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一章(1 / 1)
初秋,林府。
从林府的宅子被下人误烧的柴火舔舐干净后,这新建的府邸还是去年冬天竣的工。宅子门口既没有石狮坐镇,亦没有侍卫看守,除了庭院还算开阔,林木整齐,花香四绕外,全府上下竟没有一点装饰的痕迹,屋里墙上也是空空如也,唯有书房里挂了一副字画,上面用狂草写了:“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林府搬进这新宅后,来过的客人看到这一幅景象,也都是会心一笑,知道这是小林大人的做派了。
可是今儿这府里比往日热闹了许多,下人也一改平时懒散的样子,一大早便开始清扫起来,此时此刻,在林大人住的北房里,有几个做扫除的丫鬟正闲聊着。
“今儿老夫人做寿,总管可上心哩。咱府有多久没有热闹过了?”说话的是几个丫鬟中个儿最大的一个,她一转身过来,便可看见额头上点的那颗红痣。
“是啊醉春,”另一个笑了起来,“要不然你这颗红痣点给谁看呢?”接话的是佑冬。屋里的人听了,都笑了起来,醉春瘪了瘪嘴,瞪了佑冬一眼,转身做自个儿的事去了。
可过了没多久,她又回过头来,“诶,你们听说了没有,前阵子京城闹得鸡飞狗跳的,有好几个大人都出事了,你们说这咱家做这么大阵仗,会不会……”
“呸,当然不会,咱这么多人呢,哪个不长眼的敢动到咱头上来。”浴秋为人跟她的名字一点也挨不上边,生的就是一副机巧乖戾的样子。
“哎呀,人多才好下手呢。”佑冬道,正当她要接着讲解时,浴秋拍了她的手一把,“总管来了!”
门外远远的走过来一个人影,身子还没进来,话却已经飘进来了,“都嚷嚷什么!没事干了是不是,做完了都去后面帮忙!”众丫鬟都转过身来唱了一声,“是。”手上也便再不敢偷懒了。
前些日子里,有好几个大人无缘无故暴毙身亡的事儿是真的,哪怕是请了太医来查,也都说是中暑导致的,可这好好的人怎么会一中暑便死了呢?一时间京城里是什么说法儿都有,大人们要么就告病在家休养,要么下了朝就紧闭门户,多一步门也不敢出。
林大人也是其中一个,可他倒没有作假,太医都上了门,是真病了,连带着小林大人也在家侍奉汤药。现如今京城里风声好了许多,林大人身子也好利索了,这一琢磨,搬新府的时候都没请过客,不如就趁老夫人寿辰的由头开一次林府的门,冲冲喜气。
事情发展的都顺理成章了起来,连皇上都派了身边的亲信来恭贺老太太的寿辰,整个林府是别开生面的热闹,一直到晚上寿宴结束,都顺顺利利的,一点刀光剑影也见不着。客人们走了七七八八,只有三两个与林家关系亲密的留了下来,等着丫鬟们都收拾好了,一齐聚到了林府大堂。
老太太的身体一直都很抱恙,闭门不见外客,只能趁着下午睡了个午觉,起来又用了些汤水的劲儿,这才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坐稳当,便有大人抱拳上前:“老太太今儿身子骨可利索?祝老太太身体安康,寿比南山。
老太太今儿也是高兴得很,哪怕是没吃上宴席呢?她一听这话,便笑了起来:“托各位大人的福,还算能走动,难为大人今儿来看我这把老骨头,快,醉春吶,再给各位大人上茶。”
正堂里,老太太坐东向,南向是曹尚书曹大人和吏部的李大人,林云庚,也就是小林大人与父亲坐的是北向,西向挤着两个门客。丫鬟们早就在外面准备好了,得了令,一个个托了茶盘进来。其他人暂且不提,给曹大人和李大人侍茶的正是浴秋。
众人留在这都是来贺寿的,自然是只捡好听的话给老太太灌迷魂汤,直把老太太逗得前合后仰。可她的岁数毕竟大了,早已感觉到疲倦,却也不想让小辈失望,总是一忍再忍。当她第一次感觉到晕眩的时候,仍以为是身体在作祟,直到在一旁悠然喝茶的林大人看见母亲突然口吐白沫,向前倒去的时候,众人这才慌了神。
