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昨天接了一个教堂婚礼布置的案子,新人要求比较特殊,一早弄得焦头烂额还没有头绪。没有前辈的经验借鉴,在公司四处奔波翻看昔日的成功案例希望从中获得些许灵感。
在公司档案室转了一早上,总算找到一本教堂典例,拼命伸长了手去够那本位于顶架的册子,还差一点点,再高一点点。我在心里感慨:身高果然是致命伤啊,档案室附近没有凳子,只好自力更生了。惦着脚尖还是够不到,正想趴到档案柜上试试能不能拿到,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套着白衬衫的手,轻松地将我要的那本档案册拿下来放到我面前。
救世主,“谢谢”两个字脱口而出,终于拿到手了,心酸。转头一看,吓得差点撞倒档案柜。抱紧了档案册,结结巴巴地说:“美、美人,你怎么在这里?”
美人板着脸说:“路过,碰巧看见你这么吃力。”
我傻笑着回谢:“美人,谢谢。”难得美人特地过帮忙,高兴之至,可能这辈子都没有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必须好好珍惜。我兴奋过头,身影没想过美人为什么出现在档案室,以他的智商,哪里需要案例借鉴。
浏览了几遍形形色色的教堂婚礼,头皮都抓掉了还没考虑出合适的方案。案例上的教堂不是金碧辉煌就是庄严肃穆,俨然天父祝福的神圣婚姻,和我要动手做的案子完全扯不上关系。
我的委托人,一对信奉基督教的小夫妻,二十多岁的年青人,储蓄不足以支撑一场盛大的梦幻婚礼。他们选定了一个郊区村落的小教堂,拜托我安排婚礼的事宜,要求既体面又肃穆,表现出他们信奉上帝的诚心以及自由结合的欢欣,并且使客人感到他们的热情。他们的要求难度不大,可是无论是小村庄还是小教堂,都陈旧破败。如果要举办一场像样的婚礼,势必需要大刀阔斧地改造现场,届时所用花费一定居高不下,委托人没办法承担这笔费用,一切就白干了。招牌砸了不说,还毁了别人一辈子仅有一次的美好瞬间。
这堆千辛万苦从角落掘出来的册子算是白看了,一点用处都没有。
天快黑了,我的工作迟迟没有进展,浮躁更盛。灌下第十杯咖啡灭火,脑子很清醒,思路却堵塞不通。心里闪过一张张小教堂的照片,腐朽的木椅,漏水发黑的墙体,地上遍布建筑废弃的瓦片石子,入手点在哪里?
加班的同事陆续关灯下班,几分钟后大厅就剩下我的桌子孤零零地亮着灯。暂时还不想回家,呆在办公桌苦思冥想,今天不找出对策我就住这了。还有十天就是他们结婚的日期了,再拖下去就没时间尽可能完美地装扮教堂了。
正当我苦苦思索出路,寂静的楼层突然响起一声轻轻的开门声——“咔”,凝神想问题忽然听到这么一声响,吓了我一跳。
这么晚了,是谁还返回公司?我起身打算去看看,感觉有点不对劲,竖起耳朵,除了刚才那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一片死寂。难道是我听错了?没有,刚才真的清楚听到一声开门的动静。不详的恐惧漫过脊背,如果不是我耳朵有毛病,那就是我运气太背了,遇上了不得了的东西,可能是小偷劫匪,也有可能是传说中神出鬼没的冤魂。欲哭无泪,心血来潮加个班都能碰上这种事,惹不起我躲还不行么,保命要紧。
哆哆嗦嗦地推开办公椅,朝桌子底下藏,心里向上帝祈祷,真主保佑,它没有发现我,它不知道我在这里。指尖无意间划过胳膊,赫然发现胆小鬼晏维已经怕得寒毛倒竖。不怕不怕,找准时机逃跑就是了,抱紧了膝盖,屏住呼吸,传进耳朵的声音让我险昏过去,不明物体在向我靠近。脚步声放大了几倍那样清晰,慢慢接近我,神经绷到极致,别过来!我在心里呐喊着。
天不遂人愿,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声音更近了。没多久,脚步声消失了,纳闷地抬头,一双黑色皮鞋就在离我几公分的地方停下了。呼吸急促,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跑又跑不了,打又打不过,这回可以领火葬场的优惠券了。
就在我以为短暂的悲剧人生快要结束的时候,不明物体出声了,它说:“晏维,你在做什么?”
