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雷云(1 / 1)
长久的沉默。
和室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本就不大的空间显得越发狭小起来。这种有预兆性的沉默像根针似地刺激着青行的神经,让他一时间不知道该从哪说起。
他状若无意地看了眼对面一声不发的女人。后者正一手撑头,狐媚的眸子探究地眯着,眼里闪烁的光晕既坚定又严肃,好像预备着只要他扯一句谎就把他的头拧下来。
这样认真的烟罗,他还是头一次见。
银发猫又那颗一直以来都很薄凉的心被这双眼睛看得稍稍热乎了起来。怎么说呢,眼前这死鸟从没对他说过什么好话,每次见面都连欺负带打击,好像对他稍微好那么一点就能要了她的命似的。他一直以为烟罗抱着小时候的他跟他讲话都是为了打发时间,在漫长且无聊的生活中找点乐子,结果现在一看,这也不过是个口是心非的主儿罢了。
和他自己一样。
青行沉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来。
“其实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他虚弱地笑了笑,勉强掩饰下自己被看穿的不安:“无非就是我成年的时候遇到了点麻烦,有个臭人类正好帮了我,所以现在我回帮他罢了。”
烟罗冷笑一声,得到了答案后却依旧不满意:“帮他干嘛?”
“那混蛋是个大路痴。”青行回想起自己刚开始跟踪千夜的时候,男人围着一片树林绕了一个时辰的情景,眼中便不自觉染上真切的笑意:“他要去京都,老子帮他带路。”
“难道你去过京都?”
青行一愣,反应过来后旋即摇头:“没有。”
烟罗继续恨声恨气地追问:“你这笨猫自己都不知道路还自愿帮那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人类?再说了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你不会耍赖跑啊!”
“谁说老子自愿的?他不是帮过老子嘛,这也没办法。”青行忽略了她越来越凌厉的眼神,别扭地挠挠脑袋:“再说了,就算不知道路也没关系,我可以问问沿途的地藏——”
“青行——!”啪地一声,气焰非凡的女人一手拍在桌上,连带着那套无辜的茶具也被震得哐啷一响。被一字一顿叫了全名的猫又吓了一大跳,惊诧不已地看过去,原本清澈的眼底此刻却被她的怒气激出了层层涟漪。
那双灿金的猫瞳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漂亮得简直无辜。
“…………”
烟罗跟他对视了半晌,突然发现自己对他生不起多大气来,只得疲倦地软下身子。她闭上眼睛,垂下的睫毛像两把乌黑的小扇子,衬得她细瓷般的皮肤愈加苍白。
等她终于平复好情绪,妖瞳却失去了原先咄咄逼人的光彩,像是蒙上了一层雾,雾下面奔涌的东西谁都看不清。
“……你可是猫又。”
青行对这不明所以的开头显得有些疑惑:废话,他当然知道。
“就算小时候的你变成了猫被我抱在怀里,哪一次不是你想走就走。我从来没拦过,也知道拦不住。”
“…………”
“这次也是一样。你跟我说你要走,可以,你滚得越远越好。”
“…………”
“但我只想知道一件事。”
烟罗撇过头,不想去看对面那张越来越苍白的脸,和那双越来越惶然的眼睛。
青行终于知道了她的意思,也终于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他听着这几句话语无比清晰地通过凝固的空气传到自己耳朵里,又从耳朵慢慢慢慢地渗进了被烧灼成一片空白的脑袋里,然后他好像就连呼吸都不会了。
可即使这样,他还是尽力镇定地僵坐在原地,听着烟罗忧心忡忡的最后一句。
“我只想知道,你口中的那个臭人类,怎么就把你留住了。”
………………………………
“阿嚏!”千夜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随即揉揉鼻子。
此刻他正走在回荻野屋的路上。反正道场也进不了,馆也踢不了,那只傻猫更不知道去哪野了。本来还想说趁着空闲时间去找找那婆婆的死小鬼,结果这天看起来却像是马上要下雨的样子。夏季的暴雨说来就来,他身无分文没钱买伞,也不能像青行那样随手变一把,一个不耐烦,干脆趁着雨还没下,直接回去好了。
话说,蠢猫那个妖术还真方便啊,想变什么变什么。就是干嘛变个伞也非得在上面搞两朵花呢,他是大姑娘嘛他。而且你看看他穿的浴衣,尽是些女人才穿的颜色,啧啧,真是嫌弃……
千夜一边神清气爽地腹诽某位不在场的主儿,一边朝荻野屋的方向走去。当然,是朝着他认为荻野屋应该在的方向走去。
天色很快就暗下来了,原本清透明亮的天空不知何时卷起了片片雷云。暗沉沉的乌云黑压压一片笼罩在出羽城的顶上,宛如一块巨大的灰色裹尸布,吸走了城内富足的空气。远处连绵的空山在早晨还是一副苍翠欲滴的模样,现在却全都暗淡下来,死气沉沉地趴在城外。
千夜抬头望了望天。夏季高远的天空此时无限压近大地,雷云翻滚变幻犹如万马奔腾。
要是这雨下下来了可就糟了。
男人加快步伐,长腿一迈,直直撞进一条小巷。
貌似早上出来的时候也是一条不宽的巷子,貌似和这条长得还挺像。诶那棵树我好像见过,那好就是这条了,啊哈哈哈哈,老子真是聪明盖世……
他一边心里哈哈哈哈一边七拐八绕,结果一连串地哈还没哈完,面前就出现了一堵墙。
——死路。
千夜心里咯噔一下,脸立马被自己内心深处余音绕梁的哈哈哈哈给憋红了。
为什么?明明就是这条路!老子明明在早上出门的时候看到了一棵和这个一模一样的歪脖子树!连歪的角度都差不多!有哪棵树能歪成这幅德行吗?不能!!
