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竹林(1 / 1)
令狐冲被耿乐重重一击便失去了知觉,待到醒转后,便发现自己正坐于一处幽深的竹林中。此时微风吹拂竹林,竹叶轻轻颤动,发出有节奏的鸣响,如同美妙的乐音盈盈飘来。竹间小径绿阴如盖,令狐冲倚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渐渐感到一股沁人的快意,疲劳烦恼顿然无踪,心中是一方清凉的世界。
令狐冲站起身来,用袖子揉清了双目,抬头眺望天边亮起的微光,摇头苦笑道:“耿乐必是趁我不备将我击昏后带往此处,想必这便是他口中的深潭竹林了。”他伸手摸了摸隐隐作痛的后颈,极是无奈:“这小猴儿下手真够狠,这洛阳到武当路途艰辛,身边还带上不省人事的我,也当真难为他了。”
“令狐大哥,你醒了。”
此时,一健壮青年从不远处走出身来,令狐冲见那青年神采飞扬,一脸俊气,正是耿乐,不禁敛容道:“耿乐你个好小子,居然偷袭你令狐大哥。”
耿乐面露愧色,嘻嘻笑道:“小弟无理,还请令狐大哥见谅。”
令狐冲见耿乐此刻嘻皮笑脸的模样与陆大有颇为相似,不禁微笑道:“说你是小猴儿当真不错,你与我六师弟一般机灵得紧。”
耿乐面上一红,说道:“令狐大哥抬举小弟了,小弟才疏学浅,哪有陆大侠那般高强的武艺。”
令狐冲笑道:“你筋骨与我相当,拳脚功夫也极是了得,现在已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耿少侠了。倘若日后也遇上什么世外高人,学上一两招绝世武功,那是名震江湖的耿大侠了。”他话音落下,见耿乐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惊喜,眼神倒是如五年前那般清澈纯粹,便沉声道:“小猴儿,其实武功高不高强倒在其次,咱们江湖中人最讲求的便是情义二字。如今许多人为了争夺绝世武功,或六亲不认,或越货杀人,连自己的本分都丢了。所以令狐大哥送你一句,无论何时都不能忘记最初的自己。”
耿乐听令狐冲说得情真意切,连忙感激道:“是,令狐大哥所言小弟必定铭记在心。”他见令狐冲满意地点点头,便又道:“对了,令狐大哥,方证大师这几日一直等在竹林亭中,让我在此等你苏醒后一齐前往。”
令狐冲听得方证一直在此处等候自己,生怕怠慢了大师,急忙向耿乐道:“小猴儿且快快带我前去!”
二人踏着窸窣作响的小径走进竹林深处,便见一亭外站了八名僧人,少林寺方丈方证大师与方生大师正坐于亭内相谈,那二位大师见令狐冲前来,俱是起身相迎。
令狐冲急忙上前躬身,以左手行礼:“方丈大师,方生大师也来了。”方生微微一笑。令狐冲见其余八名僧人都是白须飘动,叩问法号,均是少林寺“方”字辈的高僧,便向他们一一行礼。
方证虽然身材矮小,容颜瘦削,但神色慈和,极是精神,只听他微笑道:“老僧让耿乐请令狐少侠到这竹林处,乃为商量要事而来,令狐少侠不必客气。”他顿了一顿,说道:“武林中有传言说令狐少侠为了一己之私置五岳弟子于乌鹫谷丧命,老衲自然不信。令狐少侠侠肝义胆,更能为了武林安危将性命置之度外,武林同道,无不钦仰,又怎会行如此之事。”
令狐冲惭愧道:“大师谬赞,令人好生惭愧。晚辈和岳先生之间,恩怨纠葛甚多,说之不尽。大师奖勉,晚辈万万不敢当。”
方证大师道:“五岳已然并为一派,嵩山、泰山、衡山、华山四派弟子虽还存在,但俱已式微,新兴五岳弟子无论是武艺还是旁门技艺都远胜原先四派。岳先生前几月率众与恒山诸尼为难,恒山别院弟子已然回到日月神教,恒山一派别无外援,又是知晓二位师太均为岳不群所害,脱离五岳剑派的想法日渐浓厚。那岳先生更是别生事端为难我少林,老僧这才率领弟子前往武当。我少林派僧众并非是贪生怕死、不顾武林义气之辈,见武林招此浩劫,不可不挺身而出。我先前秘信予各门各派,许多掌门人皆提议起事让岳先生解除五岳派,并推举令狐少侠为此盟主。”