这熟悉的嗓音,我在哪里听过?我不禁在心里骂老板,你找的好员工,监守自盗。等等,这声音……我小心翼翼探头,果不其然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俊脸。我顾不得还在桌子底下,欣喜若狂地跳起来抱住跟前的人,我这个蠢货,天天朝思暮想的美人的声音都认不出来,以后不用在百阳混了。太好了,原来是美人,性命无忧了。
等我平静下来,幽怨地盯着美人,徐总监,没事大晚上到处飘,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魂都让你吓走了。美人不解地反问:“你怎么了?”
虚惊一场,有气无力地倒在椅子上,说:“没事。”
从椅子这个角度打量美人,青白的日光灯下,美人的五官增添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看起来很是迷离。痴痴地看了十几秒,回想起刚才抱了他一下,皮肤上似乎残留着他的温度。
心下一动,陌生的情愫缠绕跳动的心脏,勒得我有窒息的趋向,疼痛幻化成将眼前这个男人据为己有,长拥到老的冲动。
如果可以一辈子抱着他,我……我拍了自己一掌,想什么呢,能变成公主的是天鹅,黑天鹅白天鹅,不是癞蛤蟆。
美人重复了一遍他的问题,说:“你在做什么?”
我支支吾吾地编造谎言,说:“这个,嗯,刚才,我,我在找,找灵感,对,我在桌子底下找灵感。”总不能告诉他我误会他是幽灵,害怕得钻到桌子底下缩写吧,即使晏维又懦弱脸皮又厚,面子还是要的。
美人没有追究我漏洞百出的说辞,扫了一眼散乱的照片,说:“关于这个教堂的委托单吗?”
一提到工作,我沮丧极了,“是啊,一点头绪都没有。”
美人整理了所有的照片,仔细翻看,他紧锁眉头,似乎在想相关资料。
几分钟后,美人放下照片,我连忙搬了张凳子给他坐,说:“怎么样?”
美人低头沉思,良久,在电脑上搜索教堂的黑白照片继续看。我不知道美人想干什么,在一边任他折腾。
美人关了网页,说:“委托人的电话。”
我掏出手机,找到号码递给他。美人拿到手机,按下拨号键,走到不远处打电话。
委托人姓彭,只听美人说:“彭先生,我有些事需要和您商量。”
他们的通话时间不长,隐约听见美人说:“我打算给您一个特别的……”,“您能接受……”然后讲了几句,他跟彭先生道谢挂了电话。
美人走过来,我迫不及待地问他:“美人,你和彭先生说了什么?”
美人淡然地说:“没什么,关于婚礼布置的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个委托你先交给我,时间不早了,一个人不安全,回家。”
“嗯”,我无意识地答应,随即反应过来,“美人,你要帮我策划这个婚礼吗?”
美人点了点头,说:“我替你写方案,现场你自己去跑,不满意的话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做新的策划。”说完美人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收拾桌上的资料追上他,“美人,你忘了拿这个。”
美人接过牛皮纸袋,想了想说:“我在这等你。”
“什么”,今天惊喜不断我有点懵了。
“我陪你下楼。”
我飞快卷起东西关灯就走,“好了,我们走。”
美人静静地走,耐看的五官光影变化无常,煞是唯美。我边走边偷偷看他,心里像是无数只爪子在挠,痒痒的,毛茸茸的,微微颤动。
美人送我上了公交车,自己才打算着回家。冲着美人渐渐变小的影子,无声地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第二天早上,美人的策划案躺在我桌子上。厚厚的一本,装订完好,美人熬夜做的吗?惊讶的翻来,不曾见过的复古教堂风情在小小的办公桌上铺开,黑白分明,对比强烈。往后几页,同样的地点,彩色柔和地融化在光线里,温馨动人。
照片清晰度很高,配有文字说明,详细书写了拍摄方式和安排步骤。美人不仅替我做了策划,还准备了两种方案,他究竟花了多少精力准备和制作?怜惜地抚过封面,默默心疼这个工作狂,对不起,麻烦你替我干活,谢谢。
大致记住流程,带上策划案准备去联系人处理会场。同事叫住我,让我去总监办公室。美人还有什么事没有交代,这里不是已经写得明明白白了吗?
