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界限(1 / 1)
荻野屋的玄关前一片混乱。
长尾婆婆一整天都守在她家药铺门口,任凭一旁的老板娘阿袖怎么劝也劝不回去。她这一天来只喝了一碗药粥,还是阿袖好说歹说才点头同意的。宝贝孙子太一下落不明,老人家自然什么也吃不进去,一颗心悬在喉咙里,焦灼的脸眼看又憔悴了几分。
阿袖拗不过她,自己又要忙旅馆的事,只能在门前的荫凉处安置了一个小木凳,又在旁边放了一杯温水。临近午后,暴雨倾盆,她撑伞跑出来,不由分说地把婆婆拉近店里看着,等到雨停了一晃眼,婆婆又自己出去等着了。
日头偏西,阿袖望着那固执的苍老背影叹了口气,自己的心也揪了起来。
被雨洗刷过的小路聚集着一个个浅浅的水洼,像一片片碎裂的小镜子,明晃晃地反射着光线。小路的尽头渐渐现出两个人影,一个安安静静,另一个则不安分地尽拣有水的地方走,在水洼间跳来跳去,幼稚得要命。
长尾婆婆年纪大了,不免有些老眼昏花。这条小路来来往往这么多人,她也不敢冒然冲上前去辨认。好不容易等这两道截然不同的身影靠近,她才眯着眼睛认出来,这是早上她拜托的两位年轻人。她抖着腿想站起来,无奈这一天在小凳上坐太久,腿僵得厉害,站到一半膝盖一软,眼看着就要倒下去。
青行眼疾手快地上前一把搀住她,另一只手扯过千夜,把背上熟睡的太一一巴掌拍醒。
“臭小鬼别睡了。到家了。”
太一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揉揉眼睛,睁开眼就看到自家阿婆又苍老了一截的脸。他愣住了,随即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从千夜背上挣下来,埋着脑袋不说话。
长尾婆婆颤抖着拽过他,沟壑纵横的手将她孙子从头摸到了脚,好不容易哑着嗓子憋出一句:
“你……你跑哪去啦?”
太一支支吾吾,手攥着自己的袖脚。
“我、我没——”
“南边的城墙垮了一截,他溜出去玩了会儿,结果迷路了。”青行接过话来,一只手抚在太一头上暗暗使力:“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墙根处避雨,才耽误了功夫没有回来。”
不止太一,连千夜都暗暗惊了一下。
——这猫性子改了?怎么还会帮别人解围了。
太一毕竟还小,脸上藏不住事儿,张着嘴巴仰头看着青行,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青行蹲下来,脸上笑眯眯的,爪子却在他后背上死死拧了一把,牙缝里轻悄悄挤出一句话来:
“……还想让你阿婆更担心么?”
“啊……啊,嗯。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瞎跑了。”
这孩子终于回过神,对着长尾婆婆深鞠一躬,头快碰到了地上。老人一听这话,登时放下心来,再也舍不得责备自己的孙子,只拉着他的胳膊不松手。
“你看你,怎么全身湿淋淋的,这要是染上了风邪该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找谁借把伞,真是的……”
门口这么一番闹腾,虽动静不大,却还是把荻野屋的老板娘引了出来。阿袖原先在前屋一边看账本一边留心门外的动静,听到婆婆絮絮叨叨地说些什么,立马焦急地小碎步跑了过去。
“啊呀,太一君回来了。”她又惊又喜地冲上前去,亲切地摸摸太一的脸,旋即换上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怎么回事,身上湿成这样子,肯定下雨的时候淋着了。这天气也真是的,变来变去都没个准……来,快进来到温泉池里洗洗,去去寒气。”她忙不迭地把太一拉进玄关,又慌着给他找干净浴袍。长尾婆婆自然跟了进去,只剩下青行和千夜站在门口。
“傻站着干嘛。回房吧。”
银发猫又咧嘴一笑,一颗犬齿俏皮地露了出来,看上去心情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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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娘阿袖的效率不错,一天下来,被千夜一刀砍废的上等客房已经修缮的七七八八,中间的屏风竖了起来,干净的榻榻米和四方小桌也摆在了地上。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阿袖搀着长尾婆婆过来道谢。老人家松弛的眼泡肿得不成样子,站在房门口就要鞠躬致谢,却被几步迈过去的千夜制止了。他刚要开口说两句不用谢的话,就被一边懒懒的声音抢占了先机。
“举手之劳,不用谢了。”
男人随即怒目而视:你劳个屁,你明明就抄着手在旁边看热闹。
傍晚的时候阿袖端过来一桌饭食,其精致和丰盛程度让一贯吃刁了嘴的猫又也挑不出刺来。这两个上午滴米未尽,下午又活动了下筋骨,此刻都觉得有些饿了,胃口大开地吃起来。青行甚至都没顾得上嘲笑千夜狼狈的吃相。
吃完饭,一人一妖默默坐了会儿,相对无话,气氛倒是难得的安稳平静。男人舒服地窝在蒲团上,转头望着廊下水汽蒸腾的温泉池发呆半晌,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
“——要不要泡温泉?”
