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辞行(1 / 1)
姑获鸟,又名鬼鸟,以新鲜的人类精魄为食。这种妖怪披上羽毛即变成鸟,脱下羽毛就化作女人。个头不大,却十分狡黠灵敏,一般在夏季的七八月份出来活动。
青行和烟罗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七十多年前。具体时间他已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当时因为太过无聊,便化成一只幼猫在出羽城内晃荡,东瞧瞧西瞅瞅地倒也自得其乐。结果在经过一家毫不起眼的茶肆门口时,冷不防被一只手捏住脖子,凌空提溜了起来。
于是猫又青行和姑获鸟烟罗,在满是人类居住的地方正式地打了照面。
尚且年幼的青行被这突然的变故惊了一下,一时间晕头转向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得出于本能地瞪大一双猫瞳,企图用他凌厉的小眼神威慑面前这个笑得一脸诡异的女人。
“哟,哪儿来的小猫妖,脾气还挺大。”
烟罗对于这样的眼神威胁当然毫不忌惮,心情颇好地勾起嘴角,一双美目笑得光晕流转,顾盼生姿。
“来,姐姐我今天心情好,请你喝茶。”
于是她相当武断地将不断挣扎的猫又抱进了店。
后来的几十年间他们在城里又碰过几次,到那时青行才知道,烟罗在她们姑获鸟的族群里算是异类。她喜欢与人为伍,每年七八两月都会变换成不同的女子形态到城里生活。近五十多年更是常年呆在城里,只有冬季瑞雪封山之时才会回到山林,赏赏雪景,访访故友。青行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问过她,为什么不在山里和族群一起生活,而是选择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类。而烟罗也只是伸手拿起一盏粗茶抿了抿,笑一笑便不再说话。于是这个尘封了近五十年的答案,在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才缓缓开启。
彼时的烟罗化作一个卖布的老妪,静静站在清晨刚刚苏醒的集市边上,既不吆喝生意,也没什么动作,只是遥遥地望着。匆匆而过的行人,往来贸易的商贩,那些或年轻或苍老的面孔,皆样样不落地尽收她眼底。人间百态,如梭光阴,她作为一个看客,倒也看得高兴。
青行依旧化作一只幼猫被她抱在怀里,正觉无聊透顶昏昏欲睡之际,耳畔突然传来她随之变得苍老的声音。
“——以前你这只小野猫还问我,为什么老跟人类混在一起。后来我也想了想。大概是因为我们妖怪天生寿命就长,倘若修炼得当,又懂得自保,万年不死也是常有的事。我在这小小的一方山谷里活了数百年,过了数百个春夏秋冬,听谷风呼啸,看云起云落,再美的风景也都看腻了。看到最后,竟觉得时间像是从来没有流走过一般,到了不知今夕何夕的地步。”烟罗伸出皱皱巴巴的手,枯枝似的指尖轻轻抓挠着青行的耳廓。
“所以我只有来这城里,身处在人群中,看着他们一点点长大,一点点成熟,又一点点衰老,一点点消亡,才会觉得原来时间在流,我也在变。”
她叹了口气,布满皱纹的脸上浮现出老人特有的悲悯。
“人类总是害怕衰老,害怕死亡。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衰老,也是一种奢侈。”
青行心不在焉地听着这突如其来的独白,脑袋里没有任何想法,只希望挠他耳根的那只手能挠得再用力一点。正当他挪动了一下头部的位置想让自己更舒服时,那只手却突然撤了回去。
他不满地抬头,恰好撞上烟罗那双即使陷在皱纹里却依旧清明的眼睛。
“当然,我也不指望你这只小野猫能懂。你还太嫩了。”
青行一怒之下从她怀里蹦到地上,高高竖起尾巴,屁股对着她融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他们二十几年前的那次见面,以高傲的猫又负气离开告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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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你那时候就是个臭屁又自大的小鬼,讨厌得要死。”烟罗漫不经心地把玩一只玲珑剔透的茶盏:“看你这样儿,估计现在也一样讨厌。”
青行额头噼里啪啦冒出一堆青筋。这死鸟,嘴巴收敛点会死吗。
不过,貌似他自己也没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要不是老子现在太过无聊,谁会过来找你啊。也亏得英明神武的我还记得你身上那股子鸟味儿,循着找了过来,结果抬头一看是这么个鬼地方……”青行高深莫测地一笑,挑逗地舔舔嘴唇:“怎么,饥渴太久了,连人类都不放过?”
“臭猫。”风华绝代的女人眉毛一挑,轻抬素手,毫不客气地把茶杯朝对方额头砸去:“这儿每天都有年轻力壮的人类男子上门。这么新鲜的精魄我放着不要,你当姐姐我傻的?”
