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不见（1 / 1）
挂掉妈妈的电话已经很晚了，我知道王睿今天接待一个很重要的客户，可是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我按下他的电话号码：“喂，你忙完了吗？”
“还没呢。”听得出他压低了声音，似乎说话不太方便，听得出周围有嘈杂的声音。
“那什么时候能结束呢？”
“应该快了吧。”
“那——你忙完了打电话给我行吗？”我也不好打扰他的应酬，那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行。”他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我又足足等了一个多小时，他终于来电话了：“好了，我忙完了，你有什么事吗？”
时间已经十一点过了，我心里算计了一下怎么以一种最快的方式会合：“你能不能到希尔顿酒店来一下？我去那儿等你。”
“酒店？”他的声音听上去是那么惊诧。
我马上意识到这是个多么令人想入非非的句子啊，顿时远在电话这头也羞红了脸：“你想哪儿去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我没想哪儿去呀？是你想多了吧？”王睿笑着说，“有什么重要的事非上那儿说，在哪说不行啊。现在不能讲吗？”
“不行，那儿……反正就得在那儿说。我这就下楼打车过去，你喝酒了吗？那就也打车过来吧。”
我到希尔顿的时候，王睿已经到了，站在大门口等我。时间已晚，大堂里没有什么人，我把王睿拽到一角的沙发上坐下，我想事先还是得让他有个心理准备，至于怎么说服他，其实我也毫无把握。
“干什么呀，这么神秘，为什么非到这儿来？”可能喝了点酒，他的眼睛和脸孔微微发红，隔近了能闻到到酒精的味道，可是还好，看样子还算清醒。
“王睿，那个，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打算曲折地达到目标。
“没问题呀，什么事，你说。”
“你真能答应？保证不反悔？”我非常严肃地盯着他。
“行，我保证。”也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答应得干脆利落。
“那我让你见个人，你见吗？”
“见个人？谁呀？”王睿并不知道饶燕已经回国，他一定想不到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见就见呗，又不是见阎王爷。”
“呸！你这乌鸦嘴……”我恼他的口无遮拦。
“呵呵，那你说，是要见谁？就在酒店是吧，那赶紧去见就是了。”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什么，他正要站起来，又猛地坐回去，“莫小蕾，难道是见文峰远？不会是你们俩个要跟我摊牌吧？”
我哭笑不得:“王睿，你胡说什么呀，没文峰远的事！不过你也先把话说过了头，”我看他迫不及待要起身，拉住了他的衣角，“你别急，我先跟你说说这人是谁。”
“好，那你说吧。”王睿重新坐好，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这人从英国来……”不能说“这人就是你妈”，那样王睿一定难以接受，还是等他自己琢磨琢磨。
“英国？”他一定是想到了什么，可是不敢肯定，再次看过来的时候已经少了刚才的那份轻松，变得凝重许多。
知道王睿已经想到了答案，我郑重地对他点点头：“你愿意见见她吗？”
“莫小蕾，”这变化来得真是快，他对我的称呼里已经透出极大的不满，“这事好像跟你没多大关系吧？难道是她让你来做说客的？”
“没有，没人让我做说客。你妈好不容易回来一回，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你还是去和她见个面吧。”有求于人的时候态度自然是低声下气的。
“家里呆着的那个才是我妈，我喊了几十年‘妈’的那个才是我妈！我这要是到处认妈，对不起我家里的那个妈！”王睿像机关枪扫射似的，说得又快又急。
“王睿，你刚才不是答应我了吗？”
“那对不起，我做不到，算我反悔了。”他把脸歪开，明摆出“你能把我怎么样”的样子。
“那怎么行，说话怎么能不算话呢？”我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好苍白好无力，也只是勉为其难地试一试。
“莫小蕾，我们家的事情，你可能不太清楚。”很少看到王睿这么严肃的表情。
“我，我听王纯说过一些，还有，今天我也听你妈……”想起这个称呼会让王睿感到反感，我赶紧换词，“我听饶阿姨说了些情况，她当时其实也是有难处的……”
“她从我四岁就再没问过我一句、没看过我一眼，这三十年来她一直都有难处？”
