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八十六章(1 / 1)
大历九六七年,清明。
整个城都黑压压的没有声音,雨一直在淅淅沥沥,下着却又不大,空气中都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灰蒙蒙的天色,好似云已压到了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路上的人个个埋着头,行色匆匆神色木讷,谨慎到有些恍惚的模样。偶有几人成群地张牙舞爪地到处找人麻烦,或是骂上几句又或是凑上前去推搡两下,被找上麻烦的人也似不敢争辩只是低着头或是匆匆躲远。
“进城了,小心些。”刚进城门的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前头的人昂胸阔步手中握着扇。
身后的人静静跟着,穿着斗篷带着宽大的帽,看不清模样。但行走间也能看出带着文气,只是“嗯”了一声,便再无多话。
这两人走在街上,显然与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大部分人只是抬了一眼便不敢多看,默默摇了摇头,不明白怎么还会有人不知死活地到这儿来。那些到处寻衅的倒不避讳,目光火辣辣地盯着,还顺带交头接耳地议论,宛如看着腥肉的猎狗。
“咚咚咚”
“咚咚咚”
简陋的木质门板隙开了条缝,半张脸畏畏缩缩地探到门后。那是一张未脱孩子模样却又死气沉沉的脸,气色看着远比该有的要老上十岁也不为过。她瞥了一眼门外,见着人便立刻将目光望向了地面,好似多看一眼人便要瞎了一般。
门外的邱子恒看到她扒在门板上的四指紧紧抠着门板,却好似没注意一般再平常不过地问了句,“富里客栈?”
“投……投宿?”里头的姑娘许久才在脸上挤出了诧异的表情。这地方有多久没外人了?她刚到店里时似还零零散散有见过几个客人,后来不是被抓就是逃了,这几年哪里还有人会来这里投宿。
她很想劝他们快些走,可还是害怕地没敢多说什么。
邱子恒见她呆着,又问,“是丹都西街的富里客栈吗?我们是来投宿的。”
“可,可……”姑娘挣扎着措辞,害怕道,“当家不在,我不能让你进来。”
邱子恒皱眉,接着道,“店主是叫张继吧,他知道我们要来的。”
姑娘听到这名字显然一震,门挪了挪却又停了。显然她被吩咐过不能随便让人进来,可人家都这么说若是错拦了客人在外,似又不妥。
权宜不定,门外两人倒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姑娘颤抖着声音,哆嗦问道,“你……没骗我?”
“我为什么要骗你?”邱子恒就是个谁也入不了他眼的性子,此时已是努力做出和善模样。
姑娘似是总算下定了决心信他,将门拉开。只是她自己依旧躲在门后,远远看着两人进来。邱子恒进屋一看便知,这屋子确实是客栈格局,却也应该好些时候没开过张了。东西被杂乱地摆放着,好几张桌子椅子被叠在角落,灰积了一厚层。
姑娘小心将门掩上,远远背贴着门看着进屋的两人。只见走前头的人进屋四下打量了下,便找了张椅子放下,一手的扇子在椅上掸了掸。
不客气地就拉着人坐下,“来,累了吧。”
后头那人也不客气,过去坐了,抬起头,帽檐下隐约露出一双眼正看向门的方向。那姑娘被目光接触,瞬时仓皇低头,不知为何,只觉得无所遁形。
她太久没接触过如此异样的目光了。
她如今的模样在丹国算不得稀奇,身边谁见了都不会多看一眼。可这人的眼神,让她心底竟久违地出现了一丝羞怯与难堪。手不自觉按在了高高凸起的肚子上,□□着的脚踝尴尬地扭擦着,宛如这样就能掩盖什么一般。
她的身材很娇小,人也不高,怎么看也就是顶多十四五岁的孩子。可他身上穿着男人下地穿时才会穿的那种衣服,裤腿宽大裤脚挽在脚腕上方,脚下踏着草鞋,中间露出了皮包着骨头的脚踝。一身装束称得上狼狈,就好像全是东拼西凑借来的一般,还又旧又脏打着补丁。头发杂乱地用一根树枝挽在头上,只让人觉得,蓬头垢面描述的大概就是眼前这人的样子了。
斗篷下的人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怕是感受到了姑娘的尴尬,不好意思地移开了眼。
“姑娘怎么称呼?”邱子恒招呼道。
“阿,阿鼠。”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这算什么称呼……”斗篷下的人第一次说话。
那姑娘不自在地扭着身子,手捏着衣角答道,“我,我是贱民,皇上赐的姓。贱民和奴隶……都是这样的姓。”
“这算什么规矩?”坐着的人抬头看向邱子恒,满是不可置信都写在了脸上。
看两人自在说话,阿鼠挪到一边,挺着大肚子艰难地坐到了角落的矮凳上,她身边的竹筐里站这个两三岁大的孩子,头搁在筐沿睡着了。只是浑身上下都光着,让人不禁咋舌。
阿鼠拿起地上搓到一半的草绳,虔诚地埋头搓着。邱子恒问她话,她只说不知道,等当家回来再说。一时,屋里静的出奇,只听得到呼吸和绳子粗糙的声音。
“阿鼠!”
