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1 / 1)
赂,在古典用语中有两层含意:一是赠送之物,二是珍贵财货。既是周赂,为什么要用“尽取”两个字?从当时的实际情形看,这里包括了两层信息:
首先,“周赂”是政变主谋事先许诺的赠予财货。发动政变战争的申侯,事先必然以周太子宜臼的名义,对犬戎等三方势力作出了重大的财富许诺,否则不足以使其举兵。这是自古至今通行的利益法则,几乎必然如此。在这一点上,犬戎所取财富是馈赠之物,所以叫做“周赂”。其次,“尽取”是超越事先许诺,半强制地全部掠取了关中财货。历史有必然的利益逻辑:犬戎等游牧族群以劫掠华夏为传统,既然已经杀入风华富庶的王畿,不可能仅仅满足于事先的定量赠送,必然会在周室赠送的名义下大肆掠取,抢夺关中王畿的所有财货。所以,叫做“尽取”。如果灾难演变就此中止,周人政变势力很可能也就容忍了。
第三阶段,褒姒事件引起双方深刻冲突。
出人意料的是,褒姒事件成了激化后续冲突的一个始料不及的变数。
依据周人灭商而残酷处置妲己的传统,周人对乱政女子的仇恨,是不容二途的。申侯与太子宜臼,对褒姒又有直接仇恨,必然要将其处以极刑而后快。依据利益逻辑,在政变密谋阶段,关于褒姒的处置一定是早有明确的盟约——若犬戎军俘获褒姒,必须交周方处置。可是,犬戎军俘获了王后褒姒后,情形却发生了重大变化——犬戎方拒绝交出褒姒。
首先,这里有一个文明差异所导致的天然鸿沟。
游牧族群的传统,是将战败方的女人与牛羊财富一样对待,都看作是自己的战利品,从来没有再度交回对方的可能。另外一个政治传统是,游牧族群不从女人身上追究政治败落的原因,尤其是富有魅力的美丽女子,从来都是游牧族群最大的珍宝,而不会被看成亡国的祸根。对犬戎首领而言,周人对一个美丽女人的政治仇恨,是完全不可思议的。如此传统之下,已经目睹了女战俘褒姒的美丽,再要戎狄首领们继续恪守盟约,将这个美丽的王后战俘交还给周人,事实上是不可能的。以强大的军力为根基,犬戎硬生生将褒姒作为战利品扣留,既符合传统,又符合需要。
做一个历史的假设:若此等事变发生在商人身上,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此前的事实是:商汤灭夏之时,既没有杀死夏桀,也没有杀死那个使夏桀落下荒淫之名的王后妹喜。夏桀,是在被流放中死去的。因此,我们有理由推定,具有游牧开放根基的商人族群在对待美丽女子与政治败落的关系上,具有相对开放而客观的传统。作为实际举措,商人要么凭借实力再度夺回自己的女人,要么就将这个女子作为礼物,大方地馈赠给同盟者。总之,商人族群不会将亡国仇恨归结到女人因素上,必得杀之而后快。
可是,周人不同。周人,是单一农耕传统生成的礼治文明。在通常情况下,周人看重道义与原则。在某种特定情况下,道义与原则更会成为周人的生命。在周人的价值观中,褒姒是个妖孽转世的女人,搅乱周室遗祸天下,只有像杀戮妲己那样,由周天子亲自用黄钺砍下褒姒的头颅,并焚烧其尸体,才能在政治上最终完成正义的程式。况且,犬戎的行为违背了事先约定,又是周人最为反感的不诚不信行为。周人的价值观被如此践踏,周王室无法面对国人的汹汹议论,无法面对王权尊严的失落,无疑蒙受了最为重大的羞辱。
在这样的文明差异背景下,周人与犬戎盟军反目,是后续事变的焦点所在。
矛盾已经激化,应邀而来的犬戎大军,自然不会顾忌周人的情绪,更不会立即退兵。当时的结果是,犬戎大军继续盘踞关中,烧杀劫掠,焚毁镐京丰邑,搜寻尽可能多的财货粮食女人牛羊。后续发展如何,则很难预料。也就是说,犬戎会不会直接攻杀残存的周王室,谁也不能保证。在如此严酷的状况下,申侯与太子宜臼一方,事实上已经被逼到了内外交困的绝境中,若不迅速化解危机,很可能整个周室政权与自身生命都会葬送在新的战火之中。依据当时实际,在晋鲁齐三大诸侯国之外,自己寻求力量解困,是此时周室的惟一出路。
第四阶段,周人求救于西部秦人族群。
由于史料的粗疏缺失,我们已经无法得知,当时的周王室是如何与秦人族群取得联络的了。《史记·秦本纪》对整个危机大转折时期的记载,只有这样的三条脉络:事发之时,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后续事变中,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东迁之后,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作为历史进展的大框架,这三个阶段很清楚。但是,由于秦人介入的发端缘由始终没有直接史料,所以导致了后世史家乃至当代史家的种种猜测臆断。