“谁说没问过你？你的情况她一直通过她的好朋友任芳了解的，她因为觉得对不起你爸爸，所以不好意思面对他，自然也没法见你了。”我把今天下午从饶燕那得到的信息反馈给王睿。
“行，莫小蕾，之前我接到过她的电话，”王睿连母亲的名字都不愿意提，只是用“她”来指代，“我为什么不想见他，我现在就告诉你原因。”
王睿咽了下口水：“我小的时候有一阵妈妈走了，爸爸工作很忙，把我托在院子里的一个老奶奶家，那个老奶奶连自己都照顾不了，更别说我了。我不是从床上摔下来摔折了手，就是吃了隔夜的饭菜得了肠炎，可是爸爸也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我妈来了，”他像怕我误会似的，赶紧补充一句，“我说的这个妈是我现在的妈。”
见我点头，他继续说：“我妈把我带回家，精心照顾我，小时候的很多事情已经模糊了，可是上学以后，我清楚地记得她每天早上起来给我做早餐，晚上带我们去老师家补课，我生病是我妈背着我去的医院，在病床前守了几天几夜。”
“我记得我妈有一次跟我爸说，她工作也忙，怕再有孩子照顾不过来，干脆就不要肚子里的孩子了。如果不是我强烈要求，不是我爸坚持，恐怕就真的没有王纯了。”
“高中时，我跟人打架把同学的手打断了，为了不让学校知道这事处分我，我妈跑去跟别人又是赔钱又是道歉，低三下四地求了那家人很久，最后那家人终于没告诉学校。”
“毕业后我想辞职，我爸不同意，结果还是我妈支持我，还悄悄把家里的钱给了我做生意。这些事例太多，爱自己的孩子是本能，爱别人的孩子是伟大！”
“我虽然知道她不是我亲妈，但是我不止一次地跟自己说，我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妈，我要再认别人做妈，我就不是人！”
王睿讲得很急，可是很动情，特别是最后这句，借着酒精的劲他说得那么狠，几乎把话讲到了极端。
我几乎都要放弃了，可是想到那个不远万里而来的母亲，想到他们母子相隔已经不过咫尺，我实在是不甘心：“王睿，我知道你妈很伟大，这些年就当你是亲生儿子。可是现在我并不是让你去认另外一个妈，就当是见一个亲戚，哪怕只是见我今天下午认识的一个新朋友。”
“我没有权利阻止你交朋友，莫小蕾，可是，你也没有权利逼着我去见你的朋友。”
真是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他这副完全不予配合的样子实在让我忍无可忍了，我不再央求他：“王睿，你要搞清楚，就在这里，她就住在楼上的2004房，她并不是什么朋友，她是你的亲生母亲，是给予你生命的人，假如没有她，就不可能有你！”
我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用眼神制止了正要反驳的他：“请你听我把话说完。饶阿姨当年追求自己的理想、追求自己想过的生活，在当时的环境里，有她做出选择的权利，也有做出这种选择的理由，也许你这些年里受了委屈，可是你又怎么知道她不比你更加痛苦呢？”
“王睿，刚才我妈跟我说了一句话，孩子失去了妈妈还有爸爸，可是妈妈失去了孩子就等于失去了一切！饶阿姨她孤身一人在国外也有你想象不到的艰难，前些年她丈夫——就是离开你爸爸跟着去了英国的那个，遇上车祸死了，她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了十多年。她离开你快三十年了，想跟你见个面你就那么忍心不见吗？
“你妈从来没有隐瞒过她不是你亲妈的事实，也从来没有刻意藏起你亲妈的照片，她都能做得那么坦荡、那么豁达，你为什么偏偏觉得两个妈妈之间是水火不相容的呢？你就是看你亲妈一眼，也不等于你就背叛你现在的妈妈了呀？这两份亲情并不矛盾啊。”
看他不言语，我语重心长地说：“王睿，你知道吗，饶阿姨前两年遇到个在美国生活的中国人，两人发展得不错，她这次想要回来邀请你参加她的婚礼，她前任丈夫去世十多年了，你外公外婆也不在世了，现在她想请你这个至亲的亲人去参加她的婚礼，可是她在你公司的附近偷偷望了你好多回，却总也没有勇气跟你说。明天，明天她就要回去了，你就这样让她无功而返吗？”
“可能你没有发现，她已经在你们公司门口偷偷地看了你好多回，有两次看到你到学校来找我，她最后也就只敢来学校找我，问问关于你的事情，你是她的亲生儿子呀，她居然连站在你面前喊你一声的勇气都没有……”
“那是她觉得没脸见我！” 王睿狠狠地打断我，这样的无动于衷让我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肩膀往下一垮，声音也低沉了：“行，王睿，我跟你说了这么多，反正饶阿姨就在楼上2004，你要是不去，咱们这就走。”
不过数秒钟，王睿站起来了，他往前走，还没有走到大门和电梯的分岔处，大门在左、电梯在右，我心里暗暗祈祷他转身向右，可是那美好的期盼就像个晶莹的大肥皂泡，摇摇欲坠地飘了两下，“啪”地破碎了。王睿头也不回地向左走去，径直出了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