总监办公室内,美人开口第一句就是工作的事,“晏维,这份策划案还可以吗?”
“嗯,很完美,总监,但是有些地方我可能会改动,不会影响整体吧。”
这是美人出任百阳这么久以来我第一次叫他总监,美人显然有点反应不过来。迟疑了片刻才说:“不会,大体上做好就行了。”
我认真地称他为总监,是因为他的实力值得我这么叫他,看过他的策划,我多少理解了老板挖空心思把他从原来的公司撬过来的原因了。他的策划真的很完美,每一个角落每一个细节都妥善画上亮色呈现给顾客,最难能可贵的是,成本不高,他巧妙利用现场条件制造出不一样的惊艳,普通人家花不多的钱就可以享受一场毕生难忘的婚礼,难怪他来了之后公司的生意蒸蒸日上。透过策划案,我已经可以预见未来那场婚礼的浪漫,我不想辜负他的心血,我必须按照他的设想做到十全十美,才对得起他一晚没睡的辛苦。
“那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我叫你来主要是想告诉你,这个策划是一场婚礼两种效果,不是两套方案。”
我疑惑地回视他,短短的胡茬扎根他的下巴,他看起来很疲惫,一夜没睡的后遗症。
美人摊开策划案说:“我打算给他们拍摄两种风格截然不同的结婚录像,黑白和暖色调,既复古又不失时代感。这样容易产生视觉上的强烈冲击,彰显他们的不凡之处,给客人不一样的结婚体验。至于怎么做到一场婚礼两种效果,到时候我会请我的朋友来协助拍摄,他的技术在业界一流,录像带也由他处理,费用方面我会让他打折扣。这场婚礼成败与否还看主持的神父,你要做的就是找一个合适的神父来主持这场婚礼。”
美人一连说了很多,我犹在梦中,很少见工作中的美人,没想到这么有魄力。我全部应承下来,接着马不停蹄地为布置做准备。
买了几箱喜糖喜饼,去小村落挨家挨户分发,告诉他们几天后村子的小教堂会举行一场婚礼,到时候可能会打扰他们希望他们多多包涵,同时央求他们这几天不要破坏我们公司布置的会场。说尽好话,村民们了解情况后无一例外答应了我的请求,并在村里挑选几个手脚麻利的匠人帮忙修整教堂。
离婚期还有一天的时候,教堂基本恢复完毕,地扫干净了,椅子勉强整齐摆放在教堂里,其他的原封不动,唯独和美人设定的情境相符的神父找不到。本地有名的神父我都找过了,不是太年轻,就是太年老,又或者语言不通。
婚礼前新娘给我打电话说,她看过婚礼举办会场了,十分期待明天的婚礼。客人越是寄予希望,我就越是急。我在小教堂转了一整天,出去找人的还没消息。
太阳渐渐沉下地平线,我放弃了催促那些和我一起奔波几天的同事,自暴自弃地想,干脆明天随便拉一个主持算了。
暮色中的小教堂背面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我望着他,白发老人的形象和心目中的神父不谋而合,这不正是我要找的神父吗?
我连忙赶上他,说:“老人家,您身体蛮好啊。后生有件事想要你帮忙,不知道您老人家方不方便听后生说几句话。”
老人不紧不慢地散步,“你说吧。”
我放慢了脚步,说:“老人家,是这样的,您看见不远处那座教堂了吗?明天有对青年要在那里举行婚礼,但是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神父,希望您临时客串神父为他们主持婚礼。”
老人驻足看远方尚可见一弯的太阳,我随他停了下来,他说:“我老了,应付不来。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抱歉,忘记自我介绍,我叫晏维,百阳婚礼策划公司的员工,这场婚礼就是我负责的。老人家,您看您身子骨这么硬朗,给年轻人举行一场婚礼不成问题。何况婚礼热热闹闹的,您老去沾沾喜气,添福添寿。”
老人不置可否,笑眯眯地看风景。我软磨硬泡他都不肯松口,直到一只黄色的大狗扑过来热情地给我抹口水。我穿的是职业装,齐膝短裙,大狗毫不客气地舔我的小腿,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老人唤了几声大狗,大狗不理他,还是围着我活蹦乱跳的转圈。
老人负手站着,宠溺地看着狗说:“这是我老伴二郎,它很喜欢你。”
我蹲下来陪大狗玩了一阵,拉拉它的爪子,厚厚的肉垫暖暖的,我都有些爱不释手。老人悠悠地开口:“二郎很少这么热情,大概是你身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它。”
“二郎,你可真看得起我。”我揉了揉它的脖子,抱了抱它。
“小姑娘,当神父要做什么?”
