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01(1 / 1)
应致远从下水道捡了个人回来。
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应致远的上司老陈差点没气死。
应致远挂了第三通老陈打来的长达半个小时的喷爹骂娘的电话,叹了口气,正好被他捡来的人醒了,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你醒啦,”应致远笑笑,“第一波‘擒王’的时候你被扔在下水道里了,我看你身上也中了弹,不救你分分钟玩儿完,就拖回来了。”
躺着的男人艰难地点点头,他知道自己胸口中了一枪,一时死不了,但是任血流的话,也活不过一个小时。他抬起头,每动一次伤口都像被扯开了一样疼,疼的他脸色发白。
血流的多,伤的倒不要命。
应致远拿了个杯子,用棉签蘸了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点着:“活动活动手,看看还能不能动,你那枪口有点偏,可能会影响到胳膊。”
男人应声动了一下,酸疼酸疼的,他皱了下眉,但好歹还是能抬起来。
“还行,还能动。”应致远打趣道,“我可是个活体的蒙古大夫,蟑螂都能给我医死,你小子还能活下来,命真大。”
男人想从他手里接过水杯,应致远给他拦了回去,顺手拿了个勺子舀了点水送进他嘴里:“少喝点儿润润嗓子,你昨天神志不清的,我给你喂什么都不肯咽,就趁你昏迷的时候灌了点粥,还差点给你呛死,这会儿你醒了别再喷我一身白水。”
男人嘴角弯了弯,想笑,但是又没笑出来,应致远瞧他这副模样有点惨,一脸失血过多的苍白样,突然就有点不忍心拿他开玩笑,于是干咳了一声,“那什么,我去给你热点粥,这回别不吃了,保证没毒。”
门被轻轻地带上了,男人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自己过度戒备了,这个救了他的人不可能害他的,弄死他,或者把他上交,都对他没好处。
男人伸手,颤颤巍巍地端起搁在一边的杯子,磨蹭好半天才拿稳,没让水洒出来。他端着杯子,一手捏着勺子柄,不锈钢压在手指上,压出一道道白印子,他盯着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这个房间。
房间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看起来是书架改成的简易杂货架,一个看起来就很古旧的老衣柜。主人貌似不经常收拾,架子上都积了灰,还有像猫的脚印。充电器之类的东西被扒拉的满地都是,烟灰缸不知道是不是被猫打翻了,还倒扣在地上。
单身汉的凄惨生活,男人立马下了定论。
正好应致远端着个粥碗进来,看到自己房间这副光景,也有点不好意思了起来。
“吃点儿?”
“恩。”男人感觉自己沙哑的嗓子终于能出声了。
应致远从杂货架上扒了个塑料盒,抽了张纸巾把灰擦干净,扶着男人坐了起来,把塑料盒垫在他膝盖上:“拿这玩意儿垫一下,省的你要弓着背吃,又得疼。”
男人看了他一眼,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粥,说:“我是红馆的。”
应致远说:“我知道。”
男人挑了挑眉,仿佛在说,知道你还敢把我留下,不要命了。
应致远笑了:“我管你是被他们扔下的小炮灰还是无辜躺枪的路人甲,那种情况,我看到了都得救。”
男人一口一口地抿着白粥,眼神却打量着应致远。应致远大喇喇地坐着,任他打量。
“你不是卧底。”
“不是,”应致远大方地承认,“卧底已经牺牲了,我只是负责收网的倒霉蛋之一,又碰巧其他倒霉蛋死的死,伤的伤,还有几个走狗屎运的也被组织空运回去了,只有我和几个战友还要呆在这,八方受敌的。”
男人不置可否,直到半碗粥喝下肚,感觉自己抽搐的胃终于有了点暖和的感觉,才说道:“你就不怕我把你给卖了,能进红馆的人,能有几个好东西。”
“你不会的,”应致远学他挑眉,“你把我卖了,他们只会连着你我一起炸。”
男人也笑了,是那种很温和的笑。他本身长的很温润,有点谦谦君子的意思,奈何长年累月的熬夜,生活习惯也不好,皮肤很糙,也有点蜡黄。但是他这么一笑,倒叫应致远脑补起他本来的样子来。
应致远觉得这人应该是个很随和的人,看到他,有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
