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又到年关(1 / 1)
李章和芷清一路向北,出了益州就没再走荒僻之路,为着方便,将芷清扮作了男人,与李章兄弟相称,行止之间仍是恪尽礼数,不曾越轨。
李章初时尚有些忌惮平度和暗卫的追踪,听芷清说平度是因自己的体貌而认出了自己,就刻意将自己裹得宽了许多,彻底改变了模样。及至过了长平,一来离京城已远,二来天气寒冷所着衣物已多,遂不再刻意改装,李章只如当初一样在脸上覆张□□,芷清就干脆以真实的样貌见人了。
他们虽是直奔目的地而去,因所带盘缠不多,并不能时时雇到车马,离了山林又不再能打到野物,后来倒是要靠着芷清在药房挂牌行医,才能赚回两人的衣食住行。李章初时还有些自责,被芷清娇嗔地打岔了两次,不再心存芥蒂,倒是认真学会了扎针炙艾,加上无师自通的外伤处理,不多时已是和芷清配合默契。
他们很少在一地停留多日,稍有收入即继续前行,渐渐入了幽州地界,所经之地多为村庄少见集镇。芷清与李章一商量,干脆扮作游医,挑帘行医。起初,只有些请不起医师的穷苦人抱着试试的心理来找芷清,芷清药到病除,甚至有时只用针灸炙艾,替他们省下药钱。一段日子下来,名气挣了出来,找芷清看病的人越来越多,所收诊资却不见增多,倒是收了不少新鲜的肉制品和新蒸的糕馍,更有不少果干腌菜,堆了小半个屋子都是。
他们这时已走到燕山脚下,因着春节临近,两人便决定在山下过完年,等开了春再进山。
他们借住在村东刘大妈家空置的西院里,芷清身形娇小,扮做男人也只是个少年形貌,大家都爱叫她小大夫。只是虽然被冠以个“小”字,众人称呼时却全无字面上的调侃之意,个个敬重非常。李章作为她的兄长,虽是其貌不扬,讷讷少言,因着温和知礼,也同样受到大家的尊重。
李章安于以小大夫的兄长身份陪着芷清,除了帮着针灸炙艾,便是护送她去前村后屯出诊,两人日常的用水烧柴,更是一力担下。芷清总是很抱歉的样子,李章却越看芷清越是可爱。
“妹妹真是天生的良医,心地这么好。”
李章四顾无人,笑嘻嘻地打趣她。
芷清红着脸,一边帮李章用药酒搓揉着伤腿,一边有些无奈地说:“这边的农家真是清苦,寻常医师都请不起。据说今年年景好,又逢上均田制减了田赋,打的粮食才够吃,过年也能见到荤腥。只是让哥哥受累了。”
“哪里就累着了!妹妹做的护腿很管用,只有些隐痛,无碍的。”
“外边积雪那么厚,哥哥还总要在外面走……。这边寒气太重,哥哥做活时千万别随便脱衣裳也别捂着汗,若有闪失,可就不是上回那样容易好的!”
李章知道她仍记着木彝山淋雨那次的事,不敢驳嘴,好脾气地一一答应了,芷清才抿着嘴不再多说。
她一直很担心李章的身体,虽然当初调养回来了些,到底未曾全好。这一路向北而来,越近京城他的心事越重,她虽假做不知故意引逗打岔,他仍是时时紧绷着精神,睡觉都只是浅眠。直到出了司州才稍稍好些,可是天气却也越来越冷了。
李章确实有些禁不住这样的冷,便觉得做些体力活发散一下反而好些。只是不用芷清叮咛,他也不敢太逞强,上回不过淋了些雨,才对芷清说过没事,半夜就烧得滚烫,反而累得芷清连着守了他两天。
有人牵挂的感觉很温暖,有所牵挂的感觉更多了份责任。如今的他,已不会再像当初那样毫不犹豫地毅然决然。
“哥哥,刘大妈说后日榆树沟有大集,我们去赶个集吧!快过年了,去买点年货,我还想买些药材。”
“好。等下我去找赵大哥借趟车。”
第二天两人一起把屋子收拾干净了,李章出去借了车,第三天一早就赶车去了榆树沟。
榆树沟的大集是方圆几十里内最大的集市,平日里半月才有一次,连关外的人都会赶来,用手中的毛皮药材换些关内的茶叶瓷器和丝绸细布,有时甚至是粮食和铁器。今天是小年,也是今年最后一个集,四下里赶集的人将个场子挤得满满当当,吆喝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
李章牵着芷清的手在集市上慢慢逛着,不时有人和他们打招呼,将手中新买的年货往他们手里塞,两人忙不迭地推拒,总要来回数趟才得放手,到底仍有些推不掉的,不知不觉已抱了个满怀。
这一下两人也不好再闲逛了,赶去药店买齐了药材,再去扯了两幅青布一幅花布,扎好包袱就准备回去。
刚出店门,就见药店老板引着个衣饰简单整齐利落的青年正向这边指点着,看见他们出来,连忙招呼道:“宋大夫,这位容少爷是专程过来找您的。您可有空?”
