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家教(1 / 1)
下班高峰期能顺利挤上公交车真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我满心欢喜自己站的这个位置还算理想,不至于被挤得太惨。偏偏这时包里的手机响了,我身边连掏手机的空间都腾不出来,只能任由它一路响到站。
直到我下了车,它还响个不停,不能不佩服王纯的执着,这是我大学室友,多年的闺蜜:“小蕾,你去吴姐家没?别误了给小小上课。”
“误不了,你怎么跟监工似的,都上了两个月了,我哪一天迟到过!”突然有点忿忿不平: “你就只管着拍你们领导的马屁,也不管管我的死活,今天下班晚了,就是怕迟到,我到现在还没吃东西呢!”
“真的?那也没办法,周末请你吃好吃的,你赶紧去吧,我现在要回家吃饭了。”这个没良心的王纯,还说这种话来刺激我。
不多会儿就到了吴婷婷家楼下,吴婷婷是王纯所在的G银行某支行副行长,三十多岁,住在这个名叫“兰心苑”的高档小区,绿化非常漂亮,还有游泳池和网球场。
空荡荡的肚子好不失落,路过值班室时我都能闻着保安的饭盒里飘来的炒肉片的味道,正在咽口水,突然惊喜地想起包里还有几块饼干,好像是办公室同事每人塞了两块,我当时没顾得上吃,直接放进包里,这会儿趁着等电梯的空隙,我赶紧掏出来撕了包装袋就往嘴里塞。
我一边大嚼特嚼,一边伸手按了电梯,电梯门正要关上,不知从哪儿闪进来个高个子,冲进来后不自觉地一扬眉还嘘了口气,穿着贴身西服的他却斜挎着个休闲帆布包,奇怪的是整体感觉却毫不违和,反倒让这个人显得年轻,猜不出实际年龄。他的手向按键刚伸出一半就收了回去,向我望了一眼。
“难道也是到17楼?”电梯里只有我们俩,他不按键,恐怕就只能是和我到一样的楼层,我心里想着,嘴里兀自还在大嚼饼干。
这是高速电梯,一会儿功夫就到了。出了电梯,我向右走,两梯两户,每层只有两家人,不会他也要往右吧?可他偏偏就跟了过来,我站在吴婷婷家门口停下来,转身迟疑地问:“你,也到17楼2号?”
他倒是很肯定地回答:“嗯,是啊,你也是去吴婷婷家?”
连主人家的名字也说得这么清楚,看来他的确是吴婷婷的客人了。一下子我倒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赶紧解释:“哦,我是来给小小上课的。”小小是吴婷婷的女儿,今年刚上一年级。
难道是小小的爸爸?看他和吴婷婷年龄相仿,我突然冒出这个念头。小小的爸爸在外地工作,我来了这两个多月,一直没见过他。一时间,我觉得更加不自在了。
“哦,你好!”相比我的局促,他显得相当的自然和随意,他也礼节性地介绍了自己:“我是吴婷婷的朋友,她的电脑出了点问题,请我来帮她看看。”
听他这么说,我在心里暗暗吁了一口气。这时候才有心情快速地瞟过他的脸和身型,过道上的灯光不是太强,大致看得出他瘦削的脸和短短的头发都打理得很干净,肤色在男性中偏白,映衬得五官更加明朗,个子挺高,我可不喜欢那双大长腿,让刚刚一米六零的我好不压抑,以至于我跟他说话时抬起头有仰视的感觉。
这么两三秒的对视里突然有一种恍惚而奇怪的感觉,好像曾经在什么地方曾经见过这人似的,这个念头一起,我赶紧在心里抡起一把隐形的大锤狠狠地打压,我可从来不信什么“一见如故”的神话,就好像贾宝玉见到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当真也只是小说里才有的情节吧。就算他长得挺好看,可我也不能这么有这么花痴的想法啊。
似乎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我转身准备按门铃,他叫住我:“那个……”他伸手想指什么,犹豫了一下弯回手臂指向自己的嘴角。
“嗯?”我没明白他的意思。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笑意,然后从他的手提包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我。
我皱眉,他见我没伸手接,把纸巾放在自己的嘴边空抹了两下,做的是个擦嘴的动作。
