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能自以为是也是种恩赐。(1 / 1)
高速公路上的景致,看多了就会成为催眠剧。
握着方向盘的珣棕看了一眼副驾上已经昏昏欲睡的简浓,忙提高嗓子喊她,“喂喂你不要睡啊,要是传染给我了我们今天就得交代在这条路上了!”
简浓的鼻子里发出轻微的哼气声,直起腰来边打哈欠边含糊地答,“可是我真的很困啊。”
珣棕咬牙切齿,“我跟你一起起床的好嘛,难道我不困吗!还有啊,开车是个体力活你懂不懂啊?!就为了去K城参加你朋友的婚礼我出钱出人还要出劳动力,我这是脑残还是欠抽啊。”
简浓斜睨了她一眼,忽然语出惊人,“满腹牢骚对不?深感不公对不?也行啊,你有本事你不要讨媳妇儿。”
珣棕闻言一愣,继而笑得牙不见眼,“咦,谁是谁媳妇?”
简浓自知失言,立刻翻脸不认人,“啊?你说神马?风声太大我听不清。”
珣棕见惯了她这幅厚脸皮德行,也不追着她问,就在一旁笑得稀里哗啦。
调戏与反调戏一番之后,车里的迷糊虫就被赶跑了,珣棕笑够了,就去逗一直把脸对着车窗的简浓,“别再看了,这车窗就算是个糙汉子,被你一路如此深情地盯着,也早就该捂着脸羞涩的跑掉了。”
简浓哼了哼,倒是把头掰了过来,视线直视前方。珣棕开始转移注意力,“喂,你小时候,向往过什么样的婚礼?”
简浓想了想,答,“我没向往过。”
珣棕一脸不可置信,就要质疑的时候又听简浓说,“可能我妈妈为我想象过太多次了,想象的次数被用完,我倒一点念想也没有。”
珣棕沉默。
简浓开始认真的组织语言。口气听不出个人情绪,像是在陈述。
“怎么说呢。可能因着她这辈子没有当过新娘的缘故吧,又因为父母总是想在儿女身上践行他们未完成的梦想,所以才会出现那么多对儿女的生活指手画脚的父母,还美其名曰是{延续血脉}。”
“我一直很了解她在想什么,她没得到的那些,她就施压让我去争取。而最可笑的是,她明明知道很多事情全看运气,她却还是坚信她碰不到的好运气,我一定会碰到。”
“已经说不上她是因为爱我,还是因为恨她自己的人生。”
“外婆去世的时候,念念不忘的抓着她的手,跟她说,“我留给你的那个祖母绿戒指,你这辈子命苦用不上,就留给简浓吧”,我看到她流着泪,拼命地点头。”
“我猜想,即使她不敢跟我讲,她也一定无数次的希望,我能嫁一个极好极好的人家,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将F城里所有认识我们母女的人都请来见证,好偿还她人生中那个极其悲苦的缺失。”
“哪怕那场婚礼令她倾家荡产她都会愿意。她要争那一口气。被闲言碎语的戳着脊梁骨,活在大半辈子的阴暗人生里仅剩下的一口气。”
“我明白她的苦楚,可是她不明白她强加给我的,亦是苦楚。从我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我就对婚礼莫名恐惧,别的女孩子都向往的那些洁白似公主的婚纱,我从不注目。”
简浓顿了顿,又补充到,“除却她的原因,我还有些别的念想。小时候喜欢某个卫视的当家女主持,从八卦杂志内看到她在某段三角关系中杀出重围,一举夺得金龟婿。”
“年幼的我还不能消化这些成人世界的争斗,就又接连看到报道,说她趾高气昂的办了一场全城瞩目的豪华婚礼,婚车和酒宴就够人瞠目结舌。附上一张她身披白纱的照片,不晓得多么风光耀眼。”
“可惜,没过多久,又看到耸人听闻的标题。所谓的金龟婿是镀金的,所谓的倾城之恋也不过是个笑话。他们迅速地离婚了,留下满纸荒唐的八卦。”
“那一刻我又想起她身着白纱美艳夺目的照片,只觉得她脸颊上那几抹红晕,像是被谁狠狠扇过耳光,狰狞可怕。那场盛大的婚礼的沸反盈天,不过像是夏末开的烂熟通透的荼蘼一样。”
“人类老觉得婚礼和结婚照是至高幸福的见证,从没想过也有会成为可悲至极的把柄。”
“物极必反,乐极生悲。若是一定要留下回忆,我宁可跟爱人去走一趟安静的旅行,彼此牵手拥抱,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必暴露在酒店大厅的流行音乐和嘈杂的人声里。”
“在一起,最幸福的时候只有两个人见证的话。假设有一天分开了,也只需要对方知道。”
“已经足够了。爱是如此私密的事,婚礼却不是。”
珣棕听着这些琐碎的断断续续的陈述。沉默半天只这样回答,“好的呀。我们今年都攒好半个月年假,你决定吧,我们去哪。”
简浓终于转脸看向她。眼底里只有不加掩饰的温柔。
比世界100大最美丽的地方还要美丽的是哪里呢。
简浓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又觉得这种思索实在无聊。
因着它存在于你生活的每一寸缝隙。
不就是那些重复固定的,每一个和爱人相伴,珍贵如斯的月色,夕阳,天明和辰光嘛。
在迎宾台签完名,简浓抬眼就看到了西装笔挺,两鬓斑白的男子,熟络的走上前,“叔叔,好久不见。您还是跟以前一样好身板。”男子忙招呼他,“简浓啊,我倒是真的好久没见你啊,你跟如冰那丫头一样,翅膀一硬,就飞出F城飞远啦,连家都很少回。”
简浓不动声色,“我们年轻,总是要奋斗得辛苦一些,以前疏忽了家人,现在也该弥补了。这不,我就回来看您来啦。”
男子被说得笑开,忙推她,“快点去后台吧,如冰要忙得飞起来了。”
简浓点点头,就拉着珣棕往后台走。大厅后台走廊里站着一个身着淡蓝色礼服的女孩,珣棕一愣,“伴娘为什么不是花向?”