芷清尚未有所反应,那个容少爷已抢前一步对着李章深深一揖,请求道:“家母病重,听闻宋大夫仁心妙手,特来相请。望宋大夫能随在下拨冗一行!”
李章闻言笑着让过一边,将芷清推前一步道:“她才是宋大夫,您可认错人了。”
容少爷抬头细看芷清,见她一副少年人的青涩模样,有些不信,旁观众人已都笑了起来,七嘴八舌地告诉他这少年才是医名赫赫的宋大夫,遂不好意思地重新对着芷清施了一礼。
芷清从前日起就算计着要和李章好好地过个年,暗地里打定主意不再接出诊,这时被容少爷这么一求,不禁犹豫起来。她细细问过症状,见与莫、谈两位老太太差不多,有心将现成的方子写给容少爷,心里又不安稳,不禁轻咬樱唇绞起了衣摆。她这个习惯性的动作,看在李章眼里自是见惯不怪,瞧在容少爷眼中却是十分的怪异,当下将她从上到下细细一番打量,立时就发现了她女扮男装的证据,一时惊讶莫名,转而又去打量李章,便也发现了他面上是覆着□□的。
李章这边正与芷清商量着,不曾注意到容少爷的异常,待到细问容府的位置时,容少爷已面色如常。芷清听说容家庄离榆树沟并不远,想着晚间能够赶回去,最多熬上一夜也能将新衣裳做好,便答应了下来。
容府是容家庄的大户,容家庄里的人却多是妇孺,少见青壮,容府里更是军营里的规矩,小厮仆役个个精神头十足,看在李章眼里,恍惚有些侍卫营的风范,不禁心里暗暗称奇。
容夫人不过五十上下,穿着家常的鸦青色滚着竹青万字纹的棉袍,黛色裙裾,银丝斑驳的发际勒着一条绛紫色的抹额,一张脸白里透着青,神色疲惫却是不怒自威。
容少爷容燮一路已与李章和芷清互相见过礼,这时引着他俩进了厅,略略介绍后,容夫人客气地与芷清见礼,芷清规矩地以后辈之礼回礼后,近前请脉问病。
李章安静地坐在一边,容燮有意试探,李章神色自若地一一应答,自言和芷清是表兄弟,因芷清母亲临终的托付,千里迢迢出来寻亲,因不知那人具体居处,故而打算过完年再继续寻找。
容燮闻言很认真地说:“我家世代居于此地,人面多少熟悉些,不知二位想要寻找的人是谁,在下或可帮助一二。”
李章拱手相谢,推辞道:“表弟要寻的人常年居于山林,性子孤僻,不愿与人多交,恐怕容少爷也帮不上什么。多谢容少爷好意,却不必费心了。”
容燮不再坚持,见芷清已写好方子,起身过去接过,又细细问了些注意事项,才听从母亲吩咐出去安排午膳。席间容燮又泛泛地问了下两人的身世,见他们都不欲多说的样子,遂不再多问。只是看见李章好奇于家丁拿来给他检验的弓箭时,大方地送了李章一把。
再说司马逸,自从知道李章还活着后,整个人就如脱了层壳般,变得轻松疏朗起来,于朝政一事更加上心,经常会躬身细问至郡县,在刚刚落幕的宁州侵地案的背景下,他的此举令下属官吏越发的战战兢兢。吏部尚书沈尧臣进而提出设立官员考察机构,专职负责官员的政绩考核,明访为主暗查为辅,以制衡官员之间的营私舞弊和收买包庇。
司马逸原本就是因为宁州侵地案而对基层吏治有所警惕,见此建议颇为赞同,遂令沈尧臣细化章程,推举人选,将此事落到实处,同时要求刑部和大理寺将与侵地案有关的贪墨、伤人案件专案处理,务求做到不偏不徇、量刑而判,在重判主犯的同时亦不要扩大株连,对数目微末仅为同污自保的官吏,以罚奉记过为主,给予他们改过从新的机会。但此过失需记入考核记录,再有二犯则加倍重罚。
相对于建平元年朝堂大换血时的宁错勿纵,司马逸此举实在是温和得出人意表,众人私下猜测之余,同时感受到肃帝不同以往的态度和决心。那些立场不坚定惯随大流的人很快就分出了两类,一类有所觉悟,定下心来安于职守,另一类继续察言观色随意立场,不久就在新一轮吏治考核下淘汰出局,时间一长,倒真使吏治清明了起来。
司马逸还趁此时机,要求刑部重修刑律,细化刑责,取消部分烈帝年间特别颁布的严刑峻法,要求刑部像吏部那般设立刑案督察机构,专门处理民告官案,允许苦主在特定的情况下可以直接向督察官投递状纸。
这一项改制提出后,在朝堂引起了激烈的争辩,直从年前争到了年后。许多人不能接受,认为颠覆了官与民的根本,但同时也有支持者,以“民惟邦本,本固邦宁”为据,以理相驳。
这场争辩最终以支持者渐多而结束,虽然有不少半路转向之人是揣摩圣意之后的转变,但重修刑律终是因此而顺利展开。而作为此次风波的始作俑者,司马逸却始终高坐于上,托颐细听双方的辩论而不发一词。
对于司马逸的这种变化,前朝众臣虽有意外却都不觉得有异,就连穆严也只感到了欣慰,以为司马逸终于放下了与李章的孽缘,一心以国事为重了。只有靳白心知肚明,却同样不对此多加评论。
让暗卫暗地寻查李章的密令早已发出,宁州暗卫的动作仍是慢了一拍,寻到木彝山时李章和芷清早已离开多时,再要继续找,便真如大海捞针一般了。
靳白闻报犹豫了一阵仍是据实相告于司马逸,司马逸果然沉了脸,片刻之后却又释然,苦笑着对靳白说:“他若肯轻易被孤寻到,当日也不会那般决然。你只记得莫要放松就是。”
靳白皱眉:“暗卫网虽是早已成型,如此去寻一个善于伪装之人却也难办。况且暗卫们认不得李章,旁人却是难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被人曲解了皇上的意思,李章的境遇怕就堪危了!”
