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梦想梦想(1 / 1)
在医院里躺了一个星期,看天空也成了件奢侈的事。出院那天,当董纤被李蕴扶着一拐一拐地走到路口去打的时,看到久违的明净的天空,喧嚣的马路,走霉运的她也禁不住心情大好,她终于又融入到简单的世俗里。
吃过午饭,她想去晒太阳,李蕴便搬了条凳子到阳台去,她坐在凳子上,对着自己的影子看书。李蕴在房间里开了电脑玩游戏,听那声音她就知道他在玩《英雄联盟》,她真的不知道那些打打杀杀的画面怎么会对一个真实的人有那么大的吸引力。
阳光的热度让人昏昏沉沉,才半个小时不到,董纤就燃起了睡意,她把外套放在阳台栏杆上,用头枕着外套看阳光穿透一张轻薄的纸,纸上的字变作了绿色,晃得她眼睛都花了。她闭上眼,暖洋洋地进入了梦乡。
醒来已是将近三点时刻,李蕴仍然盯着电脑屏幕聚精会神。她晒得头皮有些疼,便进了里屋,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好看书。她一直在等李蕴过来说话,一等就是五点多了。
李蕴叫她下楼去外面吃饭。她答应了,又提出一个建议:“以后我们自己做饭好不好?”
“怎么呢?我不会做,你会做吗?”李蕴皱了皱眉头。
“不会可以学呀!我们总该留点钱以防不时之需。”董纤实在是被这次车祸吓怕了,他们这样的月光族以后要怎样在这个城市里立足呢?
“好吧。”李蕴松口。
“那等发了工资我们去买厨具吧。”
“嗯,嗯,你说了算。”
等他们吃完晚饭上楼来,董纤列了一个详细的开支表,李蕴一一过目,上面把厨具明细列了出来,冰箱等电器,董纤说等下下次发了工资有了余钱再买。上面规定了每个月最多只能请客一次,每个月去看的一场电影取消了,甚至一个月只能买几罐饮料也被规定了。
“一个月就只能买——两罐?”李蕴苦着脸抗议,他一天一瓶饮料的日子就要结束了吗?
“是啊,饮料喝太多也对身体不好,像你这样一天一瓶怎么行呢。”
“可是两瓶,也太苛刻了吧!我的老婆大人。”他尝试撒娇地扯了扯她的衣袖。
“医药费还没有还给你爸妈呢,我们能省就要省一点呀。”她一脸正经。
“四瓶好不好?”他还是想商量一下。
“不行,”她拒绝得很干脆,“我会叫亮哥替我盯着你的,不要以为我不会知道。”由于下班后她每次都是去他店里等他,所以同他的同事也混得熟稔了。
他颓然地低下了头,说:“好吧。”
由于董纤的脚还没好完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上班需要李蕴接送,这下李蕴店里的那辆电动车就派上了用场。两人都不得不又提早半个小时起床,渐入秋末,天也渐渐亮得晚了,六点半时,天空仍然挂着浓重的一片深蓝,有时候,董纤坐在李蕴后面还能看到没有及时收起来的月亮,她总是紧紧抱着他的腰,紧紧抱着,他的单薄外套也就会燃起一些热度来抵抗早早冒出来的露水。有时候到了公司门口,她停下来与他道别,他额前的头发浸润得挂起了水珠,她总是用手指轻轻拂去。她要他好好骑车,心里却在想天气真的越来越冷了,自己的脚怎么还没好完全呢。
她限定他每个月只能买两瓶饮料,也说要叫亮哥盯着他,但是她根本没有检查。因为改变总需要时间,需要缓冲,而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却难,若是他做不到,她也不会勉强他的。这天下完班她心血来潮想要突击一下,便在电动车后座问他,“这个月买了几瓶饮料了啊?”
“两瓶啊,不是你说只让买两瓶的吗?”
“你真的这么听话?”
“不信你去问亮哥啊。”
他的底气十足,弄得她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看着路边的人行树一棵一棵倒退着。到了店里,坐在凳子上休息的时候,却看见柜台下面两个硕大的可乐瓶,每个瓶子里面还有一截没有喝完的褐色液体。她把其中一瓶提了出来,说:“谁这么浪费,一瓶没喝完就开始喝另外一瓶?”
亮哥无声地望了望李蕴,这个眼神给了董纤答案。她一时还没能把自己说的“两瓶饮料”和这两个硕大的瓶子联系在一起。
“有一瓶应该不能喝了吧,放了很久了。”
“这就是你买的‘两瓶饮料’?”
“嗯啊。”
“我是说小瓶装的!”
