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未雨绸缪(1 / 1)
东晋时期的寒门,其实是指庶族地主之类,虽然不比世家世卿世禄,但也绝非是平民之类的阶级。比如梁山伯,纵然他是寒门,但父亲曾经出仕,家中并非赤贫,不过是不宽裕罢了。
眼前的陈小哥,能识得几个字,也不过是因着年幼时偶遇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头,教了他一些罢了。
陈小哥姓陈单名一个晏,他之所以有一个如此像样的名字,还是因为那个疯疯颠颠的老头。
陈晏替全村人谢过眼前的哑巴道士之后,还是忍不住说出心里话:“要不是家里的活不重,每日温习,这些字,估计我也是不认得了。”
苏安张口欲言,然而实在也说不了什么能够安慰他的话。或者说,陈晏也并不需要安慰,“我以为识得这些字是没什么大用的,现在好了,终于又用到我的地方了!”
三姑娘反倒是弯了弯眉眼,倒也不说话。物不平则鸣固然不错,但是对一切都怀有怨怼之心,难免要步谷心莲的后尘。再者,莫说如今的九品中制,纵然是科举,衣食无忧的家庭才会供儿孙读书。
寒门和平民,到底还是不同的。
自村子里出来,三人便赶着马车悠悠然向会稽城内驶去。
念及小蕙姑娘,兰姑娘敛了娥眉,轻声细语道:“也不知道她惹祸了没有。”
三姑娘暗中腹诽,若要说祸从口出,陆家娘子陆兆元的本事可比小蕙姑娘大的多,人家家学渊源。旋即又有些头疼,估计小蕙姑娘回来之后锦心绣口的功夫要占个完了。
若论人情世故,兰姑娘见得倒也不少,说起陆家娘子,不免便有些唏嘘:“陆家娘子是守情不移之人。”
三姑娘看了自己阿姊一眼,摇头笑了笑。
兰姑娘抬眼看她:“葳儿,你笑什么?”
王三姑娘敛了笑意,正色道:“守节容易,守情却难。守情不易,鸡皮鹤发还能相看不厌,更难。”
兰姑娘看她一板一眼的说什么“守情”,噗嗤一笑,白胡子抖了抖,险些掉了下来:“难难难,你这么一说,也怪没意思的。”
她嘴里说的“没意思”,脸上的表情却分明没当回事。毕竟有王世玉和王夫人的言传身教,看东西,到底还是不同的。
反倒三姑娘一脸严肃的看她:“我一向说一套做一套的。”
会稽境内有山阴、上虞、余姚等十县,此刻,王葳和王兰到了永兴县。
永兴县繁华不若杭州城,但秩序井然,车马喧嚣,偶尔瞥见几个青幔软轿经过。若说不寻常的地方,想必是永兴县的道士,特别多。这也不奇怪,整个士族,信奉五斗米教,也就是天师道的人众多。
“王姑娘?”
两位王姑娘一道循声看去,一只素手掀开了烟青色的帐幔,一双温和的眸子隐隐含着笑意。
不再扮道士的兰姑娘掩嘴惊呼:“谢先生!”
当然,她的惊呼声中喜意更多。
王葳知道兰姑娘的心思,倒是拱手跟谢道韫施了一个礼:“谢先生好!”
早就下了轿子的谢道韫轻笑:“你们二人为何会在此处?”
