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念娇杳雾(1 / 1)
念娇湖,湖面终年飘笼着白雾,看不见边际;岸旁停着几艘供游人乘坐的小船,远离罩雾之处有三两艘乘载客人在湖面缓缓摆荡;湖周生满了紫蓝色奇花,像莲,好几管花蕾,中央的花蕾冲天而起,外围的花蕾四射绽放,开着有若百合的长形小花。
南歌绝唱见游人处处,男女并肩,多为情侣,奇道:“这儿就是念娇湖?”
“嗯,就是这儿了。”花独照道。
“怎么此地这么多游客?”
“这湖有个传说,”花独照轻轻道:“有个天界仙女和人间男子相爱,不得结果,仙女回归天界,男子对她念念不忘,后来病死了,葬在湖旁,后人感慨他痴,就将此湖取名『念娇湖』了。”
南歌绝唱点头,花独照拨弄着紫花,道:“这花叫『粹情花』,又叫定情花,听说是男子坟上长出来的,后来长满湖周,相传只要情侣共握一朵许愿,便能永世相爱,生死不渝。”
“嗯,这花生得真美。”南歌绝唱赞道。
花独照出神半晌,才道:“绝唱,妳说妳姑妈嫁到中原一户姓上桓的人家?”
“是啊,她在我出生前便嫁到中原了,我也是听爹爹说起的,我从没见过她。那上桓家就住在念娇湖中的一座岛中,与世隔绝。”
花独照道:“嗯,是杳雾岛。”
南歌绝唱奇道:“妳知道?”
“我不是说我来过念娇湖吗?我进去过的。”花独照顿了顿,道:“念娇湖湖大雾浓,旁人不敢轻入,我们要进去,得找上桓的买办船家,让他带我们去。”
两人沿湖畔绕行,花独照眼睛溜过一个个摆渡人,最后来到一艘脱离营业船家行列的船前,那船瞧来与其它无异,坐在船头的是一个身着宝蓝长袍的鹤发老人。
“船爷爷?”
那老人本来背对着湖岸塞烟草抽水烟,忽闻叫唤,回道:“物事买齐了吗?”转过身来,见了花独照一怔,随即喜道:“啊,是花姑娘,妳总算来啦!”
花独照笑道:“船爷爷,许久不见了,瞧来您身子还很硬朗啊!”
“欸,再划个二三十年也不是问题!”老人咧着缺了几颗牙的嘴笑道:“自从那次一别,咱家少爷是天天盼着妳呀,总算是盼到啦!花姑娘要入岛吗?”
“我有事要请教岛主夫人,倒不是来见少岛主的。”花独照笑容微微一敛,道:“船爷爷在等买办的人吗?”
老人摇手道:“不打紧不打紧,我先载了妳们去,让他们等等无妨。”眼睛看着南歌绝唱,“这位姑娘是……”
“她是我朋友,我们是一起的,可有不便?”
老人道:“既是花姑娘的朋友,那便一起上来吧!”说着将一只蓝布木旗插在岸边土中,解释道:“这样买办的便知道啦!”
花独照和南歌绝唱上了船,老人走到船梢掌舵,将船划往雾里去。湖雾甚浓,望去看不见四周景物,只有船行过的划水声,却不知老人如何掌握方向。
两人坐在船头,南歌绝唱忍不住问:“妳认识我姑妈?”
花独照嗯一声,低声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我机缘凑巧进了杳雾岛,是上桓夫人他们救了我,总之是我的恩人。”不再深谈。
南歌绝唱点点头,也没想到再问什么,暗想:“我从未见过姑妈,她多半不认得我。”
花独照偶尔与老人攀谈两句,聊的多是她碰到过的趣事。船行良久,远方渐渐看得见黑影,再行片刻,已看得清那是一座绿意葱葱的大岛,岛上环着一圈白雾,隐约可见上头建筑。
船停了岸,远远有人叫道:“老周,你载了谁来?”
老人回道:“是花姑娘来啦,管家你快带她去见夫人!”
一个同样身着宝蓝长袍的男人快步走了来,见到花独照大喜:“花姑娘,您好啊,快随我来!”朝南歌绝唱看了一眼,领着两人走向那幢华美宅邸。老人回头载回买办之人。
南歌绝唱听见花独照微乎其微地轻叹口气,转头看她,花独照报以一个苦笑。
路上三人遇到其它上桓家的仆人,管家吩咐:“你快回去通报夫人和少爷,说花姑娘来了。”那仆人匆匆去了。
岛上数座矮峰,宅邸就建在其中一峰的山腰,上去路途并不十分遥远。三人走上一道百步阶,甫来到大门,一个年轻男子自里头快步迎出,俊秀挺拔,剑眉星目,眉宇间净是欢喜。
“花姑娘,妳……妳总算……总算是来了!”
花独照微微一笑,点头道:“上桓公子,你好。”
“妳来了,我……我……”上桓少爷喜得连话都说不清,搔了搔头,笑道:“妳瞧我,竟然把贵客阻在外头说话,快请进来!”