林云庚倒是看起来镇定许多,他一个冲步上前,扶住了要往下倒的外祖母,大声吼道:“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快去请太医!”别人才发现,他的声音,几乎要抖成了一个筛子。
这时,旁边有一个门客突然越过众人,拜了下来,这人林大人约莫见过,是李大人府里的门客,身材魁梧,步子沉重,脸上兜着几层肥肉,眼睛也是直直的,恨不得在脸上刻下“老实憨厚”这几个大字。林大人一愣神的功夫,他再拜了一遍:“林大人,这半夜三更的不说,林府与皇宫距离遥远,各位太医又都年老受不得颠簸,不如请德济堂的顾大夫,此人传闻有起死回生之能,时候晚了,怕是老太太这身子——”
他这一说话,林大人才知道平日里也小看他了,此人声音洪亮,就如白日里老天在他耳边打了一道惊雷,让他大病初愈的身子也要晃上一晃。而一边等候命令的总管看了看老爷的脸色,急忙向一边挥了挥手,厉声叫道:“还不快去请!”
顾舟仍记得小时候去看了一回算命先生的场景。那年他也才八岁,可是家境优越,虽然爹管得严吧,却也比其他孩子任性了一点。一次全家女眷去寺庙祈福的时候,他便乘着娘没留神,跑了出来。
这一出寺庙门,便看见一群人围着个老先生,他个子矮,人太小,便让一旁的侍卫将他给托上墙去,好让他高高在上地坐着看。眼见着这老头说得唾沫横飞,摇头晃脑,快要将别人的钱财骗到自己的口袋的时候,他不禁要在心里拍手叫好起来。
不料突然,那老先生在人群中劈开一道缝隙,手里的扇子向下一磕,便向他指来,用那种一听便知道是训练了一番的声音嘶吼着:“你们可别看这位公子,身着华服,侍卫随身,现在是个富家公子,可他面相极薄,长大之后必是个剑客的命。”
那扇子指的尽头,是他冷漠而又稚嫩的脸,围观的人纷纷惊奇了一会儿,忙让那老头说说其中个缘由。那时候他怎么做的来着?他漠然地从墙头跳了下来,在心里骂了一声:“滚你个娘的。”便转身离开了。
不知道是这段话让他产生了极重的逆反心理,还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机缘巧合,他不但没当成一名剑客,反而做了一个病人缠身的大夫。
仔细想来,他也不是热心助人的性子,反倒有些冷。除了有亲属用板车将病人拉到德济堂门口闹事时,他会出面话一话缘由外,他也从不做善事,不仅如此,他也不拦着别人做恶事,只不过是自己不做罢了。
这样的人怎么能称得上一位好大夫呢?可到了他这一辈,偏偏是他,站住了德济堂的名声。
他常常拉起嘴角嘲讽的想,天意。
因此当林府的人急急忙忙地赶来找他时,他也是不慌不忙的,收拾好了最后一个来求诊的人,才翻着白眼拎着箱子上了马车。
上了林府,哟呵,全府的人都在等他,他这才在脸上拉了一个火急火燎的表情,脚一带便冲了进去。
“老夫人,林大人……”顾舟拱着手,嘴里拖长了调子,摆明了就是不想拜下去,那门客将他一拉,便带到了老夫人跟前,林云庚也着急道:“免礼了顾大夫,快请。”
顾舟伸手,隔着厚厚的帘子,一摸上老太太的脉,心里便知道了七七八八,他询问了一番,看了一眼各位大人着急的脸,眼神最后留在了那门客身上,最后又转过身来,一旁的林大人见了,上前一步道:“顾大夫,不知我母亲得的是什么病。”
“林大人,”顾舟拱手道,“各位大人还请与小林大人一同出去,莫扰了老太太的清净。林大人,请。”他一挥手,便率先出了门,只留下其他人面面相觑,不知这顾大夫卖的是什么关子。
可是大夫说的话,众人也不敢不听。过了一会儿,他们在外厅里,看见林大人与顾舟一触而别,而林大人转了身,朝他们走来。
他一进厅,便下了辞客令:“林某对不住各位大人,家母身子欠康,不能远送,外面已经备好了马车,曹大人,在下日后必登门拜访,还请多多包涵。”
他还未说完,林云庚便急道:“爹,外祖母到底是怎么了?”
