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素色血颜(1 / 1)
你尝过生离死别的滋味吗?尝过被至亲至信的人,一刀一刀割碎血肉碾磨成灰的感觉吗?
那不是痛,不是悲,只是一点淡淡的冷,从掌心一寸寸蔓延至每一根毛孔,腐骨饰心的凉,仅此而已。
她从血肉模糊中睁开眼,天地茫茫,云是红的,雪是红的,就连自己的眼睛也是红的。杀伐声已经远去,断壁残垣已经迷了硝烟战火,她却恨不得,怨不得,也爱不得。堂堂燕国长公主,家破国亡,她却连一个复仇的对象,也杀不得。
从未想过,当年那个将她从寒冷深宫救出的人,那个轻拂着她的发与她相依为命的少年,为了另一个女人,会有一日,对她对整个国家心狠手辣一至如斯。
那一年的冬天,飞雪絮絮,亭中有红梅绽放。年迈的燕帝至御花园,携着皇后并荣宠多年不减的梅妃,在风中亭摆了一桌酒。煮酒赏梅,宫中雪景艳如梅,年年如此。锦缎华服,曳地长裙拖了长长一路,白雪红梅,这一场雪,铺天盖地。
席间,有宫女不甚斟酒时碰翻了梅妃的暖炉,一地火炭飞溅,堪堪将梅妃新近的曳地梅花红裙焦灼出一片丝丝缕缕的洞。
梅妃未怒,燕帝却已冷了脸色,手中温酒尚未入口,一个轻掷已尽数泼到宫女身上,浇了满脸满身。宫女僵着一张脸,许是吓傻了,竟是未动分毫,低垂的眸光盯着眼前一地狼藉。星星炭火遇雪则灭。
梅妃弹了弹指尖的丹凤兰蔻,皇帝已倾身将她揽入怀中,回首对着那宫女,垂鬓散着白发,眼光却是狠戾,“斩!”
一直默默陪于一侧的皇后当即下跪,“陛下万万不可,沁雪她......”
梅妃挽着指花,轻笑出声,“不过是件衣服,陛下何须动怒。”
皇帝闻言,将怀中美人更是揽紧了几分,瞅向一直呆若木鸡的宫女,厉色呵斥,“坏了朕与梅妃雅兴,念在梅妃替你求情,还不滚出宫去!”
浅帝昏庸,梅妃惑主。伸手一挥,已有侍卫上前将那宫女带下。
亭中复又一番轻言欢笑,似乎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是他们看不到那个一直一言不发的宫女,那双眼睛,明亮,深痛。
仿佛在看一个永无止境的噩梦。
隔日,亭台楼阁均是雪积三尺。
她蜷缩在暗无边际的角落,已是饥肠辘辘。一天一夜没有吃任何东西,小小的身体在寒屋中瑟瑟发抖,一直给她送食物的沁雪姑姑没有来,她抖在角落里不敢出去。姑姑说,她是不能出去的,无论如何都不能。她自出生便生长在这个地方,四面高墙围拢的屋子内。
可是,真的已经很饿。
到了第三天,仍是没有任何踪影。外间影影绰绰的光影透过雪光照进来,她还是不敢出去。沁雪姑姑说外面的人都是坏人,只要一出去,就会性命不保。她不知道什么是坏人,但是她曾亲眼目睹一个人活生生地死在她面前,满地的血,还有那一双不甘的、愤恨的眼睛,就那样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
姑姑说,那是你的母亲。
她只是惊恐地后退。她不知道母亲是什么,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自一出生,与她相伴的人只有沁雪姑姑,与她相伴的物只有这一间遮风避雨的寒屋。
不知过了多少黑夜白天,外面的雪依旧下个不停。她已感觉不到饥饿,脑子昏昏糊糊地站起来,生平第一次推开那扇一直关闭着的木门。
外间的雪光刺的她一瞬间闭了眼。直到很久以后,才虚弱的睁开,环顾四周,除了几棵高大的梧桐,就是满地的积雪。天上雪花还在不停不停的下,她伸出手,接了一片,两片,三片,然后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然后是更多的雪,更多更多的雪,直到她觉得自己饱了,满足地打一个嗝,开始一步一步踩着厚厚积雪走向一片自己从未踏入的地方。
那地方,犹如荒冢,却是每个人都向往的坟墓。
醒来,满室是不曾见过的金碧辉煌。
“你是谁?”她听到一个声音,看到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他看着她,“你怎么晕倒在我的夜汀宫前?”
她恍然未觉,看着那双眼睛,只觉得自己在做梦,梦中是自沁雪姑姑走后再没有遇见的温暖,身子暖烘烘的再不似先前疼痛,闭上眼睛,但愿这个梦,一直不要醒来。
有一双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呀,还在高烧?”
她再次睁开了眼睛,眼前的画面依旧真实,有些难以置信,“姑姑?”
少年不可置信,“姑姑?”