所谓发端缘由,是指:秦人究竟因何起兵?秦人什么时候杀进关中?依据当时的社会实际,秦人起兵的原因至多有四种可能:其一,周太子宜臼派出了秘密特使,下书秦人东进勤王。其二,申侯或者太子宜臼亲自秘密前往陇西,请求秦人起兵救周。其三,没有接到任何邀约或王书,秦人主动起兵救周。其四,秦人看见了周幽王烽火求救,事变前期发兵,前来救援周幽王。
逐一分析,第四种情况最为不可能。最基本的原因在于:当时的陈仓关之西,便已经是戎狄游牧区域了。秦人族群,当时聚居于今日甘肃礼县的西汉水上游河谷地带,与陈仓关地带的距离,至少在三四百公里上下,并不直接相连。周王室的烽火台,即或在陈仓关边际点燃,秦人也不可能看得见烽火。当时能看得见连续点燃烽火的,只可能是华夏重地的晋、鲁、齐三大诸侯国。另外一个原因是,周幽王早已经为天下所不齿,谎举烽火而诸侯叛周,早已经是天下皆知的事实。晋、齐、鲁三大诸侯国尚不来救援,连诸侯国资格都不具备的秦人族群,更不会对如此荒诞不经且无信无义的周天子紧急救援。因此,认为秦人见烽火而起兵,在事变前期就赶来援救周幽王之说,是缺乏史实分析的臆断。
秦人主动发兵,也不可能。简略回顾秦人的生存历史,就会明白这一点。秦人发端于舜帝末期的大禹治水时代,在夏商周三代曲折沉浮,连番大起大落。至周代初期,秦人进入西部戎狄区域,此时已经将近三百年。在如此漫长的时段里,秦人始终面临着四方面的困扰:其一,因曾经效忠殷商,秦人身负“助纣为虐”的恶名,被天下孤立。其二,在巨大压力之下,秦人族群内部不断分化,某些分支流散东方,某些分支北上,力量大为削弱。其三,秦人轴心族群僻处西陲,长期处于西部戎狄包围之中,战争不断,生存竞争极其激烈。其四,周王室始终对秦人轴心族群保持着冷漠与怀疑,即或在西周后期利用秦人反击戎狄,双方关系也是复杂而微妙的。
到周宣王后期,秦人领袖虽然因反击戎狄而擢升大夫爵位,但仍然不是拥有独立封地的诸侯国,并未获得周王室的真正信任与倚重。就其实质而言,秦人只是周王室反击戎狄的一支借用力量而已。具有如此生存阅历的秦人,此时已经发展为政治上很成熟的特大族群了。辄遇突如其来的大事,秦人领袖层不可能轻率决事,在周人未曾求救的情况下主动发兵。因为,在严酷的生存竞争中沉浮了千余年,秦人不可能不明白一个最基本的政治策略:纵然自己愿意救周,也得周王室发出明确的求救信息,事先达成某种相对明确的盟约,才能出兵。无端出兵救周,只能事与愿违。基于这一逻辑常识,我们可以断言:秦人不可能在王室没有向自己求救时主动发兵。也就是说,在镐京灾难演变的前期,在褒姒事件之前,在周王室发出明确的邀约之前,秦人不可能起兵东进。
剩余的可能性,只有前两种——周王室以什么形式直接求救于秦人。这两种可能性的差别,只是求救形式的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以当时的实际条件,有两个最大的事实背景,使周王室的直接求救成为可能。其一,此前的秦人族群,已经在周宣王时代开始遵奉王命反击戎狄,显示出了自己的力量。周王室对秦人的实力,尤其是秦人对西部戎狄的作战优势,是了解的。其二,周王室与秦人的沟通路径,是此前较长时期内形成的,不存在贸然探寻。
基于上述两点,周王室求救于秦人,不管是以特使的方式,还是太子宜臼或者申侯亲自前往,都有实际的可能。这里,最重要的基本点是:周王室向秦人发出了明确而直接的求救信号。因此,秦人起兵进入关中的时间,只能在褒姒事件之后的最艰危时刻。
2.秦人族群重新登上历史舞台
镐京事变,引发了意义极为深远的历史变化。这种变化,主要有两方面:其一,西周灭亡,周人东迁,礼治文明开始了全面崩溃。其二,秦人族群重新登上了历史舞台,一个新时代拉开了历史的序幕。
关于秦人救周,《史记·秦本纪》记载的状况是:“秦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这说明,在整个镐京事变中扭转危局的决定因素,是秦人族群的力量。秦人族群与犬戎大军浴血奋战,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战胜了犬戎,挽救了周王室。
秦人东进救周,是中国早期国家时代最为重大的一个转折性事件。
但是,历史的记载却极其粗疏简单,而且颇多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