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季淞(1 / 1)
相较于明亮,我的眼睛更适合黑暗,虽然它的颜色是浅的。
音乐会开场了,我的周围一片寂静黑暗,只有不远处台上聚焦了乐团,我能睁开一点眼睛了,但仍看不真切。幸好音乐会只需耳朵就可以享受。
我身边的顾先生有些心不在焉,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订好的票会多出来,不难猜到其中缘由。能听到一场免费的音乐会,这在我的出走计划之外,称得上是意外之喜了,因此我对顾先生很是感激。
说起来我也和那个人听过很多次音乐会,从小开始,他经常带我观赏各种戏剧音乐展览。我被教育不论在何种场合地方都要一丝不苟地正襟危坐,他就像一个严厉的考官一样坐在我身旁,又好似看管犯人的狱警,冰冷的眼神审视着一切我异于常人的地方。演出结束便例行汇报鉴赏成果,我小时不懂,直白地道出实话,他嫌恶地叹了一声,眼神从冰冷成了看卑劣下贱的虫子般不值一顾,从此我再也不敢正视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给予我本不该享受的东西。
我在这世上认识的,除了父母,也只有他而已——现在多了个顾先生。
母亲早就不在了,父亲只当我死了。
他十年如一日地在我身边,请了家教,像抚养一个正常人那样把我抚养大。我因他对我的态度而胆怯不已,却从没有一日不感念他。他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这对于他来说不过举手之劳,于我则像沙漠甘霖,哪一日他收回了倾注在我身上的东西,我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随着时日渐长和我受到的知识的完全,也令我生出疑惑。
为什么他一面嫌恶我,一面毫不吝惜地给予我?
他究竟是陪伴我,还是囚禁我?
他是爱我,还是恨我?
我终于深深感到了我的匮乏,对于他的了解也好、对于我存在的价值也好、对于这个世界的真实也好,我实在是一无所知。他不会告诉我这些。
所以我逃跑了,怀着负罪感和歉疚感。但我认为这是必需的。
这不是一时热血上头的莽撞之举,我脑海中有一个详尽的计划。这个计划并不是关于逃跑路线、求生方法之类的出走秘诀——他迟早会找到我的,他不会罢休——而是每次出走需要达成的目标、以及我应在这一次短暂的自由中所寻找到的东西。
第一次、也就是这一次的目标很简单:走了就行。
他无数次责骂我是无可救药的蠢人、愚人、蠹虫、废物、病痨鬼、母狗的儿子,极尽所能地贬低我。我习惯低估自己,也不敢立下让他为了寻我而焦头烂额的远大目标,只要能离开他一会就行,只要我能以我自己的意志迈出脚步就行。
至于要寻找什么,我也不知道。与其说是寻找,更像是探险。
至今为止,顾先生是除了那个人和家教老师之外、我攀谈上的第三个人,我重视的这段友谊,在他看来不过是萍水相逢。我甚至想过,如果那个人对我施以真正的囚禁,我恐怕会把这段短暂的回忆拿来品味一辈子。
我的任何举动都逃不出他,我逃到哪里都有他。
今天在这间音乐厅里,在我和顾先生之间,诞生了秘密。
只要我不说,那个人永远也不会知道,我离开的几小时里发生了什么。我终于感到一点点平等,盖过了背叛的愧疚。
原谅我!否则,我怕我不再能原谅我自己。
音乐会结束,顾先生和我直到人走得差不多了才离开座位,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多谢。要不是你,这一场音乐会我听得可真够憋屈。”
“古典乐本来就是需要长时间训练才能听出门道,普通人还是看演唱会来得痛快,也有很多失眠患者在古典音乐会上得到治愈的。”长时间的黑暗里,我能一点一点地看清顾先生了,和我想象的样子的确很像。
他笑了两声:“有点意思,你就向我这个门外汉科普科普吧——你很喜欢音乐?”
“只是听得多而已。最喜欢的还是——”
我住了口,意识到自己不该说这么多。
“看样子是说来话长啊。”顾先生又望了望手表,他浑身总是散发着一种工作狂的氛围,朝我温和地笑了笑,“和你说话很轻松愉快,我平时忙得团团转,今天索性放一天假好了。我请你吃一顿,我们慢慢聊。可以吗?”