林大人瞪了他一眼,眼里藏了一把悲痛的刀子:“命不久矣!”
府外。顾舟坐在马车上,百无聊赖地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看着秋风吹过林府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在心里突然闪过“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这样的句子时,突然看见一个彪形大汉一般的身影遭眼瞎地从府里窜了出来,眼神一凛,唰的一声拉上了帘子。
他在黑暗之中握紧了手上的一卷书,听着来人粗鲁的一把抓开了车帘,压低了洪亮的声音:“顾大夫……”话音未落,他手上的书便“砰”地砸了出去。
那人手向上一抓,顾舟心里便一阵懊悔,得,又没打着。只能听他一边嘀咕着:“哎哟,顾舟你这也太狠了吧。”一边撕下了兜着几层肥肉的面具,声音已经变了。
还没等到他动手脱下那身厚厚的东西,便听顾舟冷冷道:“事情都办好了?”
竟是旧时相识。
另一头,林府内,众人都大眼瞪小眼地瞪着彼此,不知道接下来这剧是怎么个演法。李大人这心里一阵徘徊,正准备出面辞行,不便插手他家之事时,却见身旁已经许久没有做声的曹尚书曹大人突然跟中了邪一般向一侧倒去。
林云庚看着父亲,耳边传来李大人一声惊呼:“林大人!请顾大夫!快请顾大夫回来!”他一回头,脸上着急的神色却已经没有了,眼里闪过一丝了然。
而当下人急忙赶出府时,却见那马车早已决然而去了。
马车里,那彪形大汉已经恢复了本身面貌,露出了那一张极为俊俏的脸来。他靠在马车的软榻上,摇了摇手里的扇子,纯属没话找话:“顾舟,待会那曹大人就要命送黄泉了,你不怕那林府的人再来找你?”
顾舟在一边翻着捡回来的书卷:“怕个毛,”正当那人点头表示赞同时,只听他又道:“ 你不也一样么,看那李大人回去不找你找翻天。”
那人低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顾舟凉凉的声音响起:“莫煊,你也是长了胆了,连个老人家也要动手。”
莫煊的身子往下蹭了一点,更加没型没款起来,声音也是懒洋洋的:“这可不关我的事,她早就阳寿到头了,还多亏我那药吊着,要不然她还能熬到做寿?”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搂住了顾舟:“这么久不见,你难道就没有想我这个小师弟么?”
“没大没小的,你也知道你是我师弟?”顾舟冷笑了一声,一把甩开了他,“这大半个月,我还以为你上哪儿用工去了,就不能寻个快点儿的法子么?”
莫煊被他甩开,也不恼,突然出声道:“这是要去竹苑么?”他转过头来,顾舟也不理,只看了他一眼,他便明白了:“都哪一朝哪一代了,难不成还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说着,闭上了眼:“在京城杀人,你怕是在哪个穷乡僻壤?”
顾舟见他突然冷淡下来,心里只道是他累了,便闭上了嘴,一心看起自己的书来。
莫煊随着马车颠了一会儿,又睁开了眼睛。他保持着自己正着身子的姿势,将一旁的顾舟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刚刚他突然想起有一次在德济堂后院跟顾舟闲聊的时候,他半开玩笑道:“师兄,你这手指这么长,给病人看病时我看也稳得很,就做一名大夫,你不觉着可惜么?”
