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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有相国寺书市,逢朔望三八开市,殿后资圣门前特售卖书籍、字画等物。开市之日,士人学子往来,遇字不缺漏,本不讹谬者,或市之,状甚繁华。
白露过后,秋凉渐至。
蓝衫人缓步长行,路过很多家书肆,眉目清湛而微含笑意,面相十分温润。他偶尔会向书肆摊主略做询问,但更多时候,却是自行默观,凝眸掠过一摞摞规整的刻本。
白玉堂行在他身侧,表情有些冷淡懒散,眼神却极是耐心,没有半分厌烦或倦意,“猫儿,你在此地寻寻觅觅也大半个时辰了,究竟是要找什么书呢?”
他今日未着武生劲装,少见地换了一身云锦白衣,外罩月白衫子,更难得的是整个人透出一股子懒洋洋的和气劲儿,仿佛是被初秋温软的日头晒得没了脾气似的。
实则是他小半年前才自襄阳归来,在冲霄楼伤了元气,伤势未大好,人便有些恹恹的。
展昭止步,细细地瞧了他一眼,而后才温然一笑:“我竟没与你说过么?那书叫做《古逸警悟录》,是穆先生的旧作,顾先生校勘的,可难得得很。”
穆经廷乃是京中名士,所属之文自是上佳,世评其文“辞犹白露蒹葭,笔底挟秋霜之气,况行文比曲径流水,跌宕浩然,美言难足”,再加上“国子监校勘第一人”的顾千里——此人过手校勘之书,举世珍若珙璧——这书书品如何,固不言而喻。
《古逸警悟录》本是穆先生私刻,当年虑为赠友之用,共计不过刊刻百余本。如今先生长逝,这些刻本为亲朋故友小心私藏,书市上就更加难寻了。
初秋天清气朗,休沐颇佳,展昭难得有此闲暇,便与白玉堂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在寻书之余,捡了些两位先生的轶事共他慢慢笑谈。
……是说顾千里年少孤苦,家贫无书,常游于吴兴书市,阅所卖书,辄能诵记,遂博览百家之言。时穆经廷亦年少,尝设肆于坊间,与顾千里为友,彼此爱慕高才,往来相欢;又说顾千里出身苦寒,乃是穆经廷主动借资,供其上京赶考,双双高中。
“都是流传已久的佳话了,往日闲时在府衙,也常听公孙大哥念叨起。”展昭笑道。
其实白玉堂原是文武双全的英才,年幼时也曾从名师学书。穆经廷和顾千里这些事儿他从前倒也有所耳闻,只是知道得不比展昭这般细致。
想到这里,不知怎么,白玉堂突然认认真真地看了身旁这猫儿一眼。对方神色闲慵,挑选书目时表情煦然耐心,全没有左右士子遇不见心头所好时的怅然与失落。他专注目光流连在各肆刻本上,偶尔也会侧过头来与自己娓娓地说些闲话。
白玉堂低头瞧着自家衣摆上浅浅淡淡的纹路,唇角勾出一个弯弯的弧度来。
他陪着展昭逛了许久,到得日暮西偏,也未瞧见此本,便问道:“猫儿,这刻本如此难得,你若是寻不来又当如何?”
