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顾须白(1 / 1)
工作上的事不能懈怠,不过这周总还有令我可喜的进展。
这第一就是和秘书曾雪然熟络了起来,当我浏览员工档案看到她的照片时,一瞬间便想通了许多关节。
深棕色的长发拢成了两股长辫,眉眼柔和,邻家少女般亲善可爱,是个光看到照片就会觉得和她相处会很舒服的人。
只是她长得有几分像我学生时代曾经喜欢过、却又被狠狠拒绝的女孩……但她的资料表明,她与那个女孩毫无关系,只是单纯长得有一点像而已。
时至今日我已将当年的那个女孩忘了大半,看见曾雪然的照片才猛地回想起自己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岁月,那可以说是我目前为止最无忧无虑的时光,随后便连带着回想起了那个雨天,将一切都冲刷干净,也在我与顾皇衣之间横亘出一条沟壑,从此我们再也没有像以前那样亲密无间,再也没有理解过对方。
感到一丝惆怅的同时也回想起了美好的记忆,我已经很久没有对一个人单纯地抱有青涩的好感了,或许它并不能称之为恋慕之情,但它是如此干净、不含杂质,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我已经失去了怀有这种单纯感情的对象,也失去了以这种感情待人的能力,亦不知是否有人对我怀有这种感情。
如果我又重新获得了这份纯粹,我还能坚持现在所正前进的道路吗?
公私我还是能分明的,曾雪然就是曾雪然,不是别的什么人。
她也是才进公司一个月,这样看来,是谁从中作梗已经很明显了。我暂时还不想打电话给顾皇衣,我也不知道能和他说什么。曾雪然不过无辜牵扯其中,她很努力也有能力,是个很称职的秘书。就连她略显中年气的怨责都那么可爱,言语笨拙,手脚却很利落,她并不因为我是顾总才如此关怀,关怀别人是她的性格使然。常有人认为那是她的怀柔手段,但她的价值观本就如此,自然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什么了。
那天早上在办公室里睡觉,不小心摔下沙发,惊醒之后映入眼帘的竟是曾雪然俯视着怀里的我,那眼神似乎在温柔而羞涩地守望着什么,这件事吓了我一跳,几乎以为时间倒退回了十年前的中学时期。距离上班时间还早,我也就和她闲聊了一会,正当我感觉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好了许多,我又不知触了她什么逆鳞,说着话突然就哭了起来,搞得我措手不及。她看上去也不像在生气,哭声渐消后又一副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表情,拘谨地缩在沙发边缘,脸红到了耳朵根,十分惹人怜爱。
安抚好了她的情绪之后,也差不多快到上班的时间了。
所以我们的关系是真的变好了吧?
不可否认,我其实挺喜欢她的,契机或许是她长得像我的初恋女孩,但我知道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她很好,就像能和季淞成为共同分享喜怒哀乐的朋友一样,我希望有一天,我也能和她坐在咖啡厅里畅聊人生。
这天快下班的时候,何皑打来了一通电话,劈头就问:
“你周末有空吗?”
“暂时没有预定。”
“那我预定了。”
“有什么事吗?”
“之前和你说过要告诉你,我不肯参加《家的记忆》的真正理由吧?”她说道,“这个周日我有一个J.P.和Sen联合举办的晚宴,很重要,你过来吧。”
她说得很快,我有些反应不及。没记错的话,J.P.是世界知名的服装设计师,Sen则是老牌的时尚服装品牌,可是他们办的晚宴和参加综艺节目有什么关系?
“你一定在想,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对不对?”听到我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得意道,“这可是娱乐圈的前辈对你这个后辈的教导场合啊。”
“我知道了,我去就是。”
她紧接着自然而然道:“那么星期六的时候,我和你一起去挑要穿的礼服。”
“等等,你这么闲的吗?我不信你会没有能穿的礼服。”
“是你穿的礼服。反正,顾总这个工作狂也只有西装正装吧,在那种场合穿会被笑话是老干部的。”她揶揄道,随即用极小的声音说,“我为了空出这一天,可是用十天的疯狂工作才换到呢。”
“太辛苦了怎么行?你该不会每天连睡觉的时间都没了吧?所以说不要管什么礼服了,就算我穿运动服去也没有人敢笑一声的,你可要用这一天好好补觉啊,不然身体可撑不住。”
“你这个人……”她低低道了一声,随即挑高了声音,“顾总真会关心下属。”
“员工健康与公司运营息息相关,我关心下属是应该的。”我振振有词。
“既然是应该的,那么……顾总干脆带我去医院吧?我最近总是食欲不振,精神萎靡得很。”她立刻换了一副重病的口吻。
“你想上头条吗?我已经想好了,标题是《知名影星何皑竟与顾家总裁双双出入医院!打胎还是安胎?地下恋情惊天曝光!》”
她笑道:“你真自恋!这不是有点上道了嘛,我的娱乐圈傻瓜总裁。”
“被你这么说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我劝顾总在我面前还是乖乖听我的吧,不然我还可以想办法给你挖陷阱哦?”