简浓好笑。“怎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难不成你答应来做陪客,就是为了再一睹芳泽?”
珣棕呸她,随即恍然大悟,“花向不出面,是怕旁生枝节吧,最近她可是大势得紧,大概是怕砸了正常的婚礼。”简浓笑出声,已经站到门前。
珣棕看着她的手臂停了停,顿生疑窦。但那停顿的时间极短,一晃神,简浓已经伸手推开门。
珣棕看到一个跟花向神似,眉眼却比她生得浓重的女子,正站起身对着镜子来摆弄婚纱的复杂裙摆。镜子直直对着大门,三个人的目光就这样交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如冰才缓缓转过脸。珣棕在那一刻看到如冰的眼神,终于才意识到,如果简浓对自己硬生生地保留了些什么过去,一定是因为,那些过去,她太过珍惜。
睢鸫从未见过简浓,所以他立在一边,有点惊异于她推门之后那一刻的奇怪气氛。可随即,简浓已经上前一步,以极其熟稔和随和的态度,帮如冰解开她腰边那些缠在一起的丝带。
对话也是随性至极,“你怎么挑了这一身复杂傲娇的婚纱,看上去像是我们小时候盘弄的芭比娃娃。”如冰笑着答,“快别提芭比娃娃,我老记得以前有件裙子你那个娃娃穿不上,你恼羞成怒,硬是拿剪刀剪开给穿上,转头又忙着去找针线缝。你可别把我这件婚纱也给剪了。”
“是啊,”简浓也笑了,“我笨手笨脚又没耐心,最后还是你给我缝好的。”
明明是叙旧,睢鸫却发现如冰的眼睛隐隐红了。他怔住半晌,又重新打量了一番简浓,他认识如冰三年,却从未在她的交友圈内发现她的存在,他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直到如冰转头,拉着简浓的手给他介绍,“睢鸫,这是简浓。”
简浓笑起来,眼睛弯成一枚树叶的形状,她和善的向她点头,“你好,睢鸫。”
原来是你,简浓。睢鸫笑了起来。
珣棕不知何时跟着化妆师们退了出去,睢鸫也被喊去接待络绎不绝的来宾。屋里只剩下如冰静静坐在镜子前,简浓正帮她打理头发是的饰品,细致温存。
如冰开口,“我记得以前我们以前约定过,说结婚的时候要做彼此的伴娘。”
简浓边拾掇她发边的几缕碎发边说,“快放过我,我做过学姐的伴娘,颜面尽失,一路哭花了妆,用强力胶补都不补上。”
如冰笑了,笑着笑着带上了哽咽,“我还在想,如果哪一天我置气,寻了一个人渣嫁了,你会不会穿着伴娘的衣服从天而降,去礼堂上抢新娘。”
简浓的忙碌的手停了下来。她在如冰面前缓缓蹲下,握住她的带着洁白手套的十指,“多幸运,上帝没有放任你这样做。他帮你寻得了一个好人家,更让你摆脱了穷困潦倒之苦。”简浓把脸埋在如冰的掌心里,“因为如果真的是那样,我是一定会来抢新娘的呀。但是怎么办呢,还没到月中公司不发粮,我现在身无分文,就算把你抢走了也寸步难行啊。”
简浓在如冰的手里蹭了蹭,“更何况,我现在要是真的来抢,你看着睢鸫,也未必跟我走呀。”
如冰泪盈于睫。简浓抬起头望着她,“不许哭,哭花了妆我还要替你补。”说着说着,自己却落下泪来。她张开双臂抱住如冰,“不论怎样,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如冰咬住嘴唇,不敢说话,就怕出口的字句支离破碎泣不成声,只能在她的肩窝里拼命摇头。
你一定跟我一样,这些年来,很累很累吧。我们颠沛流离在各自不同的生命里的,却在共同的回忆里删删减减,想要找到终点来干脆利落的总结。但怎么样却还是只剩下美好庞大的细节,谁都无法推翻。
你留给我的温度,我不是没有记起,只是我不敢触碰那些落了灰的旧事,怕给自己徒添黯然伤怀,也是怕,想起你。我总是期待你出现在我面前,却又无比害怕你出现在我面前。
我害怕,就在你重新站在我面前的那一刻,回忆就会像遇水炸开的油锅,滚烫利落地溅起我们一身。我生命中的时钟就会开始倒退,退回到你离开那天大雨倾盆,笔直利落地浇在我头顶。再退回到盛夏,我们初遇时你赠给还是陌生人的我的一张CD。然后是初秋,我和你还有花向,三个人抱着脸谱在店铺里面朗声谈笑。最后是那一天阳光正好,你站在离我十米不到的站台上,踮着脚尖挂着灿烂的笑意,隔着玻璃向满目泪痕的坐在车里我的我挥手道别。