我的脸就像骤然有一笼旺旺的炉火烤过,又红又热,想起刚才不顾形象地大嚼饼干,现在我正带着满嘴的饼干屑站在一个陌生男人面前,更尴尬的是我还不得不接过他递来的纸巾。我强装镇静地咧了下嘴,掩饰自己的尴尬,赶紧转身擦嘴,再迫不及待地按响门铃。
开门的是保姆何阿姨,吴婷婷还没回来,她总是很忙,我在家时看到她的次数很少,也是因为她顾不上自家孩子的学习,王纯才及时雨般地把我送上门来。
何阿姨在这里呆的时间很长了,俨然有半个主人的样子:“莫老师,小小正在屋里做作业呢。我给你倒杯水去。”再侧身冲我身后:“这位是——小王?婷婷刚打电话来说来修电脑的就是你吧?电脑在那边的书房里……”
顾不上许多,我往小小的房间里冲,今天可真够丢脸的,得赶紧摆脱这局面。
小小正在订正一张试卷,她名副其实地“小”:个子小、年龄也小,学习上有些吃力。她写了一会儿,拿起块粉红色的小橡皮,一边在手心里摆弄一边问我:“莫老师,什么叫‘差生’?”
“啊?”我不解。
“今天我们赵老师说考80分以下的都是差生。”
卷面上有一个鲜红的分数-----69,我一时间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小小的问题。望向那双黑得透亮的眼睛,以我两年小学教师的经验,这是个聪明精灵的孩子,她的落后应该不是智力和能力上的问题。成绩的暂时落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孩子的自信心和学习热情在受到毁灭性的打击。
我把手抚在她的小手上:“小小,‘差生’就是……就是暂时没有达到老师要求的同学。”
“那我们赵老师说,现在就当差生,以后就只能去街上卖菜。可是,去街上卖菜有什么不好的吗?我觉得卖菜也挺有意思的呀,又可以卖萝卜,又可以卖西红柿,还可以卖我最喜欢吃的土豆!然后每天还可以收那么多钱,多好呀。”小小抬头看我,眼里满是天真和不解。
本来正为这个老师的荒谬言论生气,突然又被小小描绘的卖菜场景逗乐了,真不知道怎么向天真的孩子解释,我只好说:“是啊,其实就算是差生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个,我小时候也经常考不到80分的。”
“真的吗?那莫老师你小时候也是差生喽?差生长大以后可以当老师的吗?我长大也想当老师呢!”实在想不到我竟点亮了一个孩子心中理想的火花。不过我也好奇:“是吗,你为什么想当老师呢?”
“当老师可以改作业啊,每天可以在同学们的作业本上打好多好多的勾勾叉叉!”
“就为这个呀?”我失笑,不禁想起每天案头上那堆成小山一样的作业本,每天这样千百遍的机械重复就是我的生活。
这么小的孩子学习任务可真不少,桌上摆着五花八门的练习册和作业本,甚至老师还要求这么小的孩子们每天记日记,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我翻开小小的日记本,读到其中一句时一下子把我笑喷了:“哈哈,小小,你这句写的是什么?哈,笑死我了……”
小小被我笑得前仰后合的样子弄糊涂了:“我写的什么,我看看。”她拿过本子,一字一顿地读我指给她的那句:“遇到困难我们不能放弃。”其中“遇”“难”和“弃”三个字用的是拼音。
“啊,你写的是‘放弃’?”我笑得更厉害了,她分不清“p”和“q”,把“qi”写成了“pi”,结果就把“弃”字拼成了“屁”,我忍住笑读给她听:“我的小小啊,你是这样写的:遇到困难我们不能放屁。”
我把错误指给她看,等她明白了,自己也害羞地笑了,一边笑,一边不停地重复:“呵呵,遇到困难我们不能放屁……”我们俩笑得喘不过气来,小小越发不好意思了,直往我怀里拱,我伸手搂住她,和这个可爱温软的小身体抱成一团。
身后似乎响起另一个笑声,我们转过头,那个和我一同进门还目睹我狼狈吃相的男人站在门口倚着门框正望向我们。
“你们的对话实在是太有趣了,我都没法安心修电脑了。”他的脸上带着褪不去的笑意,看样子我和小小的对话他全听到了。
“你是小小吗?你好,我是你妈妈的朋友,我叫王睿。”他跟小小打招呼,这样的自我介绍很西化,直接介绍自己名字而不是说:“我是王叔叔”。小小笑着礼貌地喊“叔叔好。”
可是这个名字却像石头落在我心里似的,“咚”地激起一圈水花,我冲口而出:“王睿?你是王睿?”