青行被这句话刺得浑身汗毛乍起,神经立马紧绷起来。
“温泉?泡什么温泉?老子才不要。”
他嘴上虽这么干倔着,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生性喜欢暖融融的东西,要不是出于对水的忌惮,他早跳下去了。
“来吧。反正这么无聊。”
千夜站起来,抬腿就向推门外走去。饭前他已经冲了凉,用皂角洗去了满身尘土,眼下身上就罩着件浴衣。在经过衣桁的时候他顺手扯条浴巾,不消几步就迈到了温泉池边。
——于是青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两秒钟把自己扒光,在屁股上围着条浴巾跳了下去。
平静无波的温泉水哗啦一声活了过来,在袅袅的热气掩映下,猫又不可抑制地红了脸。
……不知廉耻!
他咬牙恨恨地骂,全然忽略了他们是一个性别的事实。
男人被温暖的泉水浸润得全身都放松下来,长舒一口气,心情颇好地勾起嘴角。他胳膊搭在池边,脑袋枕在手上,一双漆黑的眼睛直直看向端坐在蒲团上的青行。
“坐那干嘛?”
被问的某妖只撇了撇嘴,没出声。
“……你怕?”
这两个字瞬间戳到了他的软肋。他一下跳起来准备开骂,一晃眼却看到男人懒洋洋朝他伸出了手。
“——我在水里,你怕什么。”
他的眼睛异常的亮,像是兽类的眼睛,在薄如清酒的夜色里恍若两点光源,透着逼人的清澈与柔软。
这句话的语调是前所未有的温柔,温柔到连千夜自己都愣了一下。他只是脱口而出,并且说得无比自然,好像这句话已经在他心口盘旋了一百遍,就等着这个机会从嘴里冒出来。
千夜摸摸脑袋,啧了一声,以掩饰自己莫名的失态和紧随而来的心虚。他又粗声粗气地补了一句,语气回归到了一贯的不耐烦。
“你下不下来?不下来算了。”
话音一落他便转过身去,闭眼入定。
室内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终于传出木屐扣在地上的嗒嗒声。清脆的声响不疾不徐地靠近,走出房间,越过套廊,下了石梯,一步步来到千夜耳边。他听着声音,数着步子,沉稳的心跳好像变得有点乱。
身体里渐渐燃起一种全新的感觉,轻飘飘像一阵口哨,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却又充满期待。
正当男人外表看似平静实则屏气凝神等着接下来的发展时,接下来的发展着实让他胸闷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脑袋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在那气氛紧绷的一瞬间,猫又无比嚣张地踢飞木屐,顺脚把千夜踹到一边,原地在池边坐下,把小腿伸进温泉水里,泡脚。这番流畅的动作和那毫不留情的一脚把男人弄得云里雾里,心底好不容易生出的一点小悸动全给踹了出来,沉到了池子里。
他恨恨地看着青行,却不防这猫又不怀好意地一笑,腿一抬,哗啦一波水全溅在他脸上。
“……你搞什么?!”他气急败坏地把脸一抹,又一波水溅了过来。
青行心情是太好了,好到有点得意忘形的地步。千夜刚刚那句突如其来的话语还徘徊在他耳边,心里不知怎么就满涨起来,好像什么都装不下了,也什么都不会害怕。他两条腿伸进池水里搅动着,温泉的热度透过皮肤渗进血管,像蚂蚁噬咬般发痒,然后传遍全身。很暖。
许久不玩水的他正在兴头上,两条腿在池子里扑腾,也不管千夜受没受波及。他玩了好一阵子才停下来,抬眼一看,那个黑色脑袋不知到哪里去了。
温泉池水汽氤氲,热气阵阵扑面而来,蒸得他两颊微红,眼角眉梢都带上了一丝醉意。
猫又放眼满池子找人,就是没顾得上脚底。热气蒸腾下他的眼睛有点发胀,于是准备伸手揉揉。
——结果脚踝蓦地被人抓住了。
男人哗地一声从他身前蹿出池面,两手握着他纤细的脚脖子,身子几乎贴上了他小腿。这双手的温度比池水高出许多,手心发烫,烫得猫又脑袋登时晕晕乎乎的,什么反抗都没有,只会干瞪着眼不说话。
男人指腹在他突起的骨节处微微摩挲。青行浑身一颤,眼看着腿边的人慢慢扯开一个恶作剧快要得逞的笑容。
下一瞬,千夜猛一使劲,将猫又拉下了水。
下水的第一件事当然是使劲扑腾。
青行心里异常委屈:妈的老子在山林里安安分分活了快一百年都没落水,连湿身都少有,怎么跟这白痴人类不到十天就尼玛落水两次?!两次!!第二次还是被拉下去的!混账!
