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又见(1 / 1)
遇到些王睿的同事,都笑呵呵地同我们打招呼,我跟在王睿身后,迎着那些多少有点好奇的眼光,只能浅笑着点头致意。
别墅里的装修并不富丽堂皇但很通透,空间宽敞、视野开拓,每层楼都有个大客厅,阳光能洒到屋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楼的侧门出去是小楼后一片足球场大小的草坪,五、六个伞形的遮阳棚下摆着圆桌和一圈藤椅,全是和楼房对应的白色系,圆桌上放着供大家自由取食的点心、水果和饮料。已经到了二、三十人,有的带着孩子做游戏,有的准备去摘水果,还有的就围坐在棚下闲聊。
王睿刚给我介绍了几个同事就接到电话:“老张,我到了,你在蒋总在一起?你们在哪?我在D栋。你们在E栋?好的,那我马上过来。”王睿四下张望。
因为这次活动的人多,策划者共租了三栋别墅,还安排了游戏、烧烤和聚餐,真花了些心思。
“我过去和蓝宇的蒋总打个招呼,你去不去?”王睿征求我的意见。
“不去了,不去了,我就在这等你吧。”刚刚见那些普通同事就挺别扭的,那什么“总”的,我更是不好意思见了。
王睿离开后,我一个人顺着别墅的楼梯往上走,大家都在户外活动,楼上倒没有人。径直来到二楼,客厅外有一个大阳台,阳台的一角有个休闲椅,这里可以俯瞰整个草坪上的风景,还可以远眺满眼的绿林。
其实这里还是一个绝佳的瞭望台,我的眼神早已不由自主地开始搜索,心里也不禁在想:“哪会这么容易就遇上,他今天没有来也不一定。”
我想过见面的各种曲折,却唯独没有想过那相见来得那样突然,而且是这样一番景象,我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却没有看见我。那个熟悉得如同昨天才见的身影,毫无征兆地撞入我的眼帘,尽管只是一个侧影,尽管只是在我视线里最远的一张圆桌旁,我还是一眼就能锁定目标:文峰远正和四、五个男女坐在桌旁,悠闲地聊着。
我不由自主地往阳光后缩了缩,生怕他看见我似的,不过我想从他那个角度看过来,借着阳台上大布帘的遮挡,他多半是看不见我的。
他穿着黑色的夹克,靠着椅背,那是一个非常放松的姿势,这时视线里看不见的那只手抬了上来,指间夹着一支烟,放到嘴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我甚至能看得见他的两腮深凹了一下,光线很强,看不见他吐出的烟雾,却奇异地感觉仿佛有烟雾在烈烈地烧灼自己的喉咙。
我小时候犯过支气管炎,对烟味很是敏感,从前的文峰远是不吸烟的,还曾经给同寝室的几个老烟鬼提过意见,刘福林抽烟把他的床单烫了个洞,两人吵得差点打起来。有一次我到寝室找文峰远正遇上四个烟鬼凑了一桌“双升”,一进屋置身于缭绕的烟雾里我一时被呛得大咳起来,赶紧退到走廊上,文峰远拍着我的背,把屋里的烟鬼们骂了个遍。
可此时的文峰远正一口接一口地、娴熟地吞吐着他曾经深恶痛绝的香烟,还那样悠然自得。
远处有人向他们召唤,其余几人招手应了起身过去,文峰远冲着那群人摇了摇手,继续坐着,他身边的那个身影也没动,一下子,这桌只剩了一男一女。
我这才注意到另外那个背影,因为角度的问题,我只能看到文峰远的侧影,而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我只能看到背影。刚才人多,并没有注意他们之间有着某种联系,此刻才发现,原来他身边,还有一个她。
那背影伸手指文峰远看向什么,身体自然地靠近了几寸,那样的距离,任谁也能看出他们并不只是普通的朋友。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想,那女人伸出去的手收回来时在桌上拿了颗水果,放到文峰远的嘴边。
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最具可能性的结果,可是真正看到这个场景时,心里还是阵阵地难受。我死死地盯着文峰远,他没有任何迟疑地张口衔了水果,还点了点头,似乎在称赞水果的可口。
我转开了视线,移向那个看上去还比较素雅的背影,只能看见她粉色的风衣和束起的马尾,从与文峰远坐高的对比来看,个子不会太高。
这时她伸出两只手拉住文峰远的胳膊轻轻地摇晃,自然是在亲昵地央求着什么,文峰远往远处望了望,起身站了起来。
那个背影也急急地起身,看得出得偿所愿的欣喜和热切,她起身时回头把藤椅挪开,只这一回头,却像一支浸染了毒汁的利箭直直地射入了我的身体,不仅致命,还要让那刺痛从五脏六腑蔓延到每一寸肌肤。
一张几乎就要遗忘在记忆里的面孔,倘若出现在除了今天以外的任何时间,我可能都要费力地回忆一下那个名字,一个朝夕相处了四年却没喊过几回的名字——“张可会”,那是和我在同一间寝室里生活了四年的同班同学张可会。
视线里的两个人消失了,不知往什么方向去了,我又一次石化了,如同上次在星辉大厦看到文峰远的相片,我仿佛扎根在脚下的水泥地上,凝固在这寂寞的阳台的一角。