终于,当我脚步渐稳,当我目光清明,当我读懂了当年你留给我无数的哑谜的真正含义。你才带着我送给你的那条项链来参加我的婚礼,笑意盈盈。
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认出了那条现在看来,廉价且幼稚的项链。可是我和你都无比珍惜。你看,光阴的项链上锈迹斑斑,那是我们相爱多年的证据。
你何必对我说对不起。我欠你那么多谢谢你。
简浓找到珣棕的时候,她已经跟不相熟的桌上的人谈笑生风了,简浓在她身边坐定,就问,“怎么,交际花本性又暴露无遗了?”
珣棕压低着嗓音,“十里洋场我都搞的定的,你不用怕我在这里认生。怎么不多陪陪新娘,你也不怕她有新婚恐惧症。”
简浓只管笑,“婚礼要开始了,我添什么乱。”顿了顿,“你不想知道她是谁么。”
珣棕伸手摸了一把她的头发,“你当我傻。按照剧本的流程,前文你答应过,你要带我来见她的,你忘了么。”
简浓顿了顿,只是伸手牵住她的小拇指。用力渐深。
婚礼开始了,掌声和音乐响起,简浓看着如冰挽住她父亲的手,一步步走过花朵拱门,走向站在前方灯光里的,带着憨厚和喜悦笑容的男子。简浓听见主持人问,“如冰,你是否愿意嫁给睢鸫为妻,与他同住,爱他,安慰他,尊重他,保护他,像你爱自己一样。不论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始终忠于他,直到离开世界?”
简浓听到她回答,“我愿意。”掌声响起,铺天盖地。洁白的花瓣落在深蓝的地毯上,伴着水滴,缓慢的渗入到地毯的纤维里。
珣棕用力的回握住简浓的手,“睢鸫是个好人。”简浓骄傲的回答,“那是当然。”
珣棕笑,“不是刚刚还在路上发表了长篇大论么,说自己不喜欢婚礼,说那是自以为是的炫耀幸福?却为何总是在婚礼上动情落泪,劝都劝不住。”
简浓似乎在文字游戏里格外有天赋。“自以为是,也需要勇气,也是种恩赐。”
珣棕反问。“那上帝给你的恩赐是什么呀。”
简浓摇了摇头,只是分开五指,紧紧扣住了珣棕的手。“上帝给我的赏赐,不是正被我握在手里吗。”
果然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珣棕被她这样一弄,居然有些不好意思,只得低下头,却又止不住的嗤嗤笑起来。
为了避开纷扰,除了家人,谁都没有发现花向来了。就连简浓都没有。
她站在舞台幕布的角落里,嗅着身边花童手里花束单单的清芬。她看见自己单薄的身影没入黑暗,像是回到了某一年,她还是那个清淡无忧的少女,头发柔软的垂下,没有颜色和波浪,连表情都是久违了的平和,纯真和不解。
她看着台上的她的姐姐和睢鸫,又看着台下,歪着头正不知在和珣棕说些什么的简浓。她意识到,属于她们三个人的青春话剧,那些朱砂痣和白月光,那些不可碰触和不可言说,终于盛大而隐秘地,宣告落幕。她们一起,握过双手,受过伤害,度过相聚,经历离散,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茕茕孑立,前路渺茫。
她真心的为她们高兴。同时也真切的感受到,这个世界,独行的人,又只剩下她一个而已。她的手机被她紧紧抓在手里,不停地震动着的屏幕上,亮着泓未的来电提示。她却提不起双手,接通或者挂断,只由得沉闷的震颤跟随着她内心一起,数着呼吸和心跳的次数。
也不至于像细线穿过针眼那般复杂艰难。
花向不是不坚强,她只是需要时间。
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弄清楚,她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如果方向错了,停下来,就是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