她努努嘴,依然只发出几个简短的音,追寻生命的本能,“姑姑,饿。”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饿。”
少年了然一笑,“碧初,去传膳。”
有宫女应声而去。
少年拉着她的手,“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出现在宫里?”
她看着自己的手,疑惑惊奇却精准地重复着那两个偏僻陌生的字眼,“哥哥?”
少年柔柔一笑,“是哥哥。”
这一年,是浅帝三十一年冬。叶轻拂第一次走出孤屋,第一次见到叶琅。那年她七岁,而叶琅十三岁。
四年后的暮春,浅帝得了一场病,太医院的医官前前后后奔忙三个月,仍是药石无异,初夏浅眠的夜里,这个当了三十五年皇帝的老人,薨然而逝。留于身后一干妃嫔王子走马观花明争暗斗。一番血腥厮杀,梅妃大获全胜。
这年盛夏炙热之时,燕国新君伴着蝉鸣声声,荣登九五,是为锦帝初年。
史载锦帝元年,新皇登基,册先帝梅妃为太后,而先帝后,不知所踪。锦帝四年秋,太后逝于承乾宫。
从冷宫走出时,她未经世事,没有名字,不懂世情。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是他——当朝七皇子逐一盘查,将她的身世查了出来,并且为此不惜与他的母亲翻脸,最终老皇帝承认了她一个公主的名分。
他说,一叶轻拂,从此,你的过去已经拂去,你的将来就是我燕国尊贵无双的公主,你就叫——叶轻拂。
彼时,她不懂什么是公主,什么是尊贵。她只知道眼前的哥哥待她好,她再也不用似在冷宫中一般,没有饭吃。
待稍稍懂事,长大,这宫闱之事也懂得一二的时候,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老皇帝偶尔与一宫女所生。她的生母已死,一直偷偷抚养她长大的沁雪姑姑也已被逐出皇宫多年。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个常常画着梅花妆,她和哥哥称之为母妃的女子——梅妃。
往事已矣,再追寻又有什么用呢?哥哥说,这个皇宫尔虞我诈,便是亲生母子也未必能够相信,他说,阿拂,哥哥定会保你周全。
她信了,一心一意地信了。
后世坊间传言公主离奇身世,道,锦帝十七岁登基时,长公主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幼弱孩童,不是皇后嫡亲,偏居一遇冷宫几乎冻死的先帝遗妃之女,无名无分,饱受欺凌。若非锦帝将其救出,册封长公主,如今恐早见了阎王。
如此,兄妹二人的感情自是寻常世家子弟王宫贵族亲情所无法比拟。
有花同赏,有月共享。以为天长地久,是为斗转星移。
她死的那天,天地一片血肉模糊。那个说会护她一生的哥哥,却在百丈高墙上为了另一个女子,弃甲投降。
在此之前,她已经连着劝了他七天七夜,几乎耗尽精力,他仍是不肯回头,不惜把她关进天牢。为了那个女子,倾家亡国又何妨。躺在一地血泊之中,外面赵国的军队已经攻入,赵家之女,亡国红颜,却也是她亲手将她送入哥哥怀中。
他在高高的城楼上,冷风烈烈吹散了头发,并辔连理,他身边站着的女子,并非绝色,她却知道这个女子有着怎样魅惑世人的手段。
闭上眼的最后一刻,她听到他说,“——若得景妃一笑,倾国又何妨?”
他大概不知,那个于他决绝相随的赵国女子,就在两个时辰前,还站在她的面前,笑的一脸甜美,她说,“轻拂啊轻拂,你怎么就不懂,你与他而言不过是兄妹之谊,自古帝王薄幸,何况你一个宫女私下生出的公主。”她径自笑着,眉眼是一贯的清冽,仿若世上最干净的泉水,说出的话,却是寂静的妖娆,“我也想看看,这生死存亡的最后,他要的是你,是燕国,还是,仅仅只有我。”指间轻轻划过她的脸,她的笑容依旧那样亮,那样干净的纯粹,“不过,无论结局如何,你是注定活不成了。就让你在死之前,看看他如何抉择吧!”
低低地一声,近乎叹息。
她对她用了梳刑。
铁秀红梳一次次梳洗着她的皮肉,她强忍着刀割撕裂的疼痛,睁大眼睛看着,直到听到那一句“若得景妃一笑,倾国又何妨?”,再也支撑不下,漫天白雪委顿,犹如回到七岁那一年的雪夜,漫天策地的冷入骨髓。
昏君,与她那父皇果然,还是父子呵!她这样想,最后浮现在脑海的景象却是那一日。
锦帝四年春,长公主新近得了个心灵乖巧的宫女,模样并非绝色,然一笑一颦却能让人失了三分颜色。那样干净纯明清冽的笑容,实在不该出现在皇宫的,宫里的老人私下皆这样议论。
长公主却很喜欢,不仅要了来作贴身的女官,一应用度比之其他宫女也宽裕的多。
春暖花开之时,她将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哥哥,说,“哥哥,她唤景素,景色的景,素颜的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