令狐冲急忙起身道:“当年晚辈于嵩山商讨五岳剑派并派之时,因为一念之差,负了大师嘱托,此后种种祸事,皆由此起。晚辈自思一人作事一人当,连累恒山、少林等派,心中实是不安甚久,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何况晚辈已成了独臂之人,若是此次由晚辈作为盟主,武林就此惨损折人手,晚辈之罪,可万死莫赎了。”
方证微笑道:“令狐少侠此言差矣,南宋神雕大侠断臂后武功更为精妙,令狐少侠悟性极高,断臂一事便不足为惧。但岳不群要毁我少林、武当与五岳诸派之心已久,和令狐少侠又有何干?魔教如今在那位任大小姐领导下和平共处,倒也未做出什么出格之事,而君子剑岳先生名为正派之主,其实对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觊觎已深,其五岳派弟子更扰其民,暗杀阴谋络绎不绝,其作为比之魔教过犹不及。”
令狐冲点头道:“先师昔日常加教诲,自来正邪不两立,魔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仇怨极重。晚辈识浅,只道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殊不知任教主与晚辈渊源虽深,到头来终于仍须兵戎相见。还好如今由盈盈接任教主,武林才转危为安,否则后果当真不可设想。”
方证道:“你说双方各让一步,便可化解,这句话本来是不错的。日月教和我正教各派连年相斗,其实也不是有甚么非拚个你死我活的原因,只是双方首领都想独霸武林,意欲诛灭对方。那日老衲与冲虚道长、令狐少侠三人在悬空寺中晤谈,深以嵩山左掌门混一五岳剑派为忧,便是怕他这独霸武林的野心。”说着叹了口长气,缓缓的道:“听说日月教任教主有句话,说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既存此心,武林中如何更有宁日?江湖上各帮各派宗旨行事,大相径庭。一统江湖,万不可能。”
令狐冲深然其说,点头道:“方证大师说得甚是。”
方证续道:“如今岳先生暗中召集五岳剑派弟子商讨一年之内消灭日月神教一事,要将日月神教上下杀得鸡犬不留。他言出如山,决无更改。只是日月神教一倒,少林、武当、昆仑、峨嵋、崆峒各派就都在五岳剑派的鼓掌之中,这武林恐怕再无平静之日。”
令狐冲吃了一惊,“啊”的一声,跳起身来,说道:“有这等事?原来武林中变数已至此,晚辈蒙然不知,当真该死之极。那日月神教既知五岳剑派来攻,一定是时刻做好了周全的准备,只是五岳剑派如今势大,又加上蒙古呼和绍布,魔教怕是不敌。”
方证摇头道:“先前五派之弟子若与武林其他门派同舟共济,携手抗敌,实力倒与五岳剑派相当,只是经过这些年岳先生的扶持,蒙古呼和绍布的实力已与日月神教不相上下,恐怕不好对付。”
令狐冲应道:“是,这当真极是棘手。”又问道:“不知方丈大师何以得知五岳剑派要攻打魔教?”
方证与方生相视而笑,说道:“老衲接到一位前辈的传书,方才得悉。”
令狐冲奇道:“前辈?”他心想方证大师在武林中辈份极高,如何更有人是他的前辈。
方证微微一笑,说道:“这位前辈,是华山派的名宿,曾经教过令狐少侠剑法的。”
令狐冲大喜,叫道:“风太师叔!”
方证点头道:“正是风前辈。这位风前辈派了六位朋友到少林寺来,这六位朋友说话有点缠夹不清,不免有些罗唆,又喜互相争辩,但说了几个时辰,老衲耐心听着,到后来终于也明白了。”他说到这里,禁不住嘴角含笑。
令狐冲亦是笑道:“是桃谷六仙?”
方证笑道:“正是桃谷六仙。”
令狐冲喜道:“晚辈五年前便想拜见风太师叔,但诸种事端纷至沓来,直至今日,始终未能去向他老人家磕头,想不到他老人家暗中都知道了。”
方证道:“这位风前辈行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老人家既在华山隐居,五岳剑派弟子在华山上肆无忌惮的横行,他老人家岂能置之不理?桃谷六仙在华山胡闹,便给风老前辈擒住了,关了几天,后来就命他们到少林寺来传书。”
令狐冲心想:“桃谷六仙给风太师叔擒住,这件事他们一定是隐瞒不说的,但东拉西扯之际,终究免不了露出口风。”他如此想罢,便问道:“不知风太师叔要咱们如何做?”