“切。”银发猫又扭头闪躲:“别做得太过。”
“我当然知道,还用你教。”烟罗也不是真心要砸他,见他躲过了,也只是不满地翻了个白眼:“放心。每次留他们半条命,下次才会再来呀。”
哼哼,是啊,每次留他们半条命,多来几次小命就没了。
“真想让那些瞎了眼的人类看看你的原型。”青行恶劣一笑,露出一边尖尖的犬齿:“那反应肯定精彩。”
“得了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烟罗懒懒地将一头青丝拢向肩侧,闲着的手开始给自己头发编起结辫来。
“那你呢?二十多年没见还主动来找我,该不是想我了吧。”末了她又嗤笑一声,抬头透过浓密的眼睫扫了青行一眼,神情带着习惯性的嘲弄:“……说出来谁信啊。”
银发猫又一时间没有接腔。他只是慢慢坐直了身体,眼神清亮地注视着对面女人手指的动作。葱白的玉指从乌黑的发辫间穿过,愈发显得其可怜可爱起来。
“老子不过就是进城了顺道儿来看看你,”他许久才回道,“在老子离开之前。”
神情是一贯的倨傲,语气中却似乎多了点内容。比如老子马上就要走了。再比如,保重。
那双纤长的手立刻停止了动作。烟罗猛地抬起头来,看他半晌,一双狐媚的眸子怀疑地眯了起来,胳膊也撑上了身前的木漆小桌。
“离开?去哪?为什么?和谁?”她探过身子逼近青行的脸,直到他们鼻尖的距离不超过一寸。她呼出的鼻息扑在猫又脸上,呵气如兰。
青行却是连头都没歪一下。他正对着那双妖媚的紫瞳,压下了心中瞬息万变的所有想法,最终回以云淡风轻的一句,“你不用知道。”
“不用知道?”烟罗咬紧一口贝齿:“不用知道?那你还来跟老娘说个屁!”
“老子只是嫌呆在这里太腻了想出去走走,又不是一去不复返了。”青行故作轻松地伸出手,拍拍烟罗的肩:“走之前来跟你说一声,顺便看看你这只死鸟。”
“——你以为老娘看不出你那点儿破事么!我只是懒得说!”烟罗啪地一声拍掉他的猫爪,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一双妖瞳熠熠发光。
“身上一股人类的味道,自己没发觉还有脸瞒我,你以为老娘那么好骗?”
灿金的猫瞳猛然一缩,青行只得暗自苦笑。还真是……习惯了那白痴的味道后竟也不觉得有什么,也没想着要去除气味。这要是放在以前,自己绝对无法容忍。
“虽说你现在进了城身上有人类的味道很正常,但我们在这儿坐了这么些会儿那些无意中沾染的气味早该被你的妖气冲散了,只有一个人的气息留在你身上久久不去。”
烟罗一下坐了回去,眼神凌厉地像冷光四溢的刀刃。
“到底怎么回事。”
沉默压抑的空气一点一点顽强地挤满整个房间。过了许久,一声清浅的叹息漫漶开来。
本来想打个招呼就走的,一下子变得这么麻烦。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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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
出羽城偏僻的一隅内。
有身无定所的浪子紧紧贴卧在墙角的一小方阴凉里,掀起眼皮莫名其妙地打量这个来来回回经过了许多次的男人。
而且这男人的脸色已经黑得像墨鱼汁了。
“……这位小哥。”当千夜天知道第多少次步履沉稳、表情坚毅地路过他身边时,这位好心人终于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好奇,坐起身来拦住了他。“我看你在这儿转悠了许久,是在找什么东西?要不要帮忙?”
千夜高深莫测地咳了咳,摆出一张僵硬的臭脸。
“不用。我正要去武田道场。”
“呃……”坐在阴影处的人脸色尴尬地笑了笑。“武田道场应该在城北。和这里……正好是反方向。”
千夜一愣,随即痛心疾首地想:你他妈怎么不早点拦住我?!
“……谢谢。”他黑着一张脸好不容易憋出一句,立马转身朝一旁的岔道奔去。
“呃啊啊啊啊~~~”身后那位拦住他的浪子猛地一扯嗓子:“小哥那边是去城东的路走不得啊~~~!”
又过了半个时辰,千夜终于在出羽城众多好心无事闲得发慌且怜香惜玉的婆婆们的帮助下,来到了武田道场的门口,却发现对方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个木牌,上面大大的休字闪花了他的眼。
——开什么玩笑?!想他一个早上来回奔波,花了大半个时辰找到了第一家道场,踢馆完毕后又花了一个时辰来到这第二家,就是为了它门上的一个“休”?!
当然,他打死都不会承认这第二家道场离第一家其实是很近的。他也更不会承认浪费在路上的时间其实都是他自己的错。
“喂——!有人吗——?”千夜举起拳头开始砸门。虽然挂着休息的牌子,留守的也总有几个吧?
结果,锤了半天,门内丝毫不见任何动静。
千夜以为是力度不够,里面的人听不见,于是加重了力道:“喂——!有————”
话音还没落,啪的一声,脆弱的木门被他砸裂后无辜倒地,灰尘四起间慢慢现出门后一群手握□□满脸戒备的人。
一时间双方都愣住了,互相瞪着看了许久。
千夜反应过来后瞥了眼掉在地上刻着“休”字的那块木牌,小声切了一句后手握刀柄抬脚准备跨过门槛。
“什么啊,不是有这么多人么。”
“——不许过来!!”
“——哈?”
“站在那里别动!”
千夜疑惑地看着眼前一群神情无比激动的人,纳闷地抓抓脑袋。
“我说,你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只是想来请教请教刀法——”
“没有误会!就是你!”对方人群中蹦出一个看起来像是头头的人,指着千夜的鼻子就吼:“你小子!上午去木更津家道场踢馆了吧?伤了馆主不说,还把道场也毁了,木更津的馆长大人已经通知了城内其他几家道场,坚决不能放你进馆,更不能和你比试,就是这样!”
被群起抵制的男人站在那里满脸黑线:不就是一时没控制住下手重了点么,怎么搞得他像个罪人一样。
“我知道了。”千夜烦躁地叹口气:“失手伤人的事情我道歉,毁了道场也不是我本意,这次我会控制好——”
“没有这次!你快走吧!”那人对他挥了挥手,身后一群人也跟着嚷嚷。
“对!快走吧!其他的道场也不用去了!”
被史无前例嫌弃的男人顿了一下,委屈地转过身来。
——他只不过是想切磋切磋!这么单纯美好的小心愿为什么不能满足?!
一群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