应致远把床头柜上乌七八糟的小黄书收到一边,伸手摸了摸男人的额头:“还行,有点低烧,药我给你放床头柜上,吃不吃随你,我去客厅眯一会儿,有事叫我。”
男人又“嗯”了一声,应致远给他把两层窗帘拉上,就出去了。
不刷牙就睡觉多少有点让人不舒服,不过条件不允许,他也不是娇少爷,男人靠着床板,合上眼睛,慢慢地回忆了起来。
应致远口中的“擒王”,要擒的“王”,其实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毒枭。这人毒嫖赌样样都沾,人口生意也做,只是近来贩毒走私越来越猖狂,算是警察眼里的一个大红名。他的真名很少有人提起,但绰号“变脸阎王”却是很响亮。
男人算是给“变脸阎王”卖命的,只是时运不济,恰好赶上应致远他们的第一波“擒王”行动。这一战他们很狼狈,虽然打死了对方很多人,“变脸阎王”却被打瞎了眼睛,还断了一只胳膊。他在混战中也不小心中了一枪,而他的女友拼了命的要救他,带来的医生在车上给他取出了子弹。一路奔逃终于等到接应他们的人,另外两个人却被叛变的自己人给打死了。整个红馆被搅的乌七八糟,他被当成尸体丢进了下水道,凑巧碰到被追的无路可退只好钻下水道的应致远,才被捡了回来。
说起来,他和应致远两个人也都算九死一生。应致远在这里住了四年,对整个城市也很熟悉,一路跟老鼠一样钻东钻西,带着这个拖油瓶回了自己的老鼠洞。
男人自己取了退烧药,也没看注意事项,就顺着温水喝了下去。喝下去不久,他就有点犯困,眼下自己也算是走投无路,一时半会没有危险,加上刚受了伤急需休息,也就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应致远窝在沙发里睡的却很不舒服,大半夜的,他一个一米八几的汉子蜷着身子,还有几只英勇的虫子爬到他脸上,弄得他心烦意乱的。
三点多钟,应致远终于受不了了,他翻身坐起,点了支烟,想起来家里有个伤员,又跑到阳台那边去,把窗户开了个缝,好让烟味散出去。
但是里面那位还是醒了,套着自己的睡衣站在房间门口。他脚步声很轻,本来只想试试能不能走,没想惊动应致远,应致远却老早就听到了。
“你怎么自己下床走了?”应致远问道。
“又不是没受过伤,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话是这么说,逞强的还是没逞起来,一站起来呼吸都有点不顺,扶着墙才走出房间,胸口又开始疼,他只好又坐回沙发上。
“我抽烟你介意?”应致远晃了晃手中的半截烟。
“我不介意你也给我一根。”
“得了吧,”应致远把烟头按进枯草一样的盆栽里,“那我宁愿戒。你个病号,作什么死。”
病号若无其事地摊摊手。
“跟我说说你吧。”应致远道。
“说什么?”
“恩……”应致远想了想,“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华山,他们都叫我三儿。”
“三儿这名字多难听啊,搞不清别人还以为你多不正经呢,”应致远咂摸咂摸,也没想到本来那人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好你姓华,取个谐音,叫你三花儿算了。”
“哧,”华山笑了,“跟猫似的,这什么名字啊。”
应致远也乐了,“行了就叫三花儿了,正好我家大祖宗也叫三花儿,这会不在,估计出去找小姑娘了,改天你俩认识下。”
华山想起房间那几个猫爪印,笑着摇了摇头。
“你不是说你连蟑螂都能医死么,这样也敢养猫?”
“我家猫祖宗聪明的很,我这么多年大大小小也得过几次病,它都没病过。”应致远不知道哪儿来的信心就得瑟了起来。
他斜靠在阳台的窗边,一脸懒散样,穿着跟华山一模一样的睡衣,看起来也就是个普通宅男。
虽然边陲的小城市没那么繁华,窗外泛滥的夜光也足够让这所小公寓看起来不至于太死气沉沉。最危险地方的也是最安全的,应致远住在城区里,自己不方便出去的同时,也不方便别人找到他。况且,应致远这样的人,住的地方附近,应该都是有他们的人的。想到这里,华山放纵自己伸了个并不怎么愉快的懒腰,直到感觉自己的筋都要给再抽出来,疼的感觉让他回到了现实。
其实华山不知道,应致远住在这里仅仅因为懒得换地方。
老陈因为这件事还跟他吵过一个下午。
“唉,”华山问道,“你打算让我住多久?”
“你想住多久?”
“我想现在就走,你会让我走?”
“哈?”应致远饶有兴致地摸摸下巴,“出去被我领导抓进号子,还是被你领导再崩一枪?”
