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负尽(1 / 1)
东元七年冬。
在这帝江极北之地,雪一直下着。
“殿下。”
耳旁传来的声音退散在风雪之中,视野内的风景恍如天光黯淡下去,连纯白的冰雪都已惨然失色。
“就到这里吧。”她似乎这样回了一句,脚下的雪咯吱咯吱作响,浅淡几乎可以略去痕迹的脚印独自延出一段距离。
“不用再等待我归来,从今日起,诸位尽皆自由。”
多少次随帝姬出生入死的暗卫不禁饮泣,沉默压抑中躯体的极限皆以忘怀,留恋尾随着主人,迟迟不愿离去。帝姬短短的一生,为摇摇欲坠的帝江王朝而活,天下江山几乎半壁由她保下来,临到快四海升平,却沦落到如此地步。
芜渊不曾有过活物。这极北之地终年冰寒,世人鲜少踏及,极处冰封勿论何类高手都不敢涉足。‘雪祭’已随帝姬入这荒芜之地三天,所有人拼尽全力再不能踏近冰河半步。
那是帝姬最终要去的地方。也只有她能去往。
帝姬身负绝学,修为已是当今绝顶,也只有这样的实力才能安然无虞的踏进那块危险的冰封之地。
然而,那不过是当年光景。如今的帝姬,浑身功力恐怕只剩下不足三成。而且,很快便会一丝不剩。如果今日最后一搏失败的话,这个人,恐怕只能永久的沉睡在无人知晓的冰河底。
‘雪祭’这个名终究不详。预言一样应验了她今日的处境。帝姬当时冷漠地暗想着,头也不曾回地走远,身影很快消失在冰雪中,徒留那些仍旧保有希望的暗卫们直挺挺跪在风雪中守望。
不过是苟延残喘。帝姬知道这样的结果。
帝江百年基业,京都那等繁华,所有的景色于脑中竟像是披蒙了一层冰做的纱幔,慢慢地淡褪了去。已经失去主人的昭阳宫,那一排排繁茂的梨树,满堂芬芳胜白雪的皎洁,多少年来,她就站在那廊下,听着母后亲手所挂的风铃发出寂寞空远的响音,心绪薄淡地怀想着往事。
一切如梦幻泡影,记忆黯然失色。
芜渊深底裂开的冰痕慢慢合拢,四周浸骨的冻结如同黑色的烟雾一般缠绕上她的身躯,帝姬抬头仰望了一眼头顶的光景。
淡淡的天光像柔弱的萤火透下冰层,风光慢慢消失,她闭上眼再也看不见帝江的天空,脑海里听不见帝宫檐角清脆的铃音,也再记不起这二十多年来阴冷寒凉的世故人情。
世间至寒之冰解不了她所中灼毒,东元七年,她自沉芜渊,最终帝江长公主的传奇也只能停留在了这里。
默默无闻地淹埋于冰川之地,恍如划过天际的烟华,惊世过后最终不过遗下清冷。
这一生,爱过的,恨过的,统统作古。
这世上若真有轮回来世,昔年那般念想过的,可会缘牵再度,或者此番我也该含笑九泉?