我想起来了,之前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真的,我真的见过他。那一年新生入学,王纯就是哥哥陪着来的,我办好手续后找到自己的寝室,比我先来的江东萍和张可会正好出去了,拎着行李走进来一个瘦高的男子,年龄明显比我们大些,我一看就知道不是从学校大门开始就热情接待的师兄,而是家属。
寝室里是两张上下床,巧的是张可会跟江东萍正好挑了其中一张的上下铺,剩下另一张。我其实内心想住下铺,正想着怎么先下手为强,这个男子晃了晃手里的行李,不知往哪儿放,他开口问我:“你好,我妹妹住这间寝室,请问你是住上铺还是下铺?”
他这么高风亮节地让我先选,反倒让我不好意思,想住下铺的意愿反倒没有那么强烈了:“哦,没关系的,我都可以,要不,等你妹妹过来选吧。”
“她在楼下看着行李呢,你先来还是你先选吧!”他的彬彬有礼给我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所以难怪多年以后还依稀记得这人。其实那天我也只不过比他先走进寝室一步而已。
转眼已经是六年过去了,回到眼前,他似乎比当年稍稍厚实了些,两颊没那么深陷,饱满了些,此刻他正颇觉意外地问我:“嗯?你认识我?”
从电梯里起,这一晚上他已经让我意外好几回了:“哦,我是王纯的好朋友,大学里住一个寝室。”我的好闺蜜王纯,她那长她八岁的哥哥,这些年来我可没少听她跟我唠叨他的闲话。
“是吗?哦,你就是她说的那个什么……小蕾是吧?她常说起,不过,”他不自然地扭捏了一下,“你,你姓什么来着?”
不喜欢他投过来的不加掩饰的打量的目光,我无意识地稍稍侧了侧身:“我姓莫,草字头的莫。”
“哦,莫小蕾。对了,你们还上课呢,先不打扰你们了,我去书房看看电脑。”他走开了,还算有点眼力,不至于那么讨人厌。
两小时一晃过去了,吴婷婷还没回来,我挎起包走到客厅,王睿坐在沙发上,何阿姨坐在一旁和他聊得好不开心的样子,也是,家里可真难得有人陪她聊聊天。
“何阿姨,我走了。”
“好,莫老师,你路上小心啊。”
王睿也起身,呵,今天一同进门,难不成还要一同出门?我正这么想着,他就非常应景地开口了:“何阿姨,我也不等婷婷了,告诉她电脑修好了,有什么问题再打我的电话。”
电梯间里我们俩并排站着,这次我们终于按下了不同的按键,我到1层,他到负1层,那一层是地下停车场。我看向那幽蓝色的数字在变幻,与其没话找话,不如不说话,尽管我和王纯关系紧密,可是和她哥哥从来没有交集。印象里好像有一回他开车来学校接王纯回家,我匆匆往驾驶室瞥过一眼,但也实在没有什么印象可言了。
“你现在住哪?”王睿开口了。
“我住师大门口。”
“师大?这么远?”他的反应太大,不就是20多公里外的郊区吗,也不是那么遥远吧。
“不算远,坐67路,40分钟就到了。”我故意轻描淡写地说。
“我的车就停在楼下,我送你吧。”
“不用,不用,小区门口就有公交车站,很方便的。”电梯到了,我往外走。
他伸手挡住电梯门,语气有几分急切:“这么晚了,又这么远,我送送你。”
“不远,不用了……再见!”最后的两个字我自己都觉得有点生硬和突兀,扔下这句话后我赶紧转身,几乎是一溜小跑冲出去把自己淹进楼外路灯轻淡的昏黄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