“比如呢?”
“我明天会在家好好休息,等到周日白天的时候给你打电话说我好像发烧了,去不成晚上的宴会,你肯定会不管什么宴会,吵着要带我去医院,然后来到我的家里,被娱记拍下来,第二天上头条,标题我也想好了,就叫……”
“行了行了,我认输……”
我在她面前毫无办法。
那股猾黠劲儿,只有两个人有,恰恰这两个人都是我的天敌。
挂了电话之后,我才发现刚才通话时有一个来电打入没有接到。
来电显示上清晰地标明了是本宅的座机,只有那个没有手机的人会这么做了。
但是我们的电话却因为何皑错过了。
我是决计不会主动回拨过去的,如果他再打来的话,我再接也不迟。我本还在犹豫周五是否要回家,我忍住了这一周不与他联系,洪水般的思念已经无法抑制我要见到他的念头,但另有一种念头将我拴在办公室里,隔绝与他的关联。
因为我永远不知道我见到他的时候会发生什么,我永远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一如既往,或许崩溃失神,或许郁愤麻木,这一切都只取决于顾皇衣,他会让我变得不像我自己。
他肯乖乖待在顾家,果然是另有所图。曾雪然就是一个例子,但我还是搞不清他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他想把那个女孩卷进什么不好的事情里,我不会放过他……
何皑似乎也与他在一部电影里做过搭档,没记错的话是叫《异性之镜》来着,好像还正是这部电影,让他们双双摘得那一年灰熊奖的影帝影后,从此开启了辉煌的巨星之途。
我无力地盯着手机屏幕,十分钟过去了。
他再也没有回拨。
“顾总,下班咯?我要走咯?”曾雪然在门外探了一个头进来。
“嗯,辛苦了。”
“你呢?又不回家吗?这可是周末了啊,是合法的休息日哦!”
“我……我不知道。”
“回就是回,不回就是不回,不知道算哪门子的答案?”她扑哧一声笑了。
见我沉默不语,她便走进来:“在办公室呆了一星期,连日常起居都不会了吧?回家和家人吃顿饭,聊聊天,不是很好吗?”
“我现在……还不想见他。”
一星期未曾感觉到的疲倦,此刻汹涌而至。
“那么……要不要和我去餐馆?”她低着头磨磨蹭蹭道,“别误会了!只是想请你吃顿晚饭而已。”
“请我吃饭?”我有点惊讶。
“对不起,这样的请求太突然了,你无法答应也是正常的,顾总这么忙,一定有很多安排吧……”她的眸光黯了黯。
“可以是可以……但是哪有上司让秘书请客的道理?”我朝她笑笑,“走吧,我请你。”
“一定、是很高级的餐厅吧……”她胆怯道,“我不太懂那些礼仪规矩,到时候你别笑话我。”
好像在之前也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是季淞,我们后来虽然一起也聊了几次,那第一次的邀请却以去警局告终,一直是我心头的遗憾。不敢说是什么高级的会客专用餐厅,但这的确给我的友人们造成了负担……
“那种地方你一定不习惯,让你紧张不是我的本意。不如就去你家吧?方便吗?”
“哎、哎?”她眨了眨眼睛,“麻烦你再说一遍?我、我没听错吧?”
“就是去、去你家吃晚饭啊……”我被她的态度所影响,也变得窘迫起来,脸上像火烧一样,“对不起,到才认识不久的女孩子家里去吃饭什么的、太失礼了,就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可以吗?”
