣领:“肖某身中剧毒,已是将死之人,又何必骗你?”
欧阳明日闻言,松手诊了诊他的脉,结果匪夷所思:“苗疆三液毒!“若中此毒,毒性随血液迅速流遍全身,无药可救。他又问:”谁对你下的毒?”
肖凌月没听见似的,脸上忽的云淡风轻:“最后一个任务,终于完成了……”
欧阳明日眸子重归沉静:“最后一个任务就是方才你说的?”
“不,那是最后第二个。”
“最后第二个?”心中隐隐有莫名的不安,“那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就是不让你回四方城。”
“哦?”欧阳明日觉得可笑,笑出了声。一个瞎子濒临死亡,要限制一个人的行动,似有些难度。
待他又要说什么时,肖凌月邪魅地笑笑,很快被一阵咳嗽掩没:“四……方城……你是回不去了的……”
欧阳明日料想这也许是他的最后一口气,又想起什么似的,忙道:“你这样死了倒解脱了,可知有一个女子正痴痴等着你?”
“绡绡?你指的可是绡绡?”肖凌月瞬间提起了精神,仍是强撑着那口气。
“正是朱姑娘。”
“……还记得初见她时,她穿着件鹅黄色衣服,我夸她冰雪如梨花。梨树结果成梨,梨的颜色与鹅黄色相仿,我称她是梨花之女……此后……我常见她穿梨色衣服……”肖凌月面上表情变化莫测。待终于支撑不住,将要倒地之际,吐出最后一口气,吃力地说出:“帮我……告诉她,我骗了她……对不起……原谅我……”之后,没了声。
他骗了她?这是怎么一回事?不过这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旁人干涉不了什么。此时,欧阳明日心中已然有了一个定论,那个在无名山谷自称朱绡绡的红衣女子并非真正的朱绡绡,真正的朱大小姐另有其人,正是与易相师资料上所说与千面郎君一见倾心的姑娘,正是肖凌月口中的绡绡。
就这样,一代易容天才,本可以自己闯出一番天地,不过误投主,效愚忠,毁终生。在年老前辈看来,一个不过而立的人,只是黄毛小子,能像千面郎君那样的能者,实属罕见,年纪轻轻就死,那是武林的损失。肖凌月在黑暗中垂死挣扎,心心念念的仍是赵择之交给他的任务,如何效忠山庄。甚至要别人提醒才会想起那个她,才知道自己有后顾之忧,自己也有值得留恋的东西,但一切变得太晚,一切已经来不及,他没了回头的路,纵然被主人抛弃被命运背叛,也只能停不下来地往前走,到了悬崖也不能了勒马,直至摔到粉身碎骨方休。
欧阳明日望着他,若肖凌月还有眼,那一定不能瞑目,好在他在失去眼睛的那一刻就瞑目了。这是唯一值得可幸的,却实在可悲。
东侧山下,远远仰望,山峰高不见顶,直插入云,正值风华草茂的春天唯独这里荒芜,草不长,鹰不飞,如在肃杀秋日。山下浅衣男子跌坐,弄不清那最后一个任务究竟是何意,只道:“这么做,何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