“我不知道啊!反正我只买了两瓶。”李蕴一脸无辜。
董纤哭笑不得。
亮哥过来安慰她,“纤美女,要他戒饮料这个决定真是太英明了,李大少爷每天只管买饮料,瓶子就往柜台底下堆着,我半个月就要捧一大堆瓶子出去。现在每个月只买两瓶了,也省得我去丢瓶子了。不过啊,李大少爷就有蛮可怜的,一瓶饮料分几天喝,那味道都变了。”他还一脸同情地望着李蕴。
董纤被逗笑了,拉着李蕴去吃晚饭。下了班回到家里,把条款上的‘两瓶’改成了‘四瓶小瓶装’。
董纤的腿伤也好了,两人抽了一天空去买了厨具,原来厨房不止有锅碗瓢盆,柴米油盐这些细碎的小物件也需添备齐整。董纤暗暗感叹当家真不容易,这些零碎的小东西加起来就花去了李蕴工资的三分之一,这个月还需房租水电,加上买菜和零用,应该是没有什么钱可以剩下了。她不由得皱了皱眉头,李蕴看见了,挖苦她,“是不是为了以后当煮饭婆苦恼?”
她还是皱着眉头,“不是啊。”
“那是怎么?”
“两个人辛苦一个月,赚的钱也只够生活而已。”
“那就够啦,钱本来不就是为生活服务的么。”
“要是我又摔一跤,难道又问你爸妈去借钱付医药费?”
“……有这么咒自己的吗?”
“……”
董纤没有跟家里说车祸的事,一来是怕他们担心,二是不敢。她已经厌倦了做那个在他们面前伸手要钱的小孩,那时候她妈经常在她耳边念叨,等她以后大学毕了业要把花在她身上的学费都要还给他们。她开始很愿意听,听着听着,就变成压力,觉得自己是他们的负累,因而很想早早出来挣钱,结果他们嫌她走得太近,省内的工资不高,要去省外的沿海城市,工资那才高呢。可是她不听,她的李蕴在这里,她能去哪儿呢。因此,她与父母的关系一度陷入淡漠,可是,她觉得他们的关系本来就是淡漠的。她按月给她妈的那张卡里打钱,打完钱就给她妈打个电话,一个月里电话就只打这一次,他爸妈也没有觉得不妥。受伤的那一个月,她只发了一千的工资,还是仍旧把那一千元转入了她妈的账户。
她既已经厌倦了做那个在父母面前伸手要钱的小孩,当然也不愿意做一个指使李蕴去跟父母要钱的人。她渴望独立,渴望和李蕴用自己的所得换得一所房子,渴望在这个城市里,自己能有尊严地活下去。所以她需要存钱,为他们以后的生活保留一点底气。
于是,董纤开始了为柴米油盐计量的生活。
那个周一的傍晚是董纤第一次去到这个城市的菜市场,菜场其实并没有她预计的那么脏乱,现在的城市规划做得很好,菜场里的摊贩一小格一小格地排开,蔬菜类的占了几排,鱼肉类的便在另外几排,这样也不至于整个菜场都腥味弥漫。她买了一些青椒红椒,当季的时令小菜,几块钱肉,便提了回家。进了门,换上松软的拖鞋,她开始煮饭,择菜,洗菜,切菜,然后窝在沙发上静静倾听李蕴归来的脚步声。
他的脚步声是很奇特的,很多个她闲着在家的周日,她也是这样赖在沙发上,听着门外响起的脚步声。拖沓的疲乏的步伐,不是他的;尖细的鞋跟碰触地面,不是他的;从容似散步的脚步,也不是他的;他的脚步一定是两级并一级跑上楼梯,到达五楼时腿已经发软那种运动的疲累,那种归家的急切,就如三毛文章里的荷西。
到了将近八点的时刻,门外才传来他熟悉的脚步声,董纤站起身来打开门,伴随着冷风一起进来的是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脸。他一把抱住了她,口里哆嗦着:“好冷啊。”
她摸着他的单薄外套,鄙视道:“谁让你要风度不要温度。”
她转身进去厨房开火炒菜,他没有跟来,她也来不及管他。火开了,锅里的油星星点点溅了出来,有一滴溅到她的手背上,并不很疼,她擦去手上的油渍,然后把肉放进了锅里。
十几分钟之后,三个菜就出锅了。她在厨房叫了几声“吃饭啦!”,李蕴却没有回应。她把菜端去客厅的桌子,才发觉李蕴正在戴着耳机聚精会神地打游戏,哪里会听得到她说的话呢。她还是把碗筷预备好,才去把他的耳机扯下来,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吃饭啦!”
“我又不是聋了。”李蕴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手还是不忘摸索着键盘和鼠标。
“可是我刚才叫你吃饭你没听见啊。”董纤把双手叉在腰上。
“好吧,纤儿,我打完这一盘就来,就要赢了。”
董纤很气愤地坐回桌子旁边,念叨着:“赢一盘游戏都比我第一次做饭重要。”
又过了几分钟,李蕴才从电脑旁起身。已是冬初,桌上的菜已经有丝丝冷却的痕迹,等李蕴在桌边坐下,董纤开始闷声不吭地扒饭。李蕴见状,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尝了尝,说:“你的辣椒炒肉怎么做得这么好?是不是在家里经常做啊?”
