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第八十九章(1 / 1)
上海那边的活不过三天搞定,这里面的事也挺逗,公司算是家族事业,总公司坐镇的是本家大哥,上海那边的是表兄。两兄弟不合,私下里相互提防,本家大哥对表兄不放心,每隔十天半月就放总公司的经理去上海“帮扶工作”,刚巧这次轮到了我。
老板给了一周的假,我三天搞定,分公司的表兄巴不得我赶紧滚蛋,刚忙活完就要给我买机票回京。这便宜不占不行,我想了想,只得改签了行程,回了趟家。
赶飞机之前还特意在商场给赵稳买了一套飞机模型,要是不给他买玩具,这皮猴能骑我脖子上撒尿。
回家时正是周六,一大家人正要去动物园玩。我的突如其来改变了家里的计划,说是要把动物园行程延迟到下周,赵煋此话一出,赵稳哇的就哭了出来,边哭边说最讨厌小叔了,可怜见得。最后这几口人还是被我赶去了动物园,我一个当大人的哪能那么任性,因为一顿饭击碎小侄子期盼已久的草泥马之梦。
白天家里人去看草泥马,我在院里帮我妈除草,她在院里弄了片菜园子,树了个葡萄架,又种了不少花草。虽不愿承认,父母现在年岁已大,我离家远难得回来,每次回来都想尽力帮着做点什么。
我正拿着镢头松土,忽听见有人叫我。
“哎,回来了?”
我抬头,越过院墙,看见张夏先正趴在他家阳台上看我。
“呦,包工头。”我道。
这称呼瞬间点燃张夏先的怒点,他扒着窗户怒:“包你个蛋!老子是企业家!”
“嗯嗯,企业家,企业家。”
他穿着夏天的大背心,手里还拿着他爷爷的大蒲扇,“不热啊你?来我家吹空调。”
“等我干完这点活。”我喊。
“嗷,正好家里有我昨儿买的卤肉和高粱酒,你快点,抓紧的啊。”
“你昨天买的还能吃吗!”
“老子放冰箱里的!怎么不能吃了!”
“放冰箱不窜味了么!”
“就你他妈娇惯!爱吃不吃!”张夏先啪的把窗户关上,过了一会,他有啪的把窗户拉开,怒,“你到底吃不吃!”
“吃吃吃!吃成了吧!——不过你那个卤味放冰箱真容易窜味——”
啪——
张夏先又哗啦把窗户一关,气鼓鼓回屋了。
这坏脾气。
等我好不容易拔完草,修了木架,冲了个澡,再去张夏先家里时,他已经买了新卤味回来了。
“就他妈你嘴刁!我刚才闻了半天都没闻着窜味。”张夏先抱怨。
“唔唔,是我错。”我嘿嘿笑着,和他坐在地板上就着卤菜花生米喝酒。
金门高粱酒,五十八度,一口下去冒一身汗。我许久没喝过这么烈的酒,一时间胃像着火了一样,一瞬间酒上头,当即有了晕眩感。
“你现在都喝这么冲的酒?”舌头辣得发麻,我忙去喝纯净水。
“都喝习惯了。”张夏先倒是嫌我没见识,自夸道,“就这酒,一瓶我都不带倒的。”
“你也别喝这么多。”我知道他闷,也就不再多言。他爸的案子前几天出了结果,无期。他家里人认了命,没再上诉。张老爷子去世,张夏先他爸入狱,家里张奶奶身体还算硬朗,但已经没什么盼头,张夏先他妈的身体时好时坏——总的来说,他家只剩张夏先一个顶梁柱。
他现在彻底过上正常生活,努力多挣些钱养家。他之前混日子的公司因张夏先他爸的缘故受到牵扯,没能再延续下去,换言之,他没了正经工作。他也乐得如此,毕竟他爸下了台,他这么要面子的人怎么可能再食旁人的恩惠。当然,现在这光景,即便是他想捡恩惠也没得捡,以往那些市政工程排着队往他跟前送,现在他抢标都排不上队,跟别提像往日那般一炮几十万的毛利了。好在他趁着前两年和孙蛋王合伙干的那几家店生意一直挺火爆,随便盘出去哪家店都能回不少本钱。至于孙蛋王,到底是打小玩的同学,一点都不在乎张夏先家里的变故,该投钱投钱,该出力出力,案子没判下来时也四处帮张夏先打点关系。
张夏先嘴上不说感激的话,但孙蛋王是他一个退路,这种铁哥们,不会在背后捅他。
“不说那些。”张夏先抹把脸,和我碰杯,“这阵子怎么样?”