方证道:“风老前辈的话说得很是谦冲,只说听到有这么一回事,特地命人通知老衲,又说令狐少侠是他老人家心爱的弟子,倘若愿意承担此重任,便要老衲推爱照顾。其实令狐少侠武功远胜老衲,“照顾”二字,他老人家言重了。”
令狐冲心下感激,躬身道:“方丈大师照顾晚辈,早已非止一次。”
方证微笑道:“不敢当。老衲既知此事,别说风老前辈有命,自当遵从,单凭令狐少侠与老衲的交情,也不能袖手。何况此事关涉各派的生死存亡,因此立即发出书信,通知江湖各派,做好万全准备。”
令狐冲那日听耿乐说起爱妻岳灵珊为吴天泽中伤一事,已然心急如焚,但真要与于自己有养育之恩的师父拚死相斗,却还是心有不安。
方证见令狐冲面露难色,便缓缓道:“令狐少侠,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决不是好勇斗狠之徒。此事如能善罢,自然再好也没有,但咱们让一步,岳不群便进一步。今日之事,并不是咱们不肯让,而是岳不群非将我各派尽数诛灭不可。除非咱们人人向他磕头,高呼五岳剑派,一统江湖!”方证说罢,便双手并拢至于胸前,念了声“阿弥陀佛”。
令狐冲听方证将昔日魔教“圣教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改为“五岳盟主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又在之后加上一句“阿弥陀佛”,听来十分滑稽,不禁笑了出来,说道:“正是。晚辈只要一听到甚么‘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全身便起鸡皮疙瘩。晚辈喝酒三十碗不醉,多听得几句‘千秋万载,一统江湖’,忍不住头晕眼花,当场便会醉倒。又如何能再听得那五岳盟主如此呼号。”
方证微微一笑,道:“这种咒语,当真厉害得紧。”他顿了一顿,又道:“风前辈知晓了令狐少侠头晕眼花的痛疾,特命桃谷六仙带来一篇内功口诀,要老衲代传令狐少侠。桃谷六仙说话夹缠不清,口授内功秘诀,倒是条理分明,十分难得,想必是风前辈硬逼他们六兄弟背熟了的。便请令狐少侠随老衲赴竹林深处传授口诀。”
令狐冲心生感动,不禁想道:“风太师叔对我恩重如山,他昔日教授我独孤九剑,今日知晓我被吸星大法折磨得紧,又拖桃谷六仙和方证大师以心法口诀教授于我,我日后回到华山必要重重答谢他老人家。”
他如此想罢,便恭恭敬敬随着方证大师来到竹林最深处,他自是知晓风清扬命方证代传口诀,犹如太师叔本人亲临一般,当即向方证跪了下去,说道:“风太师叔待弟子恩德如山。”
方证也不谦让,受了他跪拜,说道:“风前辈对令狐掌门期望极厚,盼你依照口诀,勤加修习。”
令狐冲肃然道:“是,弟子遵命。”
随即方证将口诀一句句缓缓念了出来,令狐冲用心记诵。这口诀也不甚长,前后只一千余字。方证一遍念毕,要令狐冲心中暗记,过了一会,又念了一遍。前后一共念了五次,令狐冲从头背诵,记忆无误。
方证说道:“风前辈所传这内功心法,虽只寥寥千余字,却是博大精深,非同小可。咱们叨在知交,恕老衲直言。令狐掌门剑术虽精,于内功一道,却似乎并不擅长。”
令狐冲惭愧道:“晚辈于内功所知只是皮毛,大师不弃,还请多加指点。”
方证点头道:“风前辈这内功心法,和少林派内功自是颇为不同,但天下武功殊途同归,其中根本要旨,亦无大别。令狐少侠若不嫌老衲多事,便由老衲试加解释。”
令狐冲知他是当今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人,得他指点,无异是风太师叔亲授,风太师叔所以托他传授,当然亦因他内功精深之故,忙躬身道:“晚辈恭聆大师教诲。”
方证笑道:“不敢当!”当下将那内功心法一句句详加剖析,又指点种种呼吸、运气、吐纳、搬运之法。令狐冲背那口诀,本来只是强记,经方证大师这么一加剖析,这才知每一句口诀之中,都包含着无数精奥的道理。
令狐冲悟性原来极高,但这些内功的精要每一句都足供他思索半天,好在方证大师不厌其详的细加说明,令他登时窥见了武学中另一个从未涉足的奇妙境界。他叹了口气,说道:“方丈大师,晚辈这些年来在朝廷上浑浑噩噩,实因不知自己浅薄,思之实为汗颜。虽然晚辈命不久长,无法修习风太师叔所传的精妙内功。但古人好像有“朝闻道,夕死可矣!”,今日得聆大师指点,真如瞎子开了眼一般,就算更无日子修练,也是一样欢喜。”
方证道:“我正教各派已是相约聚集于武当山左近,把守各处要道,待得五岳剑派来攻,大伙儿和之周旋,也未必会输。令狐少侠何必如此气短?这内功心法自非数年之间所能练成,但练一日有一日的好处,练一时有一时的好处。若这些时日左右无事,令狐少侠不妨便练了起来。”
令狐冲感激道:“大师关心,晚辈感激不尽。”
方证缓缓抚着白须,亲切道:“这当儿只怕冲虚道兄也已到了,咱们出去瞧瞧如何?”
令狐冲忙站起身来,说道:“原来冲虚道长大驾到来,当真怠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