董纤懒得理他,仍然夹了几筷子菜低着头扒饭。
李蕴又劝了劝她:“你慢点吃。”
她还是不听。
李蕴又讨好似的说:“你慢点吃,就算你吃在后面,等下我也来洗碗,好不好?”
她禁不住笑了,她吃得快才不是因为害怕等下要洗碗呢。
闷气就这样被笑容带过去了。晚上九点,两人又似没有隔阂地躺在床上看电视,笑闹着,渐渐进入梦乡。
以后上班的每一天,董纤都是这样过的。突然间,买菜做饭就成了她下班之后的主要休息和娱乐。然而日子久了,她也对这份休息和娱乐疲倦起来。李蕴虽说家里不富裕,却是个十足的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董纤自己一个人去买菜做饭没有怨言,有时候也累了,就特别希望李蕴可以去洗碗。可是少爷哪会懂得别人的心思?少爷以为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应该做好摆在那里的。有时候董纤懒得等在玩游戏的他,就一个人先吃完了,他后面来吃,吃完了,碗筷就往桌子上一放,然后就走到电脑旁去了。她在里屋看书看了大半个钟头,出来去上厕所,一看桌子,碗筷还是一片狼藉地摆在那里,心里的气一下子就升腾起来了。可是气也是没有地方发的,他玩游戏的时候从来都看不到别人的情绪。她只能收拾好桌子,洗漱之后,一个人躺在床上被书催眠着睡去。
李蕴有个爱干净的习惯,每天必定换一双袜子。由于怕冬天洗了不会干,董纤就给他买了两打袜子。然而袜子多了,坏处就渐渐凸显出来,李蕴那个少爷换下来的袜子绝不会自己扔到洗衣机里面去,通常是在哪里穿鞋子,袜子就换在哪里。一双两双董纤有时候还注意不到,多了就显得家里到处都是臭袜子,每次要洗衣服的时候,总是要满屋子搜寻他的臭袜子。她觉得心累,因为每次说要他放好,他从来都听不进去。她也常常抱怨:“别人看你穿得那么干净,哪里会想到你在家里是个乱丢臭袜子的人呢?”他每次都置之一笑,说:“不是有你在吗。”她听了觉得窝心又疲惫。
煮饭洗衣服她都会,要做这些她都没有怨言。尤其是看到他每天下班回到家已经八点了,要做什么她便由着他,而他在玩的永远都只有游戏。她常常想,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排在他心里的前几位呢?游戏当然要算一个,那她算吗?算上她,那他有没有其他目标,或是,梦想?
她募地想到周星驰电影里的一句台词,人要是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而李蕴的梦想是什么?她竟然都没有概念。
她自己的呢?现阶段的梦想是,存钱,存钱,存钱,存到够付房子的首付。她轻轻松了口气,她还不是一条咸鱼。
日子就在每天的穿行里悄悄消磨掉了,春天在她种在阳台上的盆栽里悄悄冒出来,绿色的小叶子欣欣向荣地生长,燃起了她心里对于美好的向往。大年初七那天下着绵绵的小雨,晚上她与李蕴窝在出租房里的床上,开着电视。已经十天不见,两人靠得很紧,相互依偎着,她能容忍李蕴不安分的手,虽然有时候弄得她痒痒的。十天对于她来说是个漫长的时间数字,在家里,她每次低眼发呆的时候眼前总是浮现出他的影像,她妈叫她做这里做那里,她有时候竟然听不到——她妈总是骂她聋子。她在他靠过来的肩膀上狠狠咬了一个牙印——是他让她变成聋子的。
电视里的声音在她耳边又渐渐大了起来,窗外缠绵的雨丝还没有停,风一斜,雨丝便星星点点溅在玻璃上,他们忘记把窗帘关上,她起了身,拉上窗帘又快快地缩进被子里,李蕴身上暖烘烘的热气和这密闭的小房间里温黄的灯光营造出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她因此喜欢冬天。
这种气氛,要是不说点什么,好像会显得不合时宜。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梦想?”
“梦想?小时候我梦想着开飞机,现在已经不可能了。”
“呵呵。”
“现在嘛,已经没有什么伟大的梦想了。”
“新的一年了,总该有个目标吧。”
“目标不就是养你咯。”
“还有呢?”
“还有什么?”
“我希望在这里买房子,所以我们要存钱啊。”
“那就存呗!”
“照我们现在这种存钱的速度,要存到猴年马月去啊!”
“那有什么办法呢。”
她觉得一阵颓丧,不止理想的未来遥遥无期,连谈话也没有按照她的预计走。她记得李蕴说过,想要开一片店。这也是他们能在这座城市立足的一个梦想啊。只是现在的他大概已经不记得了,她也没能告诉他,她从前的梦想只有快点长大,而现在,她的梦想就变成了只想永远和他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