兰姑娘解释道:“我和妹妹下山行医,路过永兴县,准备拜访先生,谁知这便遇见了。”
谢道韫待人温和有礼而又不失真诚,听到兰姑娘说完,微微有些惊讶,笑道:“既然如此,还请过府一叙。”
谢道韫并不是足不出户的闺阁弱质,问道会稽一带的风土人情,她也是信手拈来,倒是兰姑娘微微有些羞赧:“谢先生见识广博,好多东西我并没有留意到。”
谢道韫摇头轻笑:“我到底比你长几岁,再者,也不全然是我看到的,听旁人所说罢了。”
兰姑娘点头微笑,又叹道:“山中不知世事,一路走来受益匪浅。”
“不入世自然不能出世。”她接过侍女捧来的茶,茶烟袅袅,倒是更衬得美人如玉了,“前些日子子敬在附近一带游历,亦是有所感悟。若不是大郎年幼,我倒是也想去看看此处的风土人情的。”
王三姑娘这才恍然,原来谢道韫已经梳了妇人髻,她的长子也已经出生了。
谢道韫倒是像是猜出王三姑娘所想似的,微微一哂:“三姑娘可想看看大郎?”又对一旁的侍女开口道,“阿萝,将大郎抱来。”
王葳抬头正对上谢道韫那双通达温和的眸子,倒也对这个大郎生出了几分好奇。
这样的女子,你可以唤她“谢先生”,却不会唤她“王夫人”,因为她是乔木而非丝萝,自己便是风景。
至于谢道韫的孩子……
王三姑娘竭力全力的绷着一张脸,不让自己的好奇心显露出来。
大郎倒是被抱来了,同来的还有大郎他阿爹,二郎。
王凝之身长近八尺,虽无献之丰神俊秀,却也是风度翩翩,仪态端方,前提是,在他夫人不在的前提下。
“阿姜。”端庄稳重的王家二郎老脸有些红。
王葳默然,果然是倾慕谢道韫多时的后遗症。
谢道韫淡淡一笑,倒是看不出情绪:“郎君今日回来的比往日早些。”
王家二郎笑得腼腆极了:“阿爹来信,阿渡有孕,七弟乐的找不到北,被阿娘勒令抄书去了。”
姑且不论找不到北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盛况,但被阿娘勒令去抄书大家是听得懂的。
果然是家学渊源。
谢道韫默然,眼光朝两位王姑娘这边看了看,提醒道,“算来兰姑娘和王姑娘还是你族妹。”
王家二郎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欠妥,轻轻咳了一声:“这倒是了,算来我还须唤山长一声叔叔。”
又对二人做了一个揖:“失礼了。”
王葳和兰姑娘也回了一个礼。
王凝之看了三姑娘一眼,笑着摇了摇头。
三姑娘继续沉默。
终于,谢道韫发话了:“可曾回信?”
王凝之看了看自己的妻子,诚实的摇了摇头。
谢道韫浅浅一笑:“既如此,郎君回信去吧。”
见王家二郎慢慢走了出去,谢道韫才开口道:“将大郎抱过来。”
大郎是个乖孩子。王三姑娘见过的孩子不多,一个陆华亭,一个大郎。陆华亭绝对是个存在感极强又特别闹腾的主,然而大郎不是。他就安安静静的,被人盯着也不哭不闹,一双黝黑的眸子很是灵动。
三姑娘和他对视了三秒之后,认定了这是个话少的孩子。
兰姑娘一贯是个细致有耐心的,看着白嫩嫩的盖子,唇角含笑。
谢道韫这才问道:“你们为了何事而来?”
兰姑娘也不看大郎了,神情郑重的拿出了一个卷轴递给谢先生,正色道:“我观会稽境内有些地方闭塞、思想守旧,对病症不甚在意,或有病痛,宁愿请神问道,亦不愿寻医问药。我一人之力,实在有限。”
谢道韫接过卷轴,慢慢走到书案前打开,神情一震,问道:“兰姑娘所忧心的,是时疫?”
王兰点头:“时疫之祸,大于战乱。”
若有时疫,必有暴动。因为时疫一旦爆发,不可根除,只能阻断。
谢道韫沉吟片刻,抬头看向兰姑娘,缓缓一笑过后,起身便拜。
兰姑娘愣住,反应过后急忙去扶:“先生万万不可!”
谢道韫神情朗朗,光风霁月:“我曾研习过医学,知道兰姑娘这些方子中所需药物皆是寻常之物,这是百姓之福。”她悠悠一叹,“兰姑娘不藏私,一心为民,当的起道韫一拜。”
医者仁心,然而医学又讲究家学渊源,并不是人人都能大大方方把药方公布于众的。
兰姑娘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虽是救人,也是自救。只是,怕人不信。”
谢道韫沉吟片刻:“人有桓侯之心。”
桓侯之心,即“寡人无疾”。百姓不会在意未发生的事情,毕竟,谁没事会相信自己有病呢?
三姑娘突然开口道:“他们不信医学,信道士。”
医者大多是高门的座上宾,乡间城郊,或有仁慈的道士施药救人。
谢道韫微微一笑:“那便让道士去,正好会稽境内的道士不少。”
看谢先生对天师道很有成见的样子,王三姑娘松了一口气。
有信仰是好的,然而依赖于信仰,后患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