展昭抬头望了望天色,微微叹一声,又和和气气地答道:“若寻不来就随缘吧。”他回头凝视着肆内的诸多杂本,眼神中未有失望之色,反而很沉静地笑了一笑,“算算日子,离公孙大哥的生辰尚有半月之数,我慢慢找,许是老天见我诚心,便肯赏我次机缘呢。”
说这话时,他脸上带了一点笑模样,恰似草木凝皓露,清清爽爽,还有些赤子般的明朗纯粹,怎么看都好看得很。
白玉堂盯着他瞧,也笑了笑,只觉得对方这副难得闲慵惬意的神态顺眼极了。
待把整个书市都逛便,果然还是没寻到。展昭却不气馁,后听得一个书肆老板提到,“客人可以去鬼市子①瞧瞧,或许运气好,在那里能碰到呢”,他便暗暗记在心里。
二人见天色不早,遂返身踱步向府衙去。
白玉堂闲极无聊,偏偏今日逛的是书市,不好带剑,他又素来不喜佩那么个琳琅玉饰,一时间竟是找不到一件可以把玩解闷的物事,表情不由有些郁闷。
忽似闻轻笑一声,然后便听到展昭温温和和地唤了他一声,道:“白兄,莫再发呆了,到这里来。”
他回过神,见展昭长身玉立,在一家肆前含笑朝他招了招手。
原来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相隔数步了,展昭略快些,停在一家书肆面前等他赶上来,自家手上还握着一柄沉香色折扇,乃是佛肚子竹所制的扇骨。
白玉堂便慢吞吞地上前,穿过人潮,这次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那人。
展昭将手中折扇递到他眼前,把头微微凑过去,以方便将扇面上的山水图景指给白玉堂看:“你瞧这个,”他笑吟吟地指了指那幅也算颇熟悉的山水画,“论古画呢,你当是比我更懂,瞧瞧,这个扇面画得如何?”
他靠得有些近,身上的草木气息依稀被坊间的墨香和檀香味扰乱。
白玉堂却能清楚分辨。
“这幅摹的是五代时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白玉堂并不接过那人手中的折扇,只是微微凑近了,倒是挺难得的,认认真真地瞧了一会儿,才点评道:“浩渺水色江天,汀渚溪桥秀润,嗯……水墨渲淡,设色也清润雅致……这幅仿作倒是把江南山水渲染得很不错了,若是不太苛刻地说,也颇有董源五六分神韵。”
展昭又仔细看了看,最后收起折扇,摇头笑道:“我不太懂画,就是觉得挺好看,像咱们江南的风光。”他不由出了会儿神,仿佛遥想家乡景致,有些神往的模样,良久方一笑,又道:“真挺美的。”
白玉堂注视着他的侧脸,慢慢笑开,“董源擅画江南水墨山水,平淡天然的江南山水景他画得最是不朽,你这猫儿倒是吝啬,才赞它一句‘好看’而已。”
这猫儿到底是觉得画儿好看呢,还是……
想家了呢?
展昭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能告饶,“都说了我不懂画么,你何苦作弄我。好了好了,别提这个啦。”他突然狡黠地笑了笑,直接摸出银子递给书肆里的老板,然后拉了白玉堂便走。
可见是有“预谋”的,存心想买,是以一早便问好价钱了。
白玉堂怔了怔,停下脚步,有些莫名地看着被展昭塞到他手里的折扇,“猫儿,这都秋凉了,你做什么买折扇呢?而且……”
你买的扇子给我干什么?
他伸手将展昭新买的折扇递过去,却没有说话。
展昭并不接那扇子,只笑吟吟地看着白玉堂,“给你的。”说完他怕白玉堂不理解,又细细地解释道,“方才我瞧见你闷得很,从这里到你家别庄,这一路不短呢,扇子拿着解闷么。嗯……就算是,多谢你陪我来书市寻那本书。”
白玉堂这才懂得他为何要引自己去品评那扇面上的山水,还买下这折扇。
他突然笑了起来,悠悠展开折扇。这幅《夏景山口待渡图》本就美得很,也不知是哪个书生仿的,画儿真真是不错,简直是越瞧越顺眼了。
展昭听得他笑,疑惑地望过去:“怎么,不喜欢这个扇子?”他有些踌躇了,方才见白玉堂点评此画不算下品,他还以为对方不会讨厌这扇子……
“不,我很喜欢它,画儿不错。”白玉堂不由咧嘴一笑。
那柄折扇在白衣人手指间颠来倒去地旋转,翻着各色花样儿,有趣之极。二人安步当车,朝一个方向回去。展昭侧过头看看,见白玉堂脸上表情神气得很,确实是兴致不错的模样,忍不住也温温和和地笑起来。
“白兄扇子玩得不错啊。”
“猫儿过奖,雕虫小技而已。”
展昭抿唇一笑,懒得再承认自己被他那“雕虫小技”晃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