“…就那吧。”
不知怎么形容,也压根没有诉说的念头。
我巴不得夏易融这辈子和他都没有牵扯。
“就那…”张夏先撇嘴,“你都不知道,你妈在我跟前把你念叨死了,老说你不搞对象。”
我:……
“还是我妈好,我妈压根不管我谈恋爱还是结婚,随我怎么玩。”他最大的压力来自张老爷子,那时张老爷子总是念叨他,希望早日结婚生子,现在张老爷子一去,再没人管教他。他常年来和他爸的关系更是微妙,即便他狱中的老爸希望他结婚,他也权当听不见。
——他现在才是真正的无拘无束,一心挣钱,再不为婚姻大事而苦闷。
“你跟我不一样。”他像是一早看穿了我一般,见怪不怪道,“就算你现在换成我的处境,你也还是和我不一样。”
大抵张夏先从来就将我看的清楚,只是他不说罢了。
我灌了口酒摇头直笑:“是啊…”
我和他不一样。
我是懦夫。看,我连为夏易融死都不怕,却不敢踏出我固步自封的牢笼。
“哎赵昴。”他坐在地板上,依靠着身后的沙发,脑袋后仰,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只听他说,“你看我现在都混成这样了,以前的事,就别跟我计较了。”
“那时候是我混账,哥们对不住你。”他说。
他说完,我却一时没接上话,房间一片安静,只有老旧空调的呜呜声。那空调都用许多年了,上面还有当时刚装空调是我和张夏先在上面画的涂鸦。真若是说年纪,这空调能和我俩拜把子。这些年来他一直没让家里重新装修,这大房子一直保持着我们儿时的模样,只消进屋,那些年幼的回忆便会扑面而来。
过了好一会,我才开口。
“多少年的事了——早忘了。”
一阵静默,张夏先骂了句娘,“操——老子这么正经,你一点都不配合。”可说着说着他就捂住了脸,我看着他的肩膀轻微抖动,接着他的嗓音变了调。
“你说我以前…怎么就那么混账呢。”他呜咽着说,“我怎么就…就那样了呢…”
“我们家现在变成这样,全是因为我…要不是我那时混账,我爸也不会到这一步…”
他捂着脸,不然我看清他的表情,可顺着脸颊留下来的眼泪却一直不断,他想克制自己,可还是变成了悲声哭泣,自打他爸出事之后他一直像是个铁人那般四处奔波,从不说苦累,从不露出软弱的面目,甚至张老爷子去世时,他都没哭过。
他将自己封闭许久,直至今日才剥开来让人看。
“如果能重来…就好了。”他低声说道。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那天我和张夏先断断续续聊了很多。待他情绪平复之后,我们就开始推心置腹——这么说起来多少有些矫情,但那的确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俩第一次如此坦诚相待。
过去的过去我们认为对方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既然是朋友,自然有一个眼神就能明了的默契,因此很多话是没必要说的。然而并非如此。
对自幼相伴的友谊抱有过度的自信令我们不曾真正了解对方,以至于最后我们的关系僵化,从而走到另一个极端。
不论是爱情还是友情,都应该好好维护才是。
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提张临皓和夏易融的名字,这两个名字不知不觉成为我们之间的痛点,不能说,不能提,即便是想一想,都会一阵难受。
那天我是在他家住的。还是那张老床,勉强挤下我们两个人。我们俩足有十来年没一起过夜,乍一如此,还挺有点小激动。他睡不着,就给我讲他做生意的事。
他这几年和孙蛋王一同创业,涉及的范围挺广,几家餐馆都有稳定客源,生意挺好,但挣的钱不算多。他拿餐厅保本,余下的时间都去做工程。他本就是走公家这条路起的家,过去的项目全是政府工程,虽说也参加投标会,但那全是幌子,哪怕有一百家公司投标,最后那项目还是落得他头上。但现在他爸下台,他再没什么可讨巧的路子,只得实打实跟人硬干。若说政府工程的招标会,里面门道多得是,只要想讨巧,总能找到办法。围标串标且不说,各种打点也油腻的很,张夏先以前从不屑干这些事,现在他和孙蛋王整天埋头苦苦研究这些,分析项目细节这都是小把戏,孙蛋王人精的都能去分析对家老板的性格——通过对家老板性格来估算投标价,也就孙蛋王能干出这种事。
张夏先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最后才说了重点,他苦笑着说:“赵小昴,你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连卤肉都买不起了。”
说是年初市里开始整治招投标这一块,新上任的一把手点名盯张夏先这一路人,明察暗访了三个多月,抓了张夏先孙蛋王一大把违法竞标的证据,纪委已经把孙蛋王叫去问两次话了。
“操他妈的,jiwei那些人,以前见我都陪着笑——”他刚想开口骂,却只是悻悻道,“算了,不说以前。我就觉得可他妈笑,我和蛋王一没入党二不是官员,他jiwei有什么权利把我们叫去审话?——他妈的这群鳖孙就是冲我来的,以前跟我爸不对付,就等着现在踩我一脚。”
jw一把手是外市调任来的生面孔,张夏先搭不上话,只得从二把手切入,那二把手说的好听,说一定帮这大侄子办好这事,说是要好好跟审孙蛋王的主任交流交流,却没想这二把手和那女主任压根就是姘头,一个白脸一个红脸,摆明了想捞油水。
在我们这小城市,倘若遇着这种事,一人塞个五万块就能封口了事,可那两人并摆着“治”张夏先,最后张夏先硬是拿了二十万才把这事摆平。
“我就是再穷,也不能让蛋王掏这钱。他是被我连累的,我不能当孙子。”
“你要手头紧,我手里还有,这几年也攒了点,你拿去救急。”我说。
张夏先嘁道:“就你在北京又租房子又吃喝的,能攒几个钱,我也就是嘴里说说,拿能狼狈到要人接济的地步——再说,咱俩这关系,我要想问你借钱,还要做这多么铺垫?”
也是,要是他想问我借钱,当然是开门见山,压根不用什么废话。
“我昨儿还跟蛋王说,想换个地方发展——留在咱们这,不方便的太多了。”
“去哪?”
“就周边几个市吧,哪个行情好就在哪个,毕竟我妈和奶奶都在这边,我每隔半个月还得去看我爸一趟,也就不想去太远的地方。”
“嗯。也是。”
“诶对,你就准备一直留在北京?不回来了?”
“嗯…,”我顿了顿,道,“……或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