“怎么可能啊,那种事……”
“真的很抱歉,本来开开心心商量着要去吃饭的,都是我的唐突,把事情搞砸了……”
我痛恨起自己的笨嘴拙舌来,明明本意并不是这样,她的拒绝理所当然,但也有些不明所以的失落感。
“不是的,我是说,顾总愿意来我家,我很高兴,刚才你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你就算自己不承认也没有用了哦。”她微微侧头,几缕深棕色的发丝从她的肩膀上滑落,她向我绽放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
“是这样啊……不会给你们家添麻烦吧?”
“唔……我想爸妈和弟弟会很欢迎你的,我们家已经很久没来客人了。”她的眼睛已笑成了弯弯的月牙,掏出手机,“我打电话告诉他们晚上会有贵客来,一定要准备超级丰盛的晚餐才行!”说着便走到一边去。
我提出去她家,并非是毫无理由。究其原因,是我与她真正认识的这个早晨,她是我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那如朝阳般和煦的温度、清新芬芳的气息依然鲜活在目,我实在想知道,什么样的家才能养出她这个毫不做作、天生温柔的女孩。
那边她也打完了电话:“呜哇~爸妈一听说是我的上司要来,都诚惶诚恐的呢,我告诉他们顾总不是那种打官腔的人,但他们还是很怀疑,啊,顾总你也不要有什么顾虑,他们是真心欢迎你的。”
“现在都过了下班时间了,我们已经不算是上下级了,就当是朋友的拜访,你也不用再喊我顾总了……”这牵强的理由,真的能打动她吗?我是没什么顾虑,倒是她不要因为担心两头变得无精打采,不然我就是无罪也成了有罪。
“哎?朋友的拜访吗……”她目光灼灼,“那、上班时间之外,我就不喊你顾总了,如果因为这个等会被家里人斥责不懂礼貌了,你也要出来为我辩护哦?”
这个女孩,一旦开始注意到她,就难以再重新把她当作一个低调普通的小秘书了啊……和她说话的时候如沐春风,不自觉地想要更多与她交谈下去。
“那是当然了,直接叫我顾须白或者别的什么,我都不会介意的。”
“相应地,你也要喊我雪然,我的朋友们都是这么叫我的……”她双颊绯红,眼神游离一旁,却平添几分可爱妩媚来。
“哦、好……我收拾一下东西,这就开车送你回家。”
“不要开车,我们坐地铁回去。”她顿了顿,似是有些窘迫,“家里的食材不太够了,你和我顺路去超市买一点回去。呵、呵呵,让客人做这种事,真够尴尬的呢……”
“没有那回事,我很乐意,那样我就能和你多聊一会了。”
“呃、嗯。”她红晕未消,“还要委屈你和我挤地铁……”
“偶尔从堵车当中解放,不是也挺好的吗?”
“你其实很温柔啊……”
我并不是任何时候都这样,不可思议地,只要与雪然聊一会,听听她充满活力的声音,注视着她嫣然的笑靥,我的心就会像水一样宁静平和,连带着平日里紧绷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甚至能够遗忘,曾经的伤痛。
她是过于温柔的麻醉剂,还是能够治愈的伤药呢?我不知道。
不论哪一种,都会让我想要沉湎下去,我是否该把关于我的一切都告诉她呢?和顾皇衣的关系,和家族的纠葛,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事情,包括那个人生中最为灰暗的雨天,我一直都希望有谁来倾听。
若说倾诉的对象,并非没有,季淞肯定会任凭我如何失态也都不多嘴,只是静静地听着,为我续上一杯酒,没准还会和我感同身受地喝个大醉。但他肯定什么都不会说,他虽未见世面,却很聪明,知道倾诉对我来说是一种暂时发泄,沉默是寻回理智所必须的。我们都是男人。
但若换了雪然,她可能会有完全不同的反应,她会将独属于她的那份温柔贯彻到底吧。
“雪然你会做饭吗?经常买菜吗?”
超市里,我笨拙地推着手推车,她走在前面悉心挑选着蔬菜瓜果,一样一样地放进推车里,在旁人看来,我们无疑是一对在为晚饭发愁的新婚夫妇。
“会是会……只是一般人都能做到的水平,须白不要太过期待,不然肯定会失望的。不过像这种客人在的场合,都是老妈亲自掌厨,我也就是打打下手而已,不用担心啦。”她手里拿了一个番茄,回过身来向我笑着,长发因为猛地转身而小小地旋开又落下,“至于买菜,我可是经常被差遣呢,自己觉得买得很好,回去了之后却常被老妈批评被宰了,不是太贵了就是缺斤少两,诶嘿嘿~”
一瞬间,我感到内心深处仿佛有什么要喷涌而出,直直冲到了眼眶。
我曾经无数次无数次地想象过,与我的家人们这小小的幸福时光……
“你刚刚看上去脸色很不好,身体不舒服吗?”她关切地问。
“没、没事,我只是太高兴了。”
她笑道:“高兴?买菜有什么好高兴的……你真奇怪!”