帝姬慨然赴死。九重塔里的第九盏长明灯熄灭。
公子白站在空茫的楼阁里,天际坠落过一颗纯芒星子。他的身躯背对着那一排排为皇室而点的明灯,剧烈颤抖。
帝都第一公子碎裂的眼神一直保持着仰望星子坠落的方向,久久不能压抑下内心溃涌的绝望。
那个人……
那个人已经死了。
风白低头,无可抑制地单手按住眉心,脏腑里涌溢着撕碎般的痛感,腥脓奔腾在胸臆,好似一瞬间他身体内部承载灵魂的器官,就要随着那人的死亡顷刻腐烂成灰。他转身,披衣散发行走在浅淡的灯晕里,衣角笔直垂立,三千发丝沉沉委地,沉寂而饱含绝望。
第九盏灯。
青墨色的莲花,底座下刻有那个人的名字。
长公主净。
公子白指尖触上那盏熄灭的莲花灯盏,闭上眼呼吸竟如骨折肠断。
“殿下……”他默默而低声的唤了以往无数次出口的称呼,强自压抑着某种不能言说的秘密——
“阿净。”
他从来不曾这样唤过她。从她挣开所有牢笼离开帝都后,他就知道,有生之年,他再没有机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样的呼唤。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止是千万的距离。他们是曾经的师与徒,主与下,是如今的,仇与敌。一别之后,更是阴阳相隔。
国师少苏的弟子丹翠在殿外垂手,纤尘不染的白袍纹丝不动,丹翠的模样好似一名文弱书生。
“风大人,请不要随意触碰这殿里的长明灯。”
风白对着一排长明灯伫立着,丹翠并没有发现帝姬的灯盏已经熄灭,只是谨守职责地提醒六室首席。
除了守灯的弟子,塔上是不准任何人进来的。但风白独受少苏垂爱,已经不止一次来过这殿里。前几次,他一直不曾走到过殿中那些长明灯前。
那是长流阁为帝王和皇嗣们点燃的灯盏。每一簇火光的消匿,意味着一位皇室成员的死亡。
帝江第一公子已经四十又四。他并不年轻,然于世人来说,公子白的魅力似乎永远赢过时光。风白的脸上并没有留下太多岁月的痕迹,眼角细细的纹路,只添岁月弥久后酒藏一般沉厚的流香。公子白温雅无双,风华宛若无暇梨花,璀璨至极。
在他转过身来的那瞬间,丹翠几乎有了一种错觉。
这位帝都第一公子,似乎在突然间老去了二十岁。
还是那双眼,还是那张脸,却透出一种开到糜烂、凋零将即的灰败,一股无论多好的皮相都无法掩饰的沧桑困顿,正无形的斑驳皲裂在那张风姿无双的脸上。
“咦?”公子白无声地转身,空气流走般让人察觉不到他的气息,丹翠的目光终于注意到了那一方黯淡的空间,忍不住讶异了一声。
有一盏长明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熄灭。
“那似乎是长公主……”丹翠喃喃自语了一句,在他话声出口的那瞬间,公子白已经走到了他面前,不言一语地,擦肩而过。
空气中尚留着六室首席身上白梨花一般清浅的香味。
丹翠回头,公子白的背影不可言说地带了一种悲壮。
无月星更明。
长流阁的主人少苏对一室灯火,满袖盈满墨香,挂满卷轴的一番天地隔绝了外间的红尘万缕。
公子白就这样一路执意的闯进了阁里。
挑灯一身白衣,行走在卷轴墨画间的国师回首,晦暗门外,六室之首的风大人唇线斧直,隐忍的表情里透着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国师。”公子白松了握紧的手,踏进门里。
少苏拂开一卷挂画,手上挑着如豆残灯慢慢走来。画室里凄清冷暗。白衣的人表情薄冷缥缈,不食人间烟火般无情寡淡。
即便这位国师看起来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整个帝江无人敢在他面前以大自居。少苏比公子白大了十多岁。据传他出自墨耶,不到而立已破天境,衰老早在度外。
光线将少苏眼睫下的眼睛蒙了层阴影,琉璃纯色的眼珠比平常深幽莫测了许多。他的衣襟无风自动,翩翩然的线条舒卷着像是流动的浮云,一举一动好似画中仙人。
“公子也看不开生死么?长公主一去,凡尘往事,该忘却就不必执着。”少苏道。
公子白注视着随着国师的行出而恢复混沌漆黑的那一方天地,竟微微笑了起来。
他自来笑得含蓄,心里的真实往往半分不教透出,这次的笑容却明显有了凄凉沉郁之感。
“俗人自有俗人之苦执,你不会明白。”
公子白站定不动,一道夜风吹起他衣袍长发,反复的堆叠纠缠中有几缕发丝飞过,遮住了他的眼,那一瞬间冷清的国师没能看到他真正的眼神。
“可否让我的阿净回来?”四十六岁的风白问,眼角尽是沧桑。
“即便让你失去现在到手的财名权势?”国师问。
“可。”
“以命换命又如何?”少苏无动于衷。
沉默只一瞬,苍白的容颜胜雪,“可。”
长流阁的主人终于动容,“一样的结局,用余下的几十年来换,何苦来哉?”
“错过令我十余年心如刀割,她活,我有所求却无缘,她死,这人间又成地狱,生无可恋,复又何求?红尘万丈,我最后的心愿,竟只是一面而已。”
“你不懂,人世间,情为至毒,让人心肠寸断而死,不是无药,而是世人心甘情愿就死。”
因为留下的人,活着会成最大的痛苦。
------题外话------
挖好坑占好位,存好稿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