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价（2）（1 / 1）
十年前的公子白和帝姬，一个光风霁月，一个天人之姿方方崭露头角。
十年后的公子白眼角渐染纹路，面皮中沉淀的安宁掩盖不住他正老去的事实。而十年后的帝姬二十六岁，尽管独身漂泊四海，却风华正茂，潇游天下，尚有更多的十年去等待命定的眷侣。
而原本在时光中背道而驰的方向，因为公子白魔障的私心强行的被更改。他涉游而上，从时光中的牢笼挣脱逆回。
挣脱的代价究竟是粉身碎骨，还是只是皮破血流？
他放弃了垂死挣扎的所有勇气，竟对断绝不再逃避起来。
即便早就心有准备，微净还是抑制不住因为冲击而溃涌的震惊。
提步踏入公子白的房间，她站在那个男子的面前，眼里的他，似是一座颓圮倾塌的城池。
破败，残旧，奄奄一息。她惊愕的表情不过一瞬变成了了然。默然无语。
而他看着这个一如曾经的女子，仅仅是凝视的动作就几乎花光了全身的力气。眼里的她，如风中花，水中月，十年来，她一日比一日的美丽，成熟的风情慢慢展开，却一日比一日的离人更远，从来只会冷眼看别人的沉迷。
一瞬间，时间似乎倒回了从前。
他记起了帝姬十六岁的时候。
年轻蓬勃，恍如一颗饱满欲滴的青果，尚未成熟，却已经夺取了无数人的眼光。
那是最后一堂课业结束，公子白倒转手中的《遗训》，微弓着身将合上的书卷上呈帝姬，“殿下，请容许臣告退。”
椅上的帝姬站起身，郑重地接过他手里的书卷，沉静如水的面庞已经不再显露一丝心绪，只透出清凌薄淡的味道来。
王朝式微，诸侯已纷纷坐大，时至今日早显出不臣征兆，京中六室又分权割据如喂不饱的恶鬼一般啃食，架空了皇权，巴不得嚼碎了百姓的骨头连带着吞下去。
帝江快要崩颓。空有抱负疲命抗争的明德帝如油灯一样被熬到残败，却终究不能力挽狂澜。甚至连自己的一生，也做了权力角逐游戏里的牺牲品。
那时候的帝姬，如同淬冷的剑锋，在所有人尚未发觉之时，携着雷霆之势一跃而起，清光冷电，令人目眩神迷。
公子白眼见着皓白素手取过《遗训》，恍惚间，竟有种除了书卷还将其他什么连同交付过去的错觉。惘然若失。
他与她的面对，惶然让他觉得，他正仰望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一种几乎就要认输的情绪，夹杂着不忍毁坏这份美好的心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帝姬冷淡的开口，绢白的面容莹莹如玉，“师父之谊，必不或忘。但如有一日身为帝姬，微净将与公子白敌对，也必不会因私情而退让。传道授业之恩，暂且以薄酒相报。”
帝姬以酒致谢。三十四岁的公子白却如同失了味觉。
可以看见将来背道而驰的光景。
回忆也是这样令人郁结。
窗户紧闭，榻上抓着兰柱的人吃力地维持着端坐的姿势，脸在一片阴影下辨不清表情，唯有唇角和胸口的血迹触目惊心。
公子白像一棵被藤蔓榨干了养分的楠木，斑驳的沟道满布，残喘着经不起任何的风雨。
就算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孩童，都可能在一瞬间取走他的性命。
曾经饱满光洁的面容，玉石一般的肌肤，那个存留在世人眼中风华无双的公子白，竟然已经油尽灯枯到了行将就木的地步。永远不会有人认出，倾倒帝都的第一公子，竟会是这样的模样。
残烛之年的脸，枯草般的白发，凌迟一般密布皮肤的痕迹。强留青春的代价不啻于最严重的惩罚和耻辱，令人几乎宁愿顷刻死去。
“拥有后再失去的滋味的确是生不如死。一直绝望，真的比得到了希望之后又失之交臂好太多。”公子白的声音低若烟缕，虚弱的散开。
“君生我已老。我心心念念的不过是躲过时间的牢笼。”他唇边的笑意明显苦涩，“可这世间最让人痛苦的莫过于，就在你以为成功已成定局的时候，一切却突然天翻地覆。我变的一无所有，以比过往衰老丑陋上千倍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如果说你觉得困扰想要了结，我其实已经后悔了。”
“我不该再来见你。”公子白叹息，眼里的光沉郁，“至少留在你心里面的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第一公子。而不是狼狈受人唾弃的糟老头子。”
“我尝到了幻梦实现的美味，可惜期限不过一日。如果能死在那个时刻就好了。”他微笑着转过头看帝姬，似是一种解脱。
微净心中一刺。
“因为叶端华，你恨我。”
苍老的声音从公子白口中吐出，冷漠冰封。褶皱的皮肤调动的表情是阴冷怪谲的。
“看到我这样的模样，你是否解恨许多？”
帝姬没有回答，空茫的表情似乎是因为震惊过大。
“阿净，即使时光倒流回到从前……”痴魔之人忽而低咳起来，良久才平复气息，“即使那样，我也依旧不会伸出手去拉叶端华一把。”
“我有我的骄傲。”
“你要走的话尽管走吧。”他突然间心灰意懒的语气稍稍将微净从神思惘然中拉回，从前下定的决心似乎动摇，公子白神情里是数不清的倦怠，“我如今的模样，不过是离你更远了……”
所以如你所愿的放弃吧。看着那样年轻的你，站在风烛残年的我面前，将丑陋不堪的光景入眼，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惩罚。我已不愿再直面你。
公子白的表情似是这样说。
微净静默许久，心下的动荡终究慢慢复平。她向来是情淡之人，即便内心触动，也不可能瞬间化为激烈昂扬的情绪挂在脸上，像那些感情丰沛之人一般慷慨陈词或是示好。
“原来这就是代价。”她说。
混乱的思绪里已经分不清多少震惊，悲悯，和感伤。
当年帝姬情路未开，叶端华便已给了她沉重一击，见过了情爱的阴暗面，多少年来她因此心意舒懒，任韶华流逝，却始终无法动容一分。而如今，公子白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直直敲得她的冷淡溃堤，异样狂乱的情绪在胸臆里呼啸奔涌，竟隐隐有了愤怒之意。
一个是这样，两个也是这样。
她闭上眼复又睁开，所有的情绪深深隐藏得不见一丝一毫。
“我并没有恨你，公子白。”微净终于启齿，“叶端华是叶端华，你是你，只不过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转身提步，声音平静而冷淡，“你好好休息吧，我会传信给师姐在此等她过来。”
竟是不再提驱离他的事情。
公子白看她合上门离去，嘴角忽而挑起古怪的笑纹。
他抬手看自己干瘪爬满斑点的手掌，笑意里居然有了得偿所愿的意味。
“果然如此……还是像当年那样，无法绝情地对待真心待自己的人。脸上冷淡疏离，心里因为愧疚却反倒让步。”
“了结么？见了我这样子，你还能毫无负担地撇开我吗？阿净……我能下决心做下那个交易，早就准备好了接受一切结果的心情，有了这样的牺牲，得不到你的融化，走不到你的身边，怎么会甘心？”
就算是算计，我势必也要将你拉到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