华山不说话,自顾自笑了起来。
“你笑点太奇怪了。”应致远不客气地点评。
“我就是觉得,两个人挤这么间小公寓,实在是太挤了。”
“你不介意可以睡沙发试试,客厅比房间大,够你滚一圈。”
华山又闷声笑了,他一笑,应致远也忍不住想笑,于是两个傻子对着乐,画面怎么看怎么诡异。
“我还没问你叫什么呢。”笑完了,华山才想起这茬。
“应致远,宁静致远的致远,我爸喜欢穷讲究,指望我好好读书当教授呢,”应致远怀念似的说,“谁知道我长大了还是这么个脾性。”
“好名字。”华山歪头,“比我的好听。”
“华山不也挺好么?‘西岳为华山者,华之为言获也。言万物生华,故曰华山’,沾了五岳的光,这名字大气。”
“哪儿有你说的那么玄乎,”华山轻笑,“我那时在家排行老三,我爸图省事,又觉得三不好,就叫华山了。”
“那你爸也是个忒不讲究的。”
“我爸是个开赌场的,能有多讲究?”华山反问。
应致远没想到他真的会跟自己提以前的事,一时半会没想出回答的话来。
华山却没停:“我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打生下来开始,我爸就没打算把家业交给我,倒是教了我一身出千的本事。”
应致远的手指缩了缩,又想抽烟了。
“我几岁就会骗钱了,小到一毛两毛,大到烟酒,每次我占便宜,我爸都会夸我。”华山悠悠地说着,“说我以后一定要有大出息,帮衬着我哥,把我们家的场子做大。”
应致远听着他的故事,很老套的情节,却意外的感同身受。
“但是我妈不给啊,我妈是我爸的小老婆,我爸的第一个老婆死了,我妈觉得他祸害大儿子就算了,里外里大儿子以后管赌场,只要不傻都能混的风生水起。但是小儿子什么都没有,不能这么栽了,结果你猜怎么着,”华山眯着眼笑着,“我妈请了乱七八糟的名牌辅导老师把我当尖子生养,终于养成了个四不像。”
“就为了……让你和你大哥争家业?”
“是啊,”华山揉了揉眉心,“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呢,一个眼睛里只有钱的肤浅女人,让他的儿子去读书,难道是为了给祖国作贡献的么?”
应致远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如何说。
“但是人家说,‘知识就是力量’,果然没错,”华山讽笑,“我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用半生不熟的洋文,去糊弄什么都不懂,还死要面子活受罪的大老粗了。那时候‘海归’正值钱,不少人爱跟着凑热闹,哪怕你没出过国,会讲外语也能被他们吹上天。其实只要说的顺溜,谁知道你说的哪国鸟语。”
“后来呢?”
“后来,我爸也觉得我比我哥那个半文盲有用,起码我更聪明,但他想,这么做他对不起大老婆啊,”华山抬起头,看向窗外,“于是他啊,换了个法子。”
后面的情节想都不用想。
“他把你送到……”
华山点头:“变脸阎王那里。他花了很多钱,托了很多关系,才让我端上这个‘铁饭碗’。他们有的是钱,我只要管管赌场,也能赚的盆满钵满,一来二去,加上家里‘生意’不景气,每个月下来我赚的居然能比我哥还多。”
“然后呢?”
“还有什么然后?”华山笑笑,“你还想听啊。”
应致远点头。
“我不想讲了。”华山突然撇嘴,顺手抱了个靠垫。
应致远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算啦,”他走过去,揉了揉华山的头发,“等你什么时候想讲了再说。”
“别碰我头发。”华山的脸闷在靠垫上,“你之后打算怎么办?”
“恩?”
“你们的人应该早就把能出城的路封死了吧。”
“要抓这么个罪大恶极的混蛋,影响几天居民出行也可以理解。”
“阎王爷这回给你们捅了老窝却没死,凭他的手段,就算内乱了也死不了,但也撑不了多少天。这回他元气大伤,出也出不去,你是带队的人,他憋着口恶气,不往你身上撒才怪。”华山说,“他现在肯定在八处找你,要把你剥皮抽筋呢。”
“就怕他不呢。”应致远道,“他要扒我的皮,就得自己出来。”
“你就打算一直这么耗着?”华山拨开揉着自己头发的狼爪子。
“当然不,”应致远收回手,“夜长梦多,等他气消了,不来抓我了怎么办?”
华山没说话。
“而且……”应致远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我怕他们会钻洞啊。地底下二十人一班巡逻警,给他们突围了怎么办?”
“你们的线人都不在了?”
“你猜。”应致远欠揍地挑眉。
华山才懒得猜,应致远的话九成真一成假,忽悠别人是足够,忽悠自己这个常年忽悠人的还欠点儿。眼看那人一脸诱拐低龄儿童的傻样,华山突然就不想搭理他了。
于是他随口转移了话题:“不猜。有书看么?”
“当然有,你要红的?白的?还是黄的?”
这回轮到华山没反应过来:“什么红的白的?”
难道他家的书跟酒一样?
只见应致远噔噔噔跑到房间里,稀里哗啦的翻了一气,抱着一摞书出来,拣了本白皮的老庄,说:“这是白的。”
又拿了本连封面都是暴露女郎的三流杂志说:“这是黄的。”
华山嘴角抽搐了一下,心底有了猜测,“那红的呢?”
“这个。”应致远拿了本小册子。
“毛/泽/东语录”五个大字呈现在他面前。
华山瞬间失去了跟他交流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