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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二十、糖炒栗子(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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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政当然没有说话。

他连嘴都没张,只是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上下两排牙齿死命抵着,抵得牙根都酸了,唇皮显出一丝不近人气的青白色。

然而在剧痛之下,他的嘴角轻轻往上一翘,显出几分真情实意的快乐来。

这种久违的痛楚……有多久了呢?

十年了吧。

那像CT一样的机器不知道发出了什么东西,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有一种无力的酸痛感,就像刚跑完三千米一样,然而这台机器却把这种痛苦无限制的延长了。覃政眨了眨眼睛,只觉有无数只手在拉拽着他的四肢和神经,似针扎一般细细的尖锐的疼痛,还有那潮水般蔓延开来无力的叫嚣。

他那层薄薄的血皮之下,有什么要汹涌而出。

粉衬衫男人又抿着唇喝了几口水,皱着眉吐了吐舌头:“黄博士啊,你那是茶梗子吧,这么苦。”

黄老头明显没有理睬他的兴趣,隔着玻璃目不转睛的盯着覃政看。

粉衬衫搭讪却讨了个没趣,不由得讪讪的摸了摸鼻子,眼睛无意中瞄了一眼电脑的显示屏,那懒洋洋的软骨头一下子坐直了。

“黄博士,”他说,“你不过来看看?!”

黄老头不知道听见没有,有气无力的搭了下眼皮。

“他的测定值……αυX粒子……67,68.93,70.5——72!”

粉衬衫对着像指数函数一样一路飙升的数值惊讶的说不出话来,那动作幅度一大,满当当的热水撒到手上也顾不得了,他把脸几乎贴在了幕上。

黄老头看了眼覃政,耸肩微微笑了一笑,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没有笑意:“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是我们S级的实验员。”

显示屏左下角有个小小的数值,作为平均值,它无论如何也显得太寒酸了一些。

αυX粒子:26.77.

……

哭?哭又有什么办法呢?

杨砚蹲在女人旁边,围着她绕了不知几圈,细细的数了她那保养精细的头发中为数不多的分差,又看了会儿指甲上贴的雪花的棱角,女人的声音还是没有停。

直到太阳高升上头顶,女人才停了声音。

这时候她的嗓子已经哑了。

连哭声也止不住,哭着哭着音慢慢缓了下去,又似乎被哭嗝给噎住了,肩膀一跳,连廊里又响起了沙哑的哭声。

人家说女孩子哭是梨花带雨的,那她就是鬼哭狼嚎了。

女人抬起那张灰白的脸,目光怔怔的在天花板上打了个圈儿,然后像是发条被一拧,她捏着手机挺直了背,抹了把脸,走下楼去。

杨砚站在电梯口看着她。

奇异的事发生了,像是漂浮,虽然他没有动,然而身体却不由自主的,随着电梯“叮”的一下到达了底楼。

杨砚看着这瞬间跳脱的场景,并没有很意外。

他只是伸手摸了把底楼大厅滑溜溜的玻璃门,皱了皱眉。

女人立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目光追随着不知来去的车辆,飘忽不定。

阳光在她身下投下一个阴凉的影子,细长细长像条绳的腰身,小的有个拳头大小的脑袋,整个人就像支削尖了头的铅笔,看起来极其的荒诞不真实。

女人机械似的举起了手,无力招了招,那在十字路口穿梭的出租车眼却尖得很,看见了她小幅度的动作,赶忙加了油上前,唯恐被别人抢了先。

车窗还没有摇下来,女人就打开了车门,坐了进去。

杨砚摸着硬邦邦的车门,幸亏她开的是后车门,乘她动作迟缓的时候,跐溜一下钻进去,这才避免了被出租车带着跑的命运。

女人挨着他坐了,司机转过头问她去哪儿,连问三声,女人似乎才反应过来,然而张了张嘴,又把滚到嘴边的地址咽了下去,随便扯了个偏远的地方。

杨砚在后视镜看了眼司机。

司机是个女人。很老的女人。

这种老并不是说有多大的岁数,而是那永远疲惫的眼神和耷拉的眼皮,给不了人生气。

如果有人见过的话一定不会忘记。

杨砚以前去超市的时候见过相似的眼神,也是一个女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腰间别着呼叫机百无聊赖的站在那里——说百无聊赖也许不够准确,更像是一棵掉光叶子的树,一颗孤零零的石头,只有眼睛能显出一点人的迹象来。