于是他扑腾地更厉害了。
这池子其实不深,淹死个孩子是没问题,但成年人一下去就能站住,实在没什么危险。可怕水的猫又才不管这些。他使劲扒着千夜,张牙舞爪鬼哭狼嚎,像只惨兮兮的八爪鱼。
男人让他背靠池边,双臂死死箍住他,头疼得厉害。
“行了别叫了,鬼叫什么啊。再叫我松手了。”
猫又一听这话瞬间安静了,胳膊却把千夜当木桩子抱得更紧,头埋在他肩上,掩耳盗铃似的死都不肯抬起来。
这种越界的姿势显然不太对劲。安静下来的青行突然意识到手底下扒着的是千夜赤|裸的上身,脸对着的是千夜发烫的颈窝,耳朵眼看着就红了。
他突然口干舌燥起来。
“你拉老子干什么……”他声音小了一截,盛气凌人的气场也蔫了下来。
千夜只觉得好笑,亦是不加掩饰地笑出了声,胸腔里发出一阵闷闷的嗡鸣。落水的猫又真是前所未有的乖,动也不敢动,把所有力气都使出来抱住自己,感觉真是出乎意料的好。
“我拉你下来泡温泉啊。”
他眉眼温和,声音又不知不觉柔软几分,像在哄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
“可是……老子就不喜欢水。”
青行固执地重复自己的话。他现在脑子晕乎乎的不好使,完全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也觉得这样抱着不对,但是感觉很好,浑身上下暖融融的,心跳都比平时跳得有劲了一些。
“你要是不愿意,没有下次了……手松一点。”
猫又闻言扒得更紧。
“好好好,那你先试着站起来,腿伸下去,站在池子里。”
“……老子不干。”
笑话,一站进去这混蛋肯定就松手了,那怎么行。不行不行。
青行完全没有察觉到比起害怕而言,现在主宰他行动的更多是舍不得。他就这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抱定这个想法死不撒手。
他从小到大任性惯了,没觉得这份任性与以前的有什么不同。
温泉水很暖,暖得他全身血液都快速流窜起来;比泉水更暖的是紧挨在一起的身体。他舒舒服服地窝在男人怀里,心里紧绷的那根弦慢慢松了下来。几缕银发从他肩头滑落,蜿蜒在水面上的模样像是失足跌进池里的月光。
猫又餍足地闭上眼,没注意到男人憋笑憋得辛苦的嘴角。
这场景其实没什么好笑的,但千夜就是忍不住地想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喜悦在他心底扎了根,然后繁盛地发芽抽枝,藤蔓般蔓延到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不得不咬住嘴唇,防止自己噗嗤一下破了功。
哪有泡个温泉还能泡得傻乐的。那也太丢人了。
长夜冰轮悬。时间一如雨势停在半空。
夜色浓郁,小小的一方温泉池里有两个身影交叠在一起,一个支撑着另一个。水汽像一层轻纱静悄悄笼在他们头上。在各种意义上,他们都从没有像现在离得这样近过。一直有意无意保持的距离消弭无踪,随着蒸腾的水汽飘散在夜色里。
界限是不能打破的,一寸或是一尺都没有关系。然而一旦打破了,也就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