“没什么的”,我条件反射的回答,突然发觉他答应了,搂着二郎激动地说谢谢。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让他们不用找了,开车过来接我和神父。
电话那头欢欣鼓舞,立刻挂了电话。我松了一口气,说:“老人家,您不用担心,待会我的同事就过来接您去跟神父学习主持婚礼,二郎可以一起去吗?”
大狗呜呜的回应,老人笑了,怜爱地亲了亲它的耳朵。
同事开车过来带老人去了另一个教堂,我留在教堂做最后的确认。
教堂的圣像已经残损,我仰望耶稣,脑子划过美人的身影,笑了笑,他的婚礼会是怎么样的呢?如果我能为他设计,哪怕新娘手中的捧花,也就功德圆满了。
第二天十点,婚礼准时开始,熙熙攘攘的宾朋将小教堂围得水泄不通。黑色小轿车将新娘送到教堂,她的父亲牵着她,将她的手放进另一个男人的掌心,大喜的日子,新娘一家哭的一塌糊涂。
仿佛穿越到中世纪的教堂,陈旧的尖顶笼罩着圣光,一对新人沐浴在上帝的祝福中,幸福的结合。
那位老人家扮演的神父尽职尽责,从头到尾都站在圣像前,为新人祈祷。
参加婚礼的人都对眼前的一切感到很满意,尤其是别具一格的婚礼氛围。美中不足的是,婚礼快要结束的时候,下起了雨。教堂漏雨,很多人不得不沿着墙根躲雨。新郎新娘缩在一把伞下,有些狼狈,我跟他们道歉,他们说,这场雨是上帝祝愿的洗礼。小夫妻在伞下窃窃私语,甜蜜快乐。
婚礼结束后,老人牵着大狗和我告别,说他喜欢上当神父的感觉了,沉浸在别人柔和的目光里,这才是活着。他要改行当神父,专门主持婚礼,二郎是花童。末了,他还说,婚礼上有个人来看了一眼就走了,要是我喜欢他,我和他的婚礼里记得请他做客,二郎看见我找到归属也会高兴的。我知道他在说美人,因为他在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了,但是,婚礼大概不会有了,您老就死了这份心吧。
老人没有听见我的回答,乐呵呵地牵着二郎走了。
事后我们公司给这对夫妻提供了两份婚礼录像,他们看过赞不绝口,认为这是这辈子最珍贵的财产之一,惊艳不已,高兴的加了钱领走了。同事说,这两个青年感情不是很牢固,时常闹离婚,但是舍不得婚礼录像,怕这辈子再也拍不出这么唯美的爱情,又和好了,婚一直没离成。
这是很久之后的事了,DVD送过来的时候我看过了,美得震撼!
孤独的小教堂内,没有华丽的地摊鲜花,两排椅子中间古朴的过道,新娘的裙摆徐徐摇曳而过。富有历史气息的圣像和彩色玻璃窗,漏下透明的色彩,椅子还是残缺不全,墙还是裂痕斑驳,却被赋予了沉重的、深入人心的意义。浓郁的中世纪风格,在梦幻的过去举行一场婚礼,舍不得闭上眼睛的浪漫。黑白与暖色割裂鲜明,如同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早已远去的梦。历经沧海桑田,不变的是永恒的爱。
挤在一起躲雨的小夫妻,笑容明亮如璀璨的钻石。父母的伤感,宾客的欢喜,神父慈悲怜悯如耶稣,镜头下,一切都被诗意化了。婚礼的那场雨,打湿了观看录像的人的眼睛。
那场婚礼以后,美人的情绪莫名低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