此时此刻确确实实迷了路的男人内心异常地悲愤,悲愤到他懒得原路返回,直接妖刀出鞘,噌地一道寒光划过,把挡在面前的墙给砍了,砍出了一条路。
轰隆一声石墙垮塌,千夜也不管这漫天的灰尘,跨过一堆废石从墙里走了出来。
………然后他脆弱的小心灵再一次受到了挫折。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荒凉的郊外景象。杂草丛生,烂瓦遍地,有一条红棕色的泥巴路从草丛里伸出来,坑洼不平。
要说这破地方有宿泊旅店……鬼才信!
无可奈何的男人只能转身,抬脚准备跨回去——
暴雨倾盆前的空气仿佛拧干了水般叫人闷热难当。狂风时停时起,忽东忽西,鬼哭狼嚎着从地面扯过,震慑得郊外的野草成片成片地趴伏。然而就在刚刚的某一瞬间,在一阵旋风贴着千夜飘散的衣袂迅疾地刮过时,他的瞳孔猛然一缩,在最后一刻顿住了身形。
腰间的鬼卿苏醒了。
男人右手移到腰侧,握住只嗡鸣了一瞬便又岑寂下来的妖刀,原本百无聊赖的眼底慢慢浮现出满足的笑意。
风里混进了妖气,来源——应该是不远处。
千夜一手抄进浴衣敞开的前襟里,看似漫不经心地几步迈上小路,挺拔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乱草丛中。
嘛……反正今天踢馆没有踢过瘾,又没有某只蠢猫在旁边给自己撒气,干脆自己去找点乐子好了。
………………………………
小路的尽头是一口废弃的古井。
这口井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井身斑驳,井口上缠绕着些枯藤。千夜站在古井前的荒地上,眯起眼注视着幽深的井底。干涸的井底没有水,然而从上面望下去是无尽的深,仿佛能把万事万物都吸纳进去,连光线都逃脱不了。
不过,看来看去也就是个普通的废井而已。这口井本身没有妖气,刀挨着它倒像睡着了似的,一点兴奋感都没有。
那一闪而过的妖气到底去哪儿了。
千夜抬头四处望了望,周围一点动静都没有。要是再往深处走他可能走着走着就走不回去了,所以要么在这儿观察一会另作打算,要么干脆原路返回。
话说怎么又是原路返回!怎么他今天诸事不顺!
男人咬紧一口后槽牙,虽不甘心却也不得不认清事实,于是只得愤愤地转身朝回走。
然而他忘了自己是个招麻烦的体质,事情到他身上不到最后一刻不能妄下定论。比如现在他还没走多远,常年漂泊锻炼出来的敏锐听觉就精准地捕捉到了对面草丛传来的异动。
他并没有慌着转身,只是手握妖刀闭上眼睛确认了一下。沙沙声越来越近,有什么东西在草丛里奔跑。渐渐地还听到了急促的喘息声,上气不接下气,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
“啊啊啊啊啊别过来!不要吃我啊啊啊!!”
绝望的尖叫声喊破了音。千夜猛地转过身去,正看到对面草丛里连跑带滚地现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满身泥泞,衣衫破烂,一张瘦削且青紫的小脸泪迹斑斑。
而在他身后不到一米处,一个人形黑影在半空中晃荡,不紧不慢地跟着他。黑影头部的位置生出一个黑魆魆的大洞,仿佛一个张大了的嘴。
千夜低低叹了口气。
亏他走了这么多冤枉路。到最后,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