她跑过来,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温软的手指轻轻地捏住我的手指往前拉,轻快道:“快点啦!要是在买菜上耗久了,我的肚子可真是要饿瘪了!”
我任由她在前面拉拽着我,我当然不会忘记是谁无意中实现了我小小的愿望中的图景,此刻我只想好好地注视着她的背影。
“干杯!”
数个杯盏高高地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玻璃响声,在橙色的暖光下,杯中液体各呈颜色,有泛着白沫如琥珀般晶莹的啤酒,有冒着气泡、杯壁上渗着水珠的冰可乐,有漂浮沉淀着落叶残渣的乌龙茶。
那明亮堂屋中的一张张脸庞,也各呈神态。
什么酒都喝了一遍,脸色涨红,犹自举杯,执意与我喝个胜负,爽朗地大笑着的中年男人。
一旁责备着不成样子的丈夫,其中带着关怀、一边还不忘给我夹菜,深棕色盘发的中年女人。
对我充满好奇的初中生模样的清秀少年,缠着我问东问西,最后在问及是不是姐姐的男朋友的时候被狠狠敲了脑壳儿,只好鼓着腮帮子往嘴里猛塞食物。
对弟弟出手狠辣,却对我无奈又抱歉地微笑着的,这屋中最为明亮,也在我眼中最为夺目的明媚女孩。
还有一个人,坐在他们中间,一进门开始就被热情地款待,丝毫没有因为外人的到来而遮掩起了真实面目的这一家人,因为是掌上明珠的女儿的朋友,便也如同家人一般对待,被这名为“家庭”的温暖包裹起来,过于情绪激荡乃至于说不出话,时刻要控制自己不能流泪的,某个傻瓜。
“听说是雪然的上司要来,我们都吓了一跳呢……”
“是、是啊!哈哈!本来听说是什么什么黑白八家的大少爷,还以为是多高贵的人,怎么会看得起我们这种中产人家,还说要来做客什么的,太难以置信了不是吗!哈哈哈,来,干!”
“爸!你也真是的,这种话怎么可以当着人家的面说?他今天来只是作为朋友啦,朋——友!不要仗着有客人在就控制不住地狂喝一通了!”
“姐姐说的是真的吗?大哥哥你真的有那么厉害?是不是见过很多好玩的事情啊!我跟你说,今天的姐姐和平时完全不一样……咦疼疼疼!又捏我胳膊干什么啦!不要因为不敢对大哥哥怎么样就来欺负我啊!”
“唉,一个两个三个的都这么要人操心,不是长不大就是老顽童,让你见笑了……”
我想知道的事早已有了答案,甚至获得的远远不止于此。
“哪里的话,我很感谢这顿晚饭。”
“粗茶淡饭,不成敬意,你不嫌弃就好。”雪然的母亲悄悄将我拉到一边,“那孩子在公司里吃了很多苦,可是她有各种原因,也不全对我们说,我们一直很担心她。看到你今天和她关系不错,我们也能稍微放心。说句偏心的话,也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请求……雪然她,在公司里就麻烦你照顾了。”
“不用伯母说,我也会这么做的,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很值得你们为她骄傲。”
“别看她这样,其实性子又倔又爱逞强,明明是个爱哭鬼呢……有时候这会让她自己受伤,真是个不省心的傻丫头啊,我们最大的愿望,也只是她幸福快乐地生活就足够了……其实一开始她要辞职去光辉娱乐,我是不赞成的,可是她愿意这么干,我们当父母的也没有办法……每天每夜都在担心她,可是又不敢说,怕她误会我们的意思。她从小到大就是蜜糖罐儿里惯大的,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她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丑话说在前头,如果你欺骗了她,哪怕是灰熊市的市长,我们一家都不会罢休的……”
她的话里有些我不敢去想的暧昧意思,我却无法不被她的话语引入更深的思考里去,欺骗吗……
她笑了笑,拍拍我的肩:“吓着你了,真抱歉。虽然和你接触的时间不多,但我们曾家看人可是很准的,你是个好孩子。雪然其实很信任你,我的女儿看人的眼光自然也不会差,我们家的大门随时为你敞开,想什么时候再来都可以。”
“伯母,我……”我拼尽全力让自己的声音不显得颤抖。
“好啦好啦,再去吃点东西吧,不可以浪费哦?”
