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顾皇衣(1 / 1)
我短暂的一生里,绝大部分时间在做的事是演戏。
歌唱也好,参演影视作品也好,出席宴会也好,无论什么,都只是带着“设定”,久而久之,真正的自己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了。
演,变成了习惯,哪怕对身边亲近的人,也会不自觉地欺骗;演技,是我最阴毒也最称手的利刃;不演,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废人。
一开始只是为达成目的向别人展示,对家族演一个叛逆的家主,对粉丝演一个理想的偶像,对弟弟演一个轻浮的哥哥。
慢慢地,它就像一种□□,侵蚀我的生命,在扮演“他人心目中的我”时,意味着抛却了我内心深处深恶痛绝的我自己。
我终于将这把淬了剧毒的利刃对准了自己。我不停地催眠自己,不停地将“真实的我”淡化、溶解在演戏状态下的我之中,这样,哪一个就都是真实的形象了,我谁也没有欺骗,也不用欺骗谁。
真实,是无法离开谎言的,只是调和比例不同。
所谓真相,不过是大家都相信的东西罢了。
为我赢得了影帝之荣的电影,是与何皑搭档的《异性之镜》,她也很会演戏。两个会演的人凑到了一块,反而不敢过于深究对方在演什么了,所幸这是个非常深奥的社会题材的影片,观众的解读五花八门,在外界看来,我们微妙的异样反而加深了影片的复杂度。
我们互相知道对于对方来说,“演戏”这件事并不真的只是为了演戏而已,也都知道对方有能够察觉真相的敏锐,但我们都一致默契地止步在界限之外了。
我与何皑,非敌亦非友,最熟悉也最陌生。
外界评论这部影片是我目前为止的演技巅峰,本来我的水平就从未受过质疑,这仿佛是变相肯定了我以演戏饮鸩止渴的做法,在不为人知的角落里,我精神的一部分在渐渐地变得癫狂,加速着我溶解真实自我的进程,催逼着我以欺骗自己的途径去获得对他人的真实。
这并不是我的巅峰,我知道我还能达到更高的地方。
我策划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剧目,不需要舞台,不需要演技和剧本,我会运用我完全完备的演习本能,推动剧情发展,这比自己当演员要更具挑战。演员不知道自己在舞台上,不知道自己在按着既定的剧本运行,承担一切的只有策划本身,自编自导,最后,策划者演起了策划。
它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叫做“为了弟弟的幸福”。
我灌注了所有爱与血的阿白啊,我怎能不为他……我怎能不为他?
我生命中最短暂也最幸福的,属于兄弟二人的平淡时光,那些朝夕嬉笑的日子,已经过去。我最喜爱的角色“爱着弟弟的哥哥”,戏份已经杀青。
新的角色名为,伤害弟弟的哥哥。
“二少爷,邱家少家主邱言求见……”一名工作人员推开顾宅办公室的门,却并未见到他们熟悉的二少爷的脸庞,而是时常不见踪影、神出鬼没的家主本人坐在办公桌后,“噢,原来家主在啊,那最好不过了。”
“阿白他出去见朋友了,我也刚回来不久。不过既然是邱言……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招待他进来说话吧。”
邱言,灰熊市最杰出的三个青年之一,被誉为“天才软件工程师”,黑四家之一邱家的少家主。我上次见到他已经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身形瘦削高挑的年轻人出现在门外,许久不见,他顶着一头乱发,脸色苍白得吓人,像随时要被风刮倒似的,眼窝深陷,眼睛下浮着黑紫色的眼圈,眼里布满血丝,衣衫陈旧,像刚从战地回来,饶是我也吃了一惊。
“邱少爷此番来我顾家是何意?”
他坐在我对面,先向四周望了望,我领会道:“你们退下吧,我和邱少爷单独说话。”
邱言不打算解释为何他会变成这副模样,只是简单地开口道:“我今天来,是代表‘病垦’项目来和顾家主谈生意的。”
《病垦》,邱言主导、与孟家旗下相关研究所共同研发的世界第一款全息网游。听说制作已经到收尾阶段,即将正式开启宣传。
顾家既是文娱产业的龙头,宣传、发行、协力、出资自是合作的首选对象。这桩生意顺利得没有任何纠结余地。
引起我关注的,反而是邱言的状态。
他在掩饰着什么,作为一个演戏的大师,他这拙劣的演技瞒不过我的耳目。但他也是真心实意来交谈的,这令我好奇。他竭力隐瞒的是什么?就他的精神来看,说是处在崩溃边缘也不为过。
我在常识范围里问候了他一句:“你看上去很没有精神啊,发生什么事了吗?”
果然,他勉强地笑了笑:“程序员嘛,都是这个样子的。临近游戏公布,加班加点的,什么时候猝死都不奇怪。”
我也只好爱莫能助道:“不要工作过了头啊,你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恐怖吗?”
“谢谢关心。”
此时的邱言,就像一个被蚁群啃噬得千疮百孔的堤坝,只是在凭借最后的意志力支撑精神而已。
即使他不愿意告诉我,面对这样的对手,我想知道还不是轻而易举?