司马逸沉默,心知靳白真正的意思,却依然不愿松口。默然坐了好一会,他忽然寂寂地一笑:“所以孤才要整顿吏治重修刑律啊!”
靳白终于有所动容,看着司马逸,心中不知是喜是忧,迟疑半晌,仍是出言提醒道:“皇上答应过靳白……”
司马逸漠然扫了靳白一眼,淡淡地说:“孤自然记得。”
靳白咬牙,继续追进一句:“君无戏言?”
“君无戏言!”
靳白终于吁出口气,摊开新整理好的暗卫报告,将心思拢回到正事上:“北地暗卫传回消息,鲜卑老单于病重时,已经难以控制各部从王,去岁使臣过去议和时,其内部已有分裂之象,仅是因为老单于威势尚在,才勉强拢聚,答应了我们的议和,但仍有小部分人趁乱过界骚扰。
年中老单于晏驾后,各部从王为新任单于之位一直争执不休,近日终于分裂。如今西部由柯留比部和步依希部相争,东部则由老单于钦定的新单于所率,实力远逊于西部两部。新单于有意向我朝示好,以换取自身安定,年后应有使臣来访,求取庇护。”
司马逸点头道:“说起来,去年亏得他们答应了议和,才未与柔然一起趁隙相逼,孤不领情都不行。”
“成轩投靠柔然后,不知与大可汗达成了什么协议,被封为国相,还娶了可汗最喜欢的莫莫公主,暗卫正在设法埋眼线进国相府。”
司马逸冷笑道:“果然是数典忘祖不择手段!哀军虽然一直奉成家马首是瞻,这一次恐怕没那么讨好了。你看能不能渗透些人进去,好好的大魏子民,孤就不信他们会甘心受蛮夷驱遣!”
“臣已令白启、白依着手准备。白依上次传来的报告里,新一批暗卫已经上路,估计年后就能有所安排。”
“好。先密切注意成轩和那两部鲜卑的情况。如有可能,尽量挑引他们争斗。让苏青阳静观其变。”
靳白领旨退出后,司马逸又把周懋和兵部尚书一起找来,要孟尧頫尽快制订出重编军制的方案,将防御重点移至北疆,尽量加强定北军的军力。
孟尧頫看了一眼周懋,低头回禀道:“定东军自讨逆战后一直未得补充,军力疲弱,臣建议直接并入定北军。定南军可调至代县、张垣一线,与并州的定北军互为呼应。但周大人对军备开支多有质疑,再要加强恐怕周大人不肯支持。”
周懋据理力辩道:“成家把持户部多年,大量税银不知所踪,虽有益州伪帝抄没财产的补充,亦不足一二。如今均田制尚在起步,民生极为薄弱,恐难支持再起兵端。臣以为当今之际,应尽力避免兵祸方为上策。”
孟尧頫的神情十分不以为然,却未再出言相争,只是看着司马逸。司马逸沉吟,心知周懋所言绝非危言耸听,但有成轩插足的北疆却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止战息兵的。于是他只是简单地要求两部尚书道:
“孟卿先行规划着,定东军合并一事可先着手进行,平度暂且不动。军需军备仍循旧制,周卿费心腾挪些,切不可断了。至于说止战息兵,兹事体非是我方自己能定,具体如何,尚需众卿共同谋划。”
周懋与孟尧頫退出后,司马逸仍然沉思不已,喜公公引着内廷司司正进来禀告道:“仪太妃沉疴日久,安定王请求回京探视,内廷司来请皇上示下。”
司马逸闻言一愣:“仪太妃病了?多久的事?”
“年头安定王赴封地后即一病不起,至今汤药不断。”
司马逸顿时面色不豫,不耐烦地对司正说了句依礼制办事即可,就甩袖离开了御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