轻松愉快?我第一次收到这样正面的评价。
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并不像普通人所感受到的那样容易,它对于我来说有些沉重了。相反,我对贬低辱骂的词语却能做到无动于衷,仿佛只是轻飘飘的几个吐字。
我说道:“可是我没什么可以还你的。”
他薄恼道:“你当我真缺这几个钱吗?相应地,请你不要拘谨,能进行一场有价值的谈话,这就够了。”
顾先生真是太温柔了。
……如果能一直这样走走看看,遇到各种各样的人,见识各种各样的事情,那个人也能对我放下憎厌和嫌恶,那该是多么幸福啊。
白日做梦。
顾先生去取了车,接我到一家他常去的餐厅。我对吃的一向没什么要求,好歹能做一些料理满足那个人的要求,但我不知道这算什么样的程度,因为我根本没有去过餐厅,无从比较。
一路上我和顾先生又闲聊了很多,最终还是不慎地说出了自己最喜欢的是绘画,原本这不丢人,只是在这一领域我被那个人抨击得最严厉,久而久之就认为自己最没有的就是绘画天分了,就像下棋不好的被称为“臭棋篓子”,我大概也是个“臭画筐子”,但我心里喜欢,停不下来。
顾先生真的很愉快的样子,开车的时候他也一直扬着嘴角:“小季,你对艺术方面了解得可真多,我对这些一窍不通,只知道好看难看、好听难听,你别嫌我是个俗人。”
我笑道:“顾先生别嫌弃我是个病人。”
“瞎说,你很漂亮,一点也不像病人。我刚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女孩子呢。”
这个词比轻松愉悦还要沉重,压垮了我的头。
那个人说我和我的母亲的长相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这副面孔是她留下给我的,我看着镜子时会想象母亲浅色的瞳孔是否也会这样盯着镜中的人,有一种跨越时空我们彼此对视的错觉。
“我没有去过餐厅,一会礼节上有什么不懂的,顾先生你可以笑我,但是也教教我,好不好?”
“那……快餐店总去过吧?”
“没有。我从没在外面吃过饭。”
顾先生露出了震惊的表情,仿佛我是刚从原始森林出来的野人。
“你的家人呢?他们不会带你出来吃吗?”
“我只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我一直和他在一起,他有自己的事,把我安排住在一套房子里。但凡我出去,都是和他一起,这是我第一次自己一个人。”
后视镜里,顾先生的表情已经目瞪口呆,差点闯了个红灯。
“你就没想过独立一点?”
我困惑道:“我平时在家里做饭做家务画画看书,一个人生活不成问题的。”
“我是说……不要依赖你哥哥。一个人就不能出门了吗?看你也像是个成年人人了。”
“我十七岁,还没有成年。没有他的授意我不能出门,门窗都有锁,我出不去的。我平时都很听他的话,今天也是趁他带我出来,不怎么防范才偷偷逃走了。”
他猛地刹了一下车,调转了方向,我几乎飞出座椅,又被安全带勒了回去。
“你要去哪里?”我摸不着头脑。
顾先生由震□□成了严肃:“当然是去警局!我要告你哥哥非法拘禁未成年人!”
我急忙解释:“不是那样的——其、其实——”
他明显认定了我是个受害者,头也不回地飞驰在高速上,双唇紧抿,根本不听我说什么,并时不时露出一种怜悯又悲哀的眼神。
没想到竟是以这种方式终结我的离家出走。
到了警局,就无法避免看见那个人了……我的异母兄,季泓。
每次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我的心就猛地一动,仿佛是千钧万钧重的一块石头压在上面。轻声用唇齿去感受这两个字带来的发音变化,不知不觉间就会反复念叨了许多遍。我承受不住直呼他的名字,也不能亲密地称他为哥哥,私心里又认为兄长过于疏离,因此只好用“那个人”来指代他。
残酷的话语也好,冷酷的态度也好,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与我血脉相连的人啊……
顾先生了解太少了,这其中渊源太深,他好意为我伸张,我很感谢,但这是不会有结果的。
奇怪的是,想到等会我和那个人的重逢会以这样全新的状况,我竟并不感到十分恐惧。或许他接我回家后,他会严惩我的离家出走,又或许是什么都不说,一如既往地以厌弃悯恶的眼神盯着我。
但是今天不一样,我有话要对他说。他也一定会好好听我说的。
还有要好好和顾先生道别,能认识他真的很高兴,我想多和他见面说话。
此时正愤怒地开着车的他不会知道,我的心里在小心翼翼地盘算着离别的说辞。我平时没有机会发出自己的声音,所以……从现在开始练习吧,不迟的。
车窗倒映出我的脸,像一个白色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