况且,我也隐隐地察觉到了,能让邱家的少家主如此动摇的事情,必然不是区区deadline……如此排除下来就没剩几个答案,只要一个一个去查证,很快就能得出结论。
几日后。
邱言最后一次都来找我接洽商业合作的事宜,他说在这之后他还有些程序要调试,会一直在研究室待到两个月后游戏内测,期间会尽量减少和别人见面,以保持工作的专注度。
这几日里我也没有闲着,很快我就查出了眉目,隐隐预感到了让他如此崩溃的真相究竟为何。
送他离开顾宅时,我说:“邱少爷,保重。”
他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但他已没有余力再来追究我说这句话的动机,他这样天才般的聪明人早就知道了我的弦外之音,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用略带嘶哑的嗓音说道:“顾家主才是,保重。”
若说之前一句话还是试探,这在旁人看来再简短不过的几句话里,我们依然交流了数倍的信息,我也拿出相应的认真来:“彼此都好好加油吧。”
他长叹一声,望着阴沉的天空道:“要变天了。”
他说得不错,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看不见的、我与邱言都无法匹敌的敌人,已经静静地蛰伏在灰熊市的阴影中。
那是我策划案定稿的一天,对我来说,是演员冲向巅峰,是叛逆者发动最后的反抗,是哥哥保护弟弟。
在阿白尚不知情的时候,我彻底背叛了他。
我的人生意义从此变得格外简单:让阿白幸福快乐、忘却一切地活下去。
那样的未来里,是不需要我的。按理说那个时候我已经不在了。
经过各种考虑之后,我选定的第一个舞台是光辉娱乐,我极其巧合地看到了一个叫曾雪然的女孩的简历,她就是个和简历一样表里如一、一目了然的人,各方面条件又是阿白喜欢的类型,我和王晓度打了招呼,让她当了总裁秘书。
一个月后,极其巧合地,王晓度无法去公司。
他对我抱怨连连,但很快也闭上了嘴。他审阅过无数艺人,而我恰恰是个艺人;他是顾家的干部,而我恰恰是他的家主。他很快明白,什么都不说对大家都好。
极其巧合地,对娱乐一窍不通的顾须白走马上任。
这一连串“偶然”碰撞在一起,顾须白和曾雪然的相遇就变成了必然。那两个人之间不存在纠葛互虐,只是简单的boy meets girl。
两个月之后,他们一定会在一起。
我敢如此这般像个媒婆一样夸下海口,是因为我太了解阿白了,比他自己还要了解得多。
对不起,我不能实现你最大的愿望了,但这个小小的愿望,我还是可以帮你的。并且我们的愿望是相反的,所以也不必替我不值。
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和我最爱的人结婚了,所以请你一定要娶到你爱的人才行。这是我的一点私心。
和她在一起,你肯定会变得比现在幸福,肯定会比在我身边幸福。
我在顾家大宅里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我的计划。
一边盘算着我们剩下的时间,我在夜晚躺在花丛里,想着死后埋在这里也不错。听见走廊里虚浮的脚步声。
阿白,你终于回来了。
假寐的我一睁眼,便看到他绝望而满足地守望着什么的脸庞,神色之间是未曾见过的巨大动摇。
我知道,是曾雪然让他明白,什么是他想要的。
“哥……我和你……”他半梦半醒地在我怀中无意识地呢喃。
“你一个人幸福就可以了、我不需要,也没资格……”我自言自语地抬头望着那一轮弯钩似的银月。
周末的晚宴上,我看见了何皑和崭新装束、不知所措的阿白,她正亲切地挽着他的手臂,她则穿了一件与他十分相称却略显低调的晚礼服。各种各样的人围着我和他们,好不容易应付走,却还是遥遥相望,没有走近。
何皑对阿白低语几句,他点点头,到别处去了,何皑拿了两杯红酒向我走来。
我顿时明白有些事已经超出了我的预计。不过,应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我从她手中接过酒杯:“别来无恙。”
“嗯。这次,恐怕要一起代言了。”她笑道,“不知鼎鼎大名的顾皇衣先生还愿不愿意与我合作呢?”
我没有继续虚与委蛇:“你刚才,和他说了什么?”
“把你的哥哥借我一会。”
“你……”
谈到阿白时,她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擅长演戏的家伙,而是真切地散发着作为一个女人的魅力。
“我本以为这个圈子里,我和你已经算是最谈得来的人了。”她的平淡地看向顾须白的方向,他正像之前一样被娱记、名流、工作人员等层层围住,有些无奈,“但遇到他之后,我总是想把很多我自己的事告诉他。”
“为什么呢?”
“你知道的。”她黑曜石般的眼眸盯着我,“我们,本来就是一类人。”
我有些怯了,我不敢承认,她也不敢,所以试图让对方说出自己心中所想。
“遇到你这样的女人,他一定会被耍得团团转,并且越陷越深。”
“不管你赞不赞同,我都会从你手中把他拿走的。”她满不在乎道,“要说耍人,你比我过分十倍。”
“我没有不赞同。”
何皑意外地看向我。
我低低道:“我也想知道啊……”
只要阿白喜欢,无论他最后和谁在一起我都会支持,但如果有这个机会……我还是想看看,他到底会选择他心底里向往的人和生活,还是另一个版本的我?
“你还是承认了。”她有些黯然。
我不予置否,轻轻地和她碰了碰杯,玻璃的高脚酒杯被擦得锃亮,映出我和何皑的影子,就像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