他原本以为顾舟会像平时一样翻个白眼不理会他,没想到那次他倒是放下了事情,看着他认真道:“人各有志,我看你懂个屁,我的想法岂是你这种凡人可以理解的么?”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全然忘记了,只记得顾舟这句话,要常常拿到心里来乐一乐。
莫煊进德济堂的时候有些晚,顾舟已经在里面呆了两年了,要不然两人的年纪相差无几,便不会叫他占着个师兄的名头。可是他在德济堂呆了那么些个时日,听到了一些个风言风语,便不会相信顾舟“人各有志”的屁话。
他这个师兄做这个破大夫,怕是因为他拿不了刀。
说来世上武器万千种,拿不了刀,换一种不就完了。可若是顾舟真走了这条道,日后怕也是要碰上拿了刀的。
可这不能拿刀的原因,他还真是说不上来,想必是跟他来德济堂之前的日子有关了。听德济堂的前辈说,顾舟来的时候,耳朵全聋不说,嗓子也哑了一半,要不是德济堂是个药馆,还真撑不起给顾舟养回来的那么多药。
哪怕现在,他那耳朵也没好全,你隔他稍微远了一些,他便能猴头不对马嘴地把你的意思给弄歪喽。莫煊平日里虽是吊儿郎当的样儿,心里却对他师兄知道得是清清楚楚。
他有点得意的想:你看顾舟平日里是一脸冷漠二五八万的样子么?那是因为他太知道“我演得是个什么样子,世人便看我是什么样子”了。而顾舟这个懒人,选了一种最好演的。
这样一晃神,他只觉心情舒畅了许多,又伸出手搂住了顾舟:“师兄,别看了,跟我说说呗,你以后会不会做些别的什么事,游山玩水什么的,总不能一直呆在堂里吧?”
顾舟忍了忍,在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莫煊是吃错了什么药要一直抓着这个问题不放。他嘴一张,刚想搪塞过去,突然便发现自己的身子不大对劲起来。
他是个大夫,太知道自己的身体是什么样儿的了,这样一不对劲,心里便觉得毛毛的。一旁莫煊那个没长眼的东西也没看出来,还把那张脸凑得凑得那么近,他在脑子里努力思索了一番,到最后却是一片空白。
这是怎么了?他一抬头,正好对上了莫煊的脸。要说莫煊这个人,没有什么别的长处,就是这张脸,的确是人模狗样的,可是两人身为师兄弟相处了这么多年,早就看厌了,他平日里跟这个师弟说话的时候,瞧都不会瞧他一眼,现如今,却觉得自己快要晕眩了。
顾舟伸出手来,使劲儿地掐住了自己的人中,眼睛却没有别过视线。就仿佛一瞬间,他发现莫煊的眼角变成了水红色,脸颊也透着粉,嘴唇也变得鲜红,整个人都妖艳了起来,他一阵疑惑,这个师弟,什么时候画了女妆了?
那边莫煊一对上顾舟的眼睛,便察觉了大事不妙,他伸手拍了拍顾舟的脸:“师兄,师兄。”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他一把掀开帘子,发现车已经快要出城了,便赶紧向车夫吼道:“掉头!掉头!往回走!快!”
车子原地打了个转,开始疾驰起来。莫煊探回身子,只见顾舟已经闭紧了双眼,脸色变得通红,小声说道:“这是,□□?”莫煊伸手摸了摸他的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不料被一巴掌打开,他道:“不是。”
他松开了抓住顾舟的另一只手,开始飞快地思索起来,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他竟一点儿也没有发觉。那人给顾舟下了药,难不成在他身上也动了手脚?他一时慌了神,怎么也想不起来,正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感觉到顾舟一把拉住了他。
“莫煊?”他的声音低低的,只感觉嗓子都哑透了。“是,我在。”莫煊道,他反搂过顾舟,让他靠在了自己身上,掀开了帘子的一角,看着外面的景色飞速地移动着,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对车夫道:“阿城,你这是去哪儿?”他明明只说了掉头,这车夫倒也跟他心有灵犀了么?
过了一会儿,他只觉马车稳稳当当的停了下来,车夫回头来,敬道:“莫公子,小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地方到了,若想解顾公子身上的毒,此处下车便是了。”
莫煊看了外面那酒楼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顾舟紧皱的眉头,和他腿上泼墨一般的长发,也只能暗骂一声,便抱起顾舟下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