总算,蛮横不满的声响打破了尴尬的安静。
一个壮汉推开门,正是邱子恒口中的张继。他一见屋里还有两人先是一愣,随后倒是也不显得意外,冲着邱子恒献媚地笑,似海挺高兴。角落的阿鼠已慌张地贴着墙角站了起来,那孩子似也被这一声吓到了,嗷嗷大哭起来。
阿鼠一听孩子哭,慌忙抱起来哄。可不知怎么地她越是急着哄,孩子哭得越是厉害。只见阿鼠急得脸通红,到最后,只觉得孩子再不停,她自己都要哭出来了。
张继狠狠瞪了她一眼,显然有外人在因此才没发作。冲着邱子恒就笑开了,“邱公子啊,我们可有好些年不见了。”
走上前去招呼,又见着他身后坐的人,有些警惕地笑问道,“这位是?”
邱子恒忙也笑脸迎着,“家弟。”
坐着的人显然很有礼貌,起身施了个礼,只是帽子依然没有脱下,看不清模样。
见张继好奇的目光,邱子恒忙解释,“他自小身子弱,这不穿多些怕着凉嘛!现在世道乱,我难得出次门留他独自在家实在放不下心,这不就只能带来了。”
张继是个粗人,不会多想,听着觉得有理便连忙附和,“哦哦哦,带出来好,带出来好啊。来我老张这儿多住几日,”他拍着胸脯大笑,“您看看这屋子,虽不能和您的比,我老张现在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啦。”
邱子恒也跟着一副惊赞的模样,感道,“我正好奇呢,我还真当你干正行了,来了一看,怕也不像正经做生意。”
“哈哈哈哈,说来话长。公子别急,我们坐下弄些酒菜慢慢说。”看他神色显然对自己如今的状况满意非常,急着炫耀一番。拉着人坐下,又对一边阿鼠喝道,“臭娘们儿,过来!”
阿鼠抱着孩子过来,唯唯诺诺地站他身边,却被狠狠踢了一脚,也不敢喊疼。张继从兜里掏了几两银子,“去!快去买些酒菜来!”
阿鼠伸了手拿银子,却站在一边迟迟不走。张继在兴头上正向邱子恒说着什么,才发现阿鼠还站着,脾气一下就爆了,起来就是冲着阿鼠要打。阿鼠不敢躲,只是吓得叫唤,“当家,条子,条子……”
张继一听,想起了什么,收了手。
“麻烦!”坐下身,抱怨道,“就你们不安分,惹来的麻烦事儿!”
“狗杂种,站着,不早说!”说着从兜里掏了打泛黄的纸出来,沾了沾一旁的印,拇指按了印扔给阿鼠一张催她快去。阿鼠手里握了纸和银子,手里那孩子一身光溜溜的总不好也带着,便又放回竹筐里,千叮万嘱地哄着,“乖,别哭,娘马上就回来。”
“臭娘们儿!还不走,存心丢我脸是吧!”张继又是吆喝,阿鼠嘴里喊着“不”立马起来就往门外赶。
看着这匪夷所思的场景,邱子恒知道别的不能急着多问。不过张望着那纸是什么,做出好奇的模样。张继看出他的意思,哈哈笑道,“这个呀,皇上定的规矩。怕这些贱籍动了坏脑筋,没有这个……”他炫耀地抖抖手上一摞纸,“他们拿着再多钱,也没人敢给东西。”
“哦,这倒新鲜。”邱子恒恍然大悟,却也不置可否。
“新鲜的多着呢,我们慢慢说!”老张显然喜欢这个话题,不忘激动地道,“可不能让他们过好日子,贱骨头!”
邱子恒知他有的好说了,也做了打算慢慢听,此时便打断道,“老张,我这弟弟受不得风,怕是陪不了你喝酒了。你看楼上空间屋子给咱们,让他先去休息?”
“好嘞,一句话的事儿。”老张倒是殷勤,起身就带人走,笑着就差没来扶,“小公子我先带你上楼休息,等阿鼠回来了让她来给你收拾,要什么跟她说。”
那人有些迟疑。
“子恒……”
邱子恒起身安抚,“我担心你身子,先去休息。我陪老张喝完就上来,有什么慢慢说。”
“是了是了,我们叙叙旧,邱公子一会儿就上来的。”老张也跟着笑,一边已不容拒绝地拉着人上去了。那殷勤劲儿,与方才那凶神恶煞的模样真是判若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