——因为太恶毒了。

她的目光追寻着每一个出现在她视野里的人,那目光厚重的黏稠的黑暗的钉进你的身体里,像集尽世间的诅咒,又像什么都没有。

只有裸/露着的死。

女司机似乎因为能跑这么长的路程有些高兴,嘴角两边生硬的拧出一个微不可闻的弧度来,从下面抽了张餐巾纸给女人。

女人的眼睛肿得不像话,比她指甲上血淋淋的颜色还要红,她道了声谢接过,又心不在焉的转过头去透气。

杨砚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司机在后视镜里瞥了眼女人,叹了口气劝道:“年轻人,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女人愣了愣,在脑子反复的咀嚼了这句话,轻轻“呵”了一声:“只是觉得自己真傻。”

司机听了不禁扭动了一下身子,她笑了笑,盯着后视镜里垂着头泫然欲泣的女人,把脸贴近了一点,似乎要看清楚她脸上的神情。

“傻?谁不傻?”司机的笑一点点扩大了,“难道我不傻?每天起早摸黑的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一套房子呗。我那房子不好,老是晒不到太阳,虫子又多,一年到头的关窗户,屋里头的臭气散也散不去……”

女人眨了眨眼飞快的看了眼司机。

“我老听别人说,人没必要买房子——不买房子哪行啊?住别人的房子,哪天指不定就被赶出去了,养老连个地都没有——我看车才是没必要的东西,”她拍了拍方向盘,“半个家都在车上了,还贷款买了辆汽车,现在天天还贷,像我们这种赚钱过日子又是不稳定的……”

女人用纸巾狠狠的擦了擦鼻涕和眼泪,那悲伤被转移了一部分,她不禁开口询问:“为什么……要买车?”

杨砚注意到女司机的表情瞬间剧烈的扭曲了一下,她的笑容又收了回去,两只空洞的眼直愣愣的望着前方。

“别人都买车子,我们不买,行吗?”

女人的眼皮抖了一下。

在她富足的生活里,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

为了一个装饰品,歇斯底里的。

她过了良久也只是摇了摇头,不知道在感伤什么。

女人的目光终于冷静下来,然而那面上的灰败却弥散不去,她说:“只有感情才是真的,家里人好,比什么都好。”

“我老公死了。”

司机说。

女人猛地抬头去看她,在后视镜撞上了司机的目光,漫不经心的,甚至还带着一点不讨人喜欢的微笑。

女人张开了嘴,司机却摆了摆手,表示不必在意。

“就是开的新买的那辆大众,那天高兴,晚上多喝了点酒,我不在,我在开车,开到一半接到个电话叫我来领人——”

女人不说话。

然而司机却语调一转,那口气像在谈一个新鲜热乎的八卦一样,只是从她的嘴里滚出来不免蒙上几层冰冷。

她近乎冷淡的说:“买车就是他想出来的鬼主意。男人啊,年轻时还好些,现在就知道打牌喝酒搓麻将,小孩也不管,连今年几岁都不知道——女人还得靠自己,没人靠得牢,只有靠自己。”

杨砚的衣角虽然穿过了女人的身体,但还是感觉到了她一瞬间的颤抖。

那番语重心长的励志的话从司机嘴里说出来,显得分外的恶毒。

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冒了出来,杨砚瞧着后视镜,向前探了探身,在她的瞳孔里寻了半响,找到了一丝麻木的快乐。

她想他死。

一个每天烧饭做菜的女人,一边唠叨埋怨一边接过碗碟洗碗的女人;去超市给小孩买零食,冬天的时候还要记得给家里的两个男人带保暖内衣的女人;在一起十几年了,能大刺刺的顶着乱头发和男人贫嘴的女人。