华贵大方的正厅,一名美妇从后堂走出,一身鹅黄罗裙,眼角有些许小纹,仍不减其风韵。
美妇笑着拉住花独照的手,道:“花姑娘自离岛出去以后音讯全无,连信也不捎一封,今日又来,可乐煞我母子了。”
花独照微笑道:“上桓夫人言重了,我乃一介外人,夫人不必费心记挂我。”
“欸,怎么是外人呢,杳雾岛岂容外人随意进出,妳还不明白吗?”上桓夫人言及此,微笑朝上桓少爷一望,上桓少爷在一旁直瞅着花独照,目光移不开片刻。
花独照微感尴尬,赶紧道:“夫人,我今日来此乃是有事请教。”
上桓夫人奇道:“哦,是什么事?”
花独照指着南歌绝唱,道:“夫人可识得她?”
上桓夫人这才看向南歌绝唱,端视片刻,心中颇觉熟悉,似在何处看过,疑惑道:“这位姑娘……”
南歌绝唱行了个礼,道:“见过夫人,我叫南歌绝唱。”
上桓夫人脸色一变,颤声道:“南歌?妳……妳与幽明天境的南歌世家是什么关系?”
“南歌晏乃是家父。”
上桓夫人身子晃了晃,目中含泪,道:“妳……妳是大哥的孩子?”
南歌绝唱点头,叫了声姑妈。
“是了,妳这张容颜,与嫂子如出一辙,只是隔得久了,唉,我竟没联想起。”上桓夫人抹去眼泪,朝儿子道:“朔儿,你去命下头准备饭席,咱们要好好招待客人。”
上桓朔应了声,忙进内堂吩咐。
席间,上桓夫人没再问过南歌世家任何一事,不住劝两人菜,并不断询问花独照出岛后的经历,及与南歌绝唱结识缘由。
“我出了岛后便四处走走停停,后来到了幽明天境住了下来,某日上山采药时遇见绝唱的。”花独照轻描淡写说着,倒也没有隐瞒,只是其间关于南歌绝唱的私事却不是自己能道,也就轻巧带过,心想绝唱若要告诉上桓夫人,自然得由她去说。
倒是上桓朔对花独照孤身游历之事颇为介怀,不住询问她所遇趣事杂事,拍手皱眉,像是恨不得自己也一同经历。
席毕,已是月上柳梢,上桓夫人命人备了客房让两人休息,又独自拉了南歌绝唱到她房里说话。
上桓夫人看着南歌绝唱,说道:“绝唱,不是我要怀疑妳,只是我只听大哥提及过他有一个女儿,却从未见过……”
南歌绝唱知她是要自己证明南歌家的身份,便将右手袖子撩起,露出一截藕臂,上头纹了一枚凤形图腾。
上桓夫人啊了一声,轻抚图腾,掉下泪来,捋高自己袖子,也是一枚凤形图腾。
“绝唱,南歌家……就只剩妳一人吗?”
南歌绝唱嗯了一声,低声道:“爹爹妈妈都死了,死很久啦。”
上桓夫人拿过丝绢压着眼角,垂泪道:“当初大哥不赞成我嫁到杳雾岛,我便不顾他反对和我丈夫私奔,从此未再有联系。”叹了口气,“也不是我和他闹脾气,上桓家的祖规是不得入江湖一步,入了上桓家,便一辈子不得出岛,因此那时听到南歌世家被灭,我心中痛苦,却也没有法子……妳怪我不闻不问吗?”
南歌绝唱摇头道:“妳有苦衷,我不怪妳,我以前也没想过怪妳。”
上桓夫人抬眼望着她,见她一双眼清澄纯净,毫无怪罪之意,心头一阵感激,叹道:“妳真是个好孩子,幸好南歌家还留了妳。”
静了一会儿,南歌绝唱才道:“姑妈,我有一事相询。”
“嗯,妳说。”
“爹爹是否曾送一面玉镜给您?”
“是啊,我着实吓了一跳,那时我和大哥已许久未联络了。”上桓夫人脸上凄然,道:“可我收到镜子不久,便传来南歌被灭的消息了。”
南歌绝唱顿了顿,便将不败门与南歌世家之间的纠葛告诉她,只是不想多增她苦恼,未将自己身中散天华之事说出,只说必须找出无为医谱。
上桓夫人听了,奇道:“妳说那面镜中藏了地图?这我可不知道。”走到梳镜台打开一个木盒,从中取出一块用丝绸包裹住的镜子。那面玉镜镜身与凤鸟纹玉笔相同,皆以细致的雕功刻绘着一头凤凰。
南歌绝唱拿着玉镜左右翻看,玉身上嵌着黄铜镜面,在镜面推了推,闻风不动;再仔细一看,只见镜柄底端有个暗扣,扣上一个极小的洞,南歌绝唱向上桓夫人要了一根绣花针,将针刺进洞中一转,暗扣松动掉了下来,竟是中空的镜柄。再一阵掏挖,抽出了半张白绢。
上桓夫人一阵惊奇:“想不到大哥将此镜送我竟是有此用意,想来我上桓家隐居念娇湖,也没人想得到此处,倒是藏物好地点。”
再谈了一会儿,南歌绝唱欲告辞回房,上桓夫人道:“嗯,也好,不如妳陪我庭园走走再回房好吗?咱们姑侄再聊聊。”
南歌绝唱点头,两人出了房,向园中行去。缓步至一处凉亭小桥,忽见院中有两个人影,却是花独照与上桓朔,上桓夫人拉着南歌绝唱无声远离,笑道:“那个朔儿,见花姑娘来便魂不守舍了。欸,我也真是喜欢花姑娘,若她能当我上桓家媳妇儿,那可真美。”
“杳雾岛这么隐密,独照是怎么来的?”
