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四十、新约与旧约(1 / 1)
星稀。
月如钩。
两匹黑马,各自负者同样身披黑麾毛领遮面的两个人,相距数步,相向而立。所不同的是,西边的那匹马纯黑如漆如缎,而东边的那匹马却略有不同。微风吹拂之时,轻毫略扬,似乎有点点银光闪过,甚是神秘。
两人相对良久,却是一声不发。直至过了大约一炷香的功夫,才听得东边那马上之人沉声问道:“阁下相邀,有何贵干?”听那声音老成如钟,正是敦煌城主舒宾。他并未点明眼前之人的身份,足见其谨慎。而若是放在二十年前,他怎会如此在意小心。也许一个人拥有的东西多了,想要护住,便不得不谨慎些细致些。
“城主何必客气?论辈分,我还要称呼城主一声‘世叔’才是。”可惜对面的那人却不甚领情,毫不客气地叫穿他的身份,声音清亮。
舒宾吃不准眼前之人手中到底掌握了什么,尽管心里恼恨,却不在声音中显露丝毫。“阁下既然有约,必不是为了叙旧吧?不妨直说。”舒宾不想被那人拖延时间,只得主动一些。
“世叔何必这么着急呢?当年世叔与我父王筹措谋划,花费数月时间前期后后细致安排,颇有耐心——嘿嘿,倘若我父王还在,定然想不通世叔怎么转了性子了?”那人的语气虽然平和,可这话里话外却透着揶揄。
舒宾听他话里似乎知晓些什么,但有说得含糊,更不敢大意,只得打起精神来。“昔年旧事,我已经老了,记不得了。”他轻飘飘地一句话,便将矛头又拨了回去。
只见得对面之人眼睛一闪,仿佛无声地笑了。“既然世叔不愿想起了,那就不要去想了。只是我这个晚辈如今有些事情,还需要世叔的帮忙。”
舒宾没有做声,倒是□□的马儿不知为什么,有些不安地甩了甩身后的马尾。
“晚辈只是想向世叔‘借’一些粮草,想必世叔乐于援手吧?”
舒宾心里咯噔一下。他微吟片刻,沉声道:“如今敦煌也是寅吃卯粮,勉强维持,哪里有多余的粮草?”要他“借”粮草给羌人,怎么可能?笑话!
“世叔何必这么急地回答晚辈呢?世叔年纪大了,或许记性也没那么好了,不妨仔细回忆一下,或许粮草还有充足呢?”那人一边说着,一边慢悠悠地从怀里掏出一幅折了几折的白绢。淡淡的月色之下,那白绢隐约有些黄意,透过背面,似乎有黑色的痕迹透出。
舒宾见状,猛地吃了一惊。这幅白绢他最是熟悉不过了——这正是大名鼎鼎的肃州银月绢。肃州虽然地处西北,但却地势平坦,气候温暖,水量丰沛,故而农业甚是发达。这银月绢是肃州特产,色白如月,内含银光,既有绢之轻薄,又有缎之华贵,列为贡品。纵有少许出现于民间,也因为价格昂贵,只有少数豪富之家才享用得起。然而,再贵重的东西,在权霸一方的敦煌城主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价值千金的银月绢,在舒宾看来,不过是不错的落笔之物罢了。只是当年他考虑不够缜密,拿这银月绢写了封信给当时的图也汗王嘞哲。虽然事后他要求嘞哲烧毁此物,而且他也确实收到“此物已毁”的消息,但当再次看到它时,他还是难以自禁地“啊”了一声。这一声虽低,却已落入对面那人的耳中。
“我父王时时想念当年与世叔的‘联手之谊’,舍不得烧了它,只为做个念想。” 他顿了一顿,那“联手之谊”四个字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啧啧,世叔好大手笔,但这么一幅银月绢,就抵得上三匹马,更何况——”他故意拉长声音,“更何况这上面还有世叔的墨宝呢!”
他语调突地一转,似乎含着“可惜可惜”的意味,意犹未尽。
舒宾见状心里大怒,恨不得将眼前之人连剁十七八刀。要知道,他生平最恨被威胁。昔年他的嫡生兄长威胁他,被他破解之后死于非命。而如今竟然有个毛头小子也敢来威胁他,哼哼!
尽管舒宾心里翻来转去,但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区区一幅素绢而已,能值几许?阁下若是喜欢,我送你几匹罢了。”
“嘿嘿,我们整日在马背上来来去去,这轻薄的银月绢怎么耐用?到不如将几匹绢换成粮草,倒更实惠些!”既然舒宾要下台阶,他便搭个梯子给他。
“这粮草么——我敦煌城确实不多。不过上天有好生之德,本着与邻为善之道,我倒也可以筹措一些出来与你们。”舒宾挽紧了手中的缰绳。
“如此,就多些世叔了。这样,五日之后,请世叔将五千斤粮食和八千斤草料备好,我自会安排后面之事。”
舒宾早已料到这事情没那么好办,但还是被这“大口狮子”给下了一跳。只是他不想在这上面纠缠太多,便也不再讨价还价,只是冷冷地问了一句:“这绢?”
之间那人随意地扬了扬手中已经卷成筒状的银月绢,“物归原主”四个字轻轻飘入舒宾的耳中。
舒宾不再说话,只是微微一点头,双腿一夹,扯过缰绳,转身向回奔去,片刻便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余下的那人却不急着走,反倒是瞪大了眼睛,怔怔地凝视着敦煌城的方向,仿佛要透过这暗沉的夜幕看到那不可见的敦煌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