我们寝室四个女孩,除了王纯是本地人外,另外三个都来自小县城,其中张可会家最远,坐上七八个小时的火车后还要再转汽车。巧的是她和文峰远是老乡。
张可会的父母经营着当地一家规模不小的饭店,因为生意忙没法送张可会去学校,担心第一次出远门的她路上没人照顾,辗转打听到熟人的孩子也就是文峰远也读师大,就将女儿托付给文峰远。因为路途较远,后来张可会往返也时常和文峰远一块走。
对大大咧咧、身强力壮的文峰远而言,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路上帮人多拎两个包而已;对我而言,文峰远与一个女孩同行,也不是什么事,因为张可会是那种普通到你几乎感觉不到她存在的一个人。平日里她在寝室独来独往,关上床前的那张布帘就再没有一点声响,我和王纯聊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经常忽略了寝室里还有别人,仿佛她只是房间里的一件摆设。
那是一张平凡到转眼就能忘记的脸,同住了四年的我仔细回想也只想起她两颊的浅浅的雀斑,个子不高,总低垂着眼,生怕多看别人一眼似的。我和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食堂今天什么菜?”她的回答也总是简单一句:“红烧肉”或是“炖排骨”之类。
记得有一次放假,文峰远和张可会约好了一块走,我有点不舍地说:“你多陪我一天不行吗?我明天才走。”
“火车票都买好了。”
“你总和别的女生一块走,也不怕我有意见?”我故意这么说。
“啊,别的女生?有吗?我怎么没发现张可会是女生?”文峰远故意夸张地说。
我笑出声来:“你太损了,说别人没有女性特征是吧?”张可会身材的确比较单薄,但也不至于……
“小蕾,我跟你说,除了你,我的眼里就没有别的女生!张可会就是个老乡而已,一路回家在路上也好有个人互相照应。”
这是我们俩关于张可会有所交流的唯一记忆,我们还说过些什么真的再想不起其他。可是为什么,此刻文峰远身边的人会是她?
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上来两个男子,好像是带着孩子玩累了,悄悄跑上来躲清闲的。阳台与客厅间有厚厚的窗帘半拉着,他们并没有看见帘后的我,自顾自地聊起来。
“我家那傻小子,可把我累惨了,跟着他跑了一早上,早知道就不带他来了。”
“我家不也一样?腿都跑软了。看还是那几个单身汉潇洒啊!”
“是啊,你看王涛涛,和那堆女的在一起,满脸都是淫光,呵呵。”
“你以为还像咱们两个,成天围着老婆孩子转,遇上光鲜点的女人想多看两眼都不敢。”
两个结了婚的男人开始毫不顾忌地评论起男男女女,某男娘娘腔、某女有狐臭,甚至猜测某人的性取向,因为自以为私密,两人讲得格外地奔放,精彩处笑得前仰后合。
窗帘后的我,陷入了无比尴尬的境地,一时间继续坐也不是,走出去也不是。正无奈间,听得两个人聊到:“你说你们业务部的文峰远,还是个经理,这几年业绩不错,也还是找了点钱的吧,什么眼光啊,那女朋友长得也太一般了。”
“是啊,怪土气的,也不爱说话,不晓得我们文经理怎么看上她的。”
“我听说你们以前那个崔经理追求过文峰远?”看来男人八卦起来也不比女人差。
“是呀,崔经理那时候职位比他高,长得又漂亮,不知道文经理为什么不喜欢人家。”
“唉,真是浪费资源,崔娅是咱们公司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啊!”这男人的声音听起来遗憾得无以复加。
“崔经理还是追了他大半年呢,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就一直装傻。”
“最后崔经理跳槽走了是为这事?”
“那就不知道了。但后来我们才晓得,文经理早有女朋友了,从大学就谈上的。”
我皱紧了眉头,脑子里像有一团浆糊,大学里的女朋友不就是我?
“就是今天来的这个?”
“应该是吧。反正这女孩和他都是师大毕业的,好像比他晚两届。”
“原来是学生时代的恋情哦。”
“反正两人现在都同居了,小齐也住他们住的那个小区,反正看他们的样子是已经住在一起了。”
“思想还挺解放嘛,所以咱们看人不能光看表面,别看人家这姑娘长得一般,说不定其他方面能力强呢……”
“哈哈,也是、也是。”
两个男人发出心领神会的笑声,我觉得大脑里的那团浆糊几乎凝固,所有的神经全都麻痹了,不能思考,也不能动弹。
好在这时候其中一个男人接到老婆的电话,唯唯诺诺地应着:“我没去哪儿,就和老李在这边抽支烟。好、好,这就下来。”
两个男人一溜烟不见了,十来分钟后王睿也适时地出现了,他顺着上了楼来,一路寻到阳台上,撩开窗帘看见脸色发白的我,他四下张望了一下问:“就你一个人?”
“嗯,”我轻轻应了声,然后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先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