上桓夫人道:“那是好久前的事啦,我们向来不出岛的,外界知道杳雾岛存在的人也不多。有一天不知为何,念娇湖上飘来一艘扁舟,一路穿过白雾飘荡进来,花姑娘便躺在舟上。那时她腕上有伤,面无血色,似是流血过多,本以为她死了,不料脉膊还微微跳动着,我们赶紧将她带回岛上请大夫来医治,又慢慢调养,这才恢复过来。”
又笑道:“那时发现花姑娘的便是朔儿,对她是一见倾心,只是当时花姑娘并未接受朔儿心意,辞别出岛,我们心想或许以后她会回心转意,便下令只要是花姑娘要入岛决不可阻。现下花姑娘来了,可不知她是否改变心意了。”
南歌绝唱恍然大悟,难怪当日提到念娇湖,花独照一副天塌下来无人顶的惨淡模样;眼见上桓朔面容俊秀,举止大气,也算是个人才,和花独照站在一起倒是郎才女貌,心中忍不住想:独照接不接受呢?
***
杳雾岛上终年环着薄雾,将夜晚衬得更加朦胧。上桓朔鼻间净是花独照身上的特殊香气,心中一荡,忍不住又想靠她更近。
花独照不着痕迹往旁走开几步借故看花,道:“上桓公子,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吗?”
上桓朔脸上一红,道:“我想跟妳说说话。”
花独照淡淡道:“上桓公子请说,独照听着。”
上桓朔心头一热,道:“花姑娘,妳来杳雾岛,我……我真的好欢喜。自妳伤愈出岛,我便日日夜夜盼着妳来,深怕妳忘记我了。”
“夫人和公子于我有救命之恩,独照岂敢或忘?只是苦无机会报答。”
“妳别这么见外,说什么报答不报答的。”
花独照说道:“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若杀了我可以报答上桓家的救命之恩,独照眉头决不皱一下。”
上桓朔连忙摇手道:“不不,我怎会要妳的命?我、我只是……”说到这里舌头大了,转头偷看花独照秀美如玉的侧颜,压抑不住情潮,涌出一股勇气冲口道:“我只是希望妳当我的妻子,独照,我能这么叫妳吗?”
花独照脸上一红,半晌不语。
“独照?”
“上桓公子,此事是断无可能的。”花独照深吸口气说道。
上桓朔大急:“为什么?”
“我对上桓公子无此念头,自始至终,都只有感激之情。”花独照语气轻柔,却又坚决地没有二话。
上桓朔脸色一阵苍白,“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妳心里有人了?”
“嗯。”花独照毫不犹豫点头。
上桓朔默然片刻,心有不甘,问:“他是个怎样的人?”
花独照忍不住微笑,目光远放,轻轻道:“他是个让我愿意为他抛弃一切,让我想永远和他一起的人。”
此答有些牛头不对马嘴,然而上桓朔见她一脸缅怀之色,是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缠绵,剎时胸口如遭重击,心如死灰,撇过头低声道:“夜深了,花姑娘妳小心别着凉,上桓朔告退。”
花独照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回去客房。一推门,却见南歌绝唱坐在桌前拼着两块白绢。
两人原该各住一间客房,但几日来相处,南歌绝唱已将花独照视为极亲近的朋友,对她什么也不提防,不似在不败门中的危机四伏,于是跑到她房间闲待,此时见她回来,扬起半幅白绢嫣然一笑:“我拿到了。”
花独照喜道:“啊,那太好啦,咱们明儿便可离开了。”报恩有时,情爱难缠,她是巴不得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妳喜欢上桓朔吗?”南歌绝唱想着,也就问了出来。
花独照心知多半是上桓夫人告诉她的,答道:“不。”
南歌绝唱点点头,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也没想到再问理由。
花独照看着烛火半晌,自言自语道:“一个妳不喜欢的人,他就是再好上十倍百倍,不喜欢还是不喜欢。”
翌日,两人辞别上桓夫人,上桓夫人心知儿子失利,医谱之事又缓不得,也就不加挽留,倒是要两人时常上岛游玩。
上桓朔脸色憔悴,送两人至岸旁上船,对花独照低声道:“妳好好保重。”
“嗯,上桓公子也是。”
小船划了开去,划进雾里,渐渐的,上桓朔再也看不到那袭白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