晚餐的后半,我全程低着头,像雪然的弟弟雨然一样往嘴里疯狂地填塞东西,可是无论喝多少酒、吃多少菜,都无法润平我喉间的干涩哽咽。
在曾家度过的时间,就像梦幻一般。
或许这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不过是日常,于我而言却太幸福了,像梦一样不真实。
分别之际,雪然想送我,我也只是让她到门口而已,我对她说了很多遍我今天很高兴,后悔为什么没能有顾皇衣或何皑那样的演技,让她的眼中不再现出忧愁的神色,最终好歹是身为男人的尊严填补了这一空缺,在她的目送下转身离开。
走出好一段距离后,我回头看,曾家的灯光还亮着,在夜晚中就像是迷途旅人的港湾,又像是吸引飞蛾的烛火,只要看到,心里就会涌起一阵阵灼热的暖流。
梦境一般的时刻结束了。
夜晚刮起的冷风提醒着我这一点。
我只是裹紧了身上的大衣,低着头快步地走,也不去思考要往哪里,只是听凭我的双脚,把我带到那个地方去。
无论多艰苦的训练、多寂寞的夜晚和多繁重的工作都未曾让我皱过一次眉头,却在我不想哭泣、高声欢笑的晚餐上,大颗的泪珠掩人耳目地滑落进碗里。
事到如今,我不该再有那天真的幻想,但我不能不想。
不乏有人问起我最大的愿望,我一定说顾家强盛,灰熊和平。
但从没有人问起我小小的愿望。
如果我和顾皇衣是寻常兄弟,我们生在一个平凡但温馨的家庭,有严厉的父亲和温柔的母亲。
我和哥哥在打闹争执中长大,父母微笑着注视我们,一日日添上幸福的皱纹和花白的头发。
他娶得个好姑娘,我在他们的婚礼上一拳锤在他的肩上,笑着说,你这混蛋可要好好对她。
我只是想有个家。
我感觉自己就像故事里卖火柴的小女孩,只是我没有火柴可以划,只是边走边一个个地幻想着自己的愿望实现,以此来支撑我的脚步麻木地往前走,才不至于立刻倒下。
最终我无路可走,抬头看见了熟悉的屋檐门扉,门上熟悉的花卉图案的家徽刺痛着我的双目。
“二少爷,您回来了,要不要通报家主一声?”门口的侍卫问道。
“不用……”仿佛是不属于我自己的喑哑嗓音,艰难地说出这两个字,如行尸般慢慢踏进顾宅。
我像个幽魂一样飘荡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了家主起居区域前的花圃。那些风铃草和风信子不分昼夜时节地开遍了整个庭院。
我走下台阶,刚才在曾家获得的温暖早已消失殆尽,唯有寒冷一遍遍吹拂我的身体,剥夺着我的体温和体力。
正当我想着就在这里死去也不错的时候,发现花丛中躺着一个人,闭着眼睛,双手交叠,呼吸平稳。正是我的幻想中必不可少的那个人。
我跪倒在他身边,低头看他的睡颜,看花瓣飘零在他的肩头,又被风吹起飘到我的身上。
谁知他只是装睡,那完美的演技又一次骗过了我。
他只是伸手轻轻一带,宛如短线傀儡的我就倒在了他的旁边,头抵着头,手臂贴着手臂,微微侧过身来环抱住我,轻轻拍打安抚着我的背,就像哄小孩,鼻子里哼哼着安眠曲。
“你看我们两个,像不像在合葬的墓地里?旁边有这么多花瓣飞舞,很漂亮吧。”
我闭上眼睛,靠在他的胸膛,沉沉地堕入黑暗,困倦、疲累一齐向我袭来,我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
“但是啊,我是不会让你死的,不仅不会,还要让你好好地活下去……所以,睡吧,睡吧,我会为你排除一切梦魇,将你亲手送到光明,哪怕……”
在他的轻声细语中,我坠入沉睡,没有美梦,也没有噩梦,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