她想他死。

杨砚的心猛的颤了一下。

那大幅度的波动震得他胸口都疼了。

杨砚轻轻捂住了自己的胸口,冷汗从背里钻了出来,滑到腰上。

车经过一个转弯口,那弯道上贴了个交警的温馨提示,司机瞥了一眼,用她那平板的声音缓慢的念了出来。

“车前一滴酒,亲人两行泪。”

这声的尾音微微翘起,像一首失败的荒野小调。

坐在驾驶座后座的女人突然笑了一下。女人的眼线很深,笑起来格外的好看。

她笑完眯着眼看了眼醒目的大红提示牌,不再低头,直着脖子,目光却飘忽又悠远。

“你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婚前婚后两个样。”

不待司机回答,她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那声音轻轻柔柔的:“当年我嫁给他的时候我妈是反对的。我妈说:‘我们什么人家?他又是什么人家?’那时候他们真是不肯啊,要死要活的就是不肯,我是求也求过绝食也绝过,还是没办法,于是我就对他说:‘我们分手吧。’

“他听了二话不说跑到我们家楼下,等了两个多小时。

“我当时看那秒针一圈又一圈的转悠,晚上,风很大,他就胡乱套了件衬衫——蓝的,我现在还记得,很急,扣子也没扣整齐,一直仰着脖子等啊等等啊等。”

女人陷在回忆中,露出一个瑟缩的笑:“后来我妈把他给叫上来,他什么也没说,进了我们家门就直接跪地上,给我爸妈磕了三个响头。我爸妈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同意了。

“那时候他待我真是好,每天早上起床给我烧好早饭,再送我去单位。家里的衣服他不喜欢让人洗,我又懒得动,一直是他洗的,难得洗一次就把我赶开,连声说舍不得,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嫁了一个好老公。”

司机垂着眼看着方向盘。

“所有人都以为我嫁了一个好老公,”她又重复了一遍,“所有人,包括我。他做好老公做了整整三年。

“后来就变了,洗碗洗衣服我也不在意,只是早晚不大肯接我了,回来也越来越晚。我和人出去逛街的时候,看见他……和我闺蜜挽着手走在一起。”

“一个是在一起三年的丈夫,一个是做了十三年的闺蜜。”

女人扬起嘴角,扭出一个像刀锋般刻出来的笑容。

“我为了他哭过,绝食过,跪在地上求过。”

我多么喜欢他。

我托付终身的良人。

司机在后视镜里凉薄的看了她一眼,满足的叹惜道:“男人靠不住啊,靠男人还不如靠自己。”

女人放在腿上的手握成了拳,指甲深深的卡进肉里。

“我妈身体本来就不好,现在被气得住院了——我被骗了——他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骗我?!都是假的,他当年对我的好,那么喜欢我,连内衣都帮我洗,每天早上连酸奶都放在热水里捂好,怕我喝了胃疼,现在却敢动手打我!”女人的嘴里发出了凄厉又尖锐的一声叫喊,“他凭什么?!他为什么?!——”

那直线拔高的尖叫被一阵咳嗽声硬生生的掐断了。

她的委屈愤懑怨恨像一块极其锋利纤薄的玻璃,被人推了一把,彻底摔了个粉碎。

女人抚着使用过度的喉咙,两只肩膀瞬间塌陷下去,她的情绪不可思议的平静下来,只有胸口在剧烈的起伏。

就在这个时候!杨砚却看见司机的后脑勺探出一根又细又长的管子,搭在女人的后脑勺上,那管子看上去黏糊糊的一团肉色,似乎是从身体里抽离出来的肉。

肉管在搭上女人后脑的一瞬间登时发出“咕嘟”一声,那管子的一端凭空鼓出一块,并迅速的朝女人那边移动,像食物滑过肠道一样。

杨砚闻到了一股极其恶心的腥臭味。

他立马伸出手预备捂住嘴,电光石火间那手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另一只手滑进了裤子口袋,握住了一柄水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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