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1 / 1）
过了小半个月，加隆的身体恢复了许多，虽然还没有好到能跑能跳，但已不像之前那样频繁地陷入于无止境的睡眠之中。在这些日子里，拉达曼提斯时常会来到他的房间，有时会和他闲聊几句，但多数时候，拉达曼提斯只是静静地坐在他的不远处，心不在焉地读一本书。甚至有一次，加隆在半夜醒来时，发现拉达曼提斯竟然靠在床边的扶手椅上睡着了。
加隆躺着床上，感到很迷茫，他相信，虽然拉达曼提斯不善言谈，也并不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但他对于自己，确实有一种——加隆不敢称之为爱，也至少是一种不同寻常的执着。然而他自己，加隆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自己混乱的记忆，他并不习惯于拉达曼提斯的陪伴，他有一种含糊的、难以言说的感觉，拉达曼提斯给他的感觉太危险，他看着自己的眼神，总像是带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和黑暗，而那双金色的眼睛里隐藏的侵略性的火焰，又总是令他心生戒备。
“……加隆？你在听我说话吗？”拉达曼提斯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加隆回过神来，略一转头，正对上拉达曼提斯那双专注的眼睛。“抱歉，”他歉意地笑了笑，“我走神了，你刚才说什么？”
拉达曼提斯微微挑起了眉毛，然后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你还是那么没有注意力。我刚才在说，你如果感觉身体好些了，我们可以出去走走，不用到远处去，即使在花园里走走也是有好处的。”
加隆不动声色地转开目光，点了点头，“好啊，那可麻烦你了。”
拉达曼提斯扶着他的后腰，轻巧地帮助他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替他披上一件外套。拉达曼提斯的举动亲密而自然，仿佛是熟练已极又理所应当，然而加隆在那触碰中却是感到了些不适，他微微动了动身子，但是忍住没有推拒——毕竟这样的举动在情侣间再正常不过，他不想表现得太失礼。
拉达曼提斯似乎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他掺着加隆下了床，试探着走了两步，问道：“你感觉怎么样？千万不要勉强。”
拉达曼提斯的臂膀坚实而温暖，加隆顺着他的力道，半倚靠着拉达曼提斯，虽然仍感到有些不自在，但自己的脚步虚浮，沉重的伤势使他还无法自如地行动，确实需要依仗这样的支撑才能让自己挪动到屋子的另一边去。
“我没事。”加隆答道。
拉达曼提斯的家非常大，是一片广阔的庄园，加隆记得他说过，他是一个古老家族的继承人，加隆一边欣赏着深厚的岁月积淀所带来的独特风景，一边在拉达曼提斯的搀扶下缓缓走到了花园。
呼吸新鲜空气的感觉真是不错，加隆站在拉达曼提斯的花园中心想，自己这些天住的那间卧室虽然宽敞华贵，但华贵得毫无生气，一睁眼便是满目晦暗的金色，逼仄而压抑，更甚者，医生为了保证他的睡眠不受影响，终日地拉着窗帘，房间里的照明只靠壁炉的火光和黯淡的床头灯，见不到半分天日。
拉达曼提斯让仆人送了一只坐垫，放在一张正对太阳的石椅上，然后搀扶着加隆在这张石椅上坐下。现在正是夕阳落日之时，天边红霞鲜红似血地连成一片，很是有一番壮观的景致。加隆远望着天际，心中不自禁泛起了一些熟悉的感触，仿佛有一些记忆的碎片蠢蠢欲动地想要随着遍天的红霞拼合在一起。
拉达曼提斯坐在他身边，出神地望了他一会儿，突然开口道：“我真的很高兴，加隆。我原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声音异常温柔，加隆不禁回过头看他。金红色的夕阳洒遍他的全身，仿佛融化了那张总是冷峻的面容。拉达曼提斯的一条手臂抬了起来，轻柔地搂住了他的肩膀。他微微低着头，嘴角挂着一丝笑容：“我真的很高兴。”他又重复了一遍。
加隆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合情理的举动应该是温情脉脉地回应拉达曼提斯的爱意，或许深情一吻更符合现在的浪漫场景，但他却只想逃离这个令人不适的怀抱。
加隆又忍了一会儿，终于轻声咳了一下，说道：“拉达曼提斯，我有些事要问你。”
拉达曼提斯顿了顿，转过头来，平静地问：“是你的记忆？”
加隆点了点头。
拉达曼提斯看了他一会儿，没有作声，随后他放开了加隆，“在告诉你之前，我需要你把你记忆恢复的状况告诉我，这是为了防止造成记忆的混乱，我想你能够理解。”
“除了你告诉了我我的名字，以及我们是情侣之外，我什么都没有想起。”加隆淡淡地说：“我不记得我是谁，来自哪里，有没有家人，有没有朋友，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拉达曼提斯微微笑了笑：“不用担心，加隆，我会告诉你一切。”
加隆看着拉达曼提斯在厚羊毛地毯般的草坪上缓缓地踱步，沉默了片刻，拉达曼提斯说道：“你是雅典娜的圣斗士，双子座的加隆。”说完这句，他停顿了一下，观察着加隆的表情，而加隆却似乎无动于衷。
“圣斗士？听上去有些耳熟。”加隆平静地说。
拉达曼提斯微微挑起眉毛：“看来你真的伤得不轻，连这也不记得了。”他见加隆只是探询地望着自己而并没有接话，为他做了解释：“你效忠于雅典娜，是为保卫陆地而存在的战士。你没有亲人，从小在希腊的圣域长大，拥有超出常人想象的力量，是八十八个星座中最强大的黄金圣斗士之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多少人能够与你匹敌。”
加隆沉默了一会儿，奇怪地并没有感到荒谬，只是有些困惑：“我是雅典娜的圣斗士？”
拉达曼提斯看了看他：“没错，这些天你的战友会来看你，他们会帮助你回忆这部分的记忆。”
加隆迟疑地点了点头，“那你呢？”他问道，“也是圣斗士吗？”
拉达曼提斯的脚步停顿了一下，他冲着加隆微微一笑，说道：“不，我是个冥斗士，我们曾经是敌人。”
“冥斗士？”这个词像一阵冰风般掠过他的身体，引起了一阵厌恶的颤栗。“哦，抱歉，”加隆立刻察觉了自己话中本能产生的敌意，他惊讶而又疑惑，但仍然歉意地说：“我没有恶意。”
拉达曼提斯无声地笑了起来：“我从未想过你竟会因仇恨冥斗士而向我道歉。”
“仇恨？”加隆微微皱眉，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仇恨这个词似乎是他对冥斗士感觉的贴切的形容。
“是的，仇恨。”拉达曼提斯的嘴角似乎很小幅度的扬了扬。天色渐暗，他停止了踱步，缓缓地坐回加隆身边，开始了讲述：“每两百年，圣域与冥界之间都会为争夺陆地的管辖权而爆发一场圣战，这既是雅典娜与冥王哈迪斯之间的战斗，也是圣斗士和冥斗士之间的战斗。三年前，圣战爆发，雅典娜再一次获得胜利，哈迪斯被封印，死睡二神阵亡，冥斗士几乎全军覆没，但同时雅典娜军也伤亡惨重，黄金圣斗士死亡殆尽。战局过于惨烈，以致于惊动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他们释放了哈迪斯，重建坍塌的冥界，防止人间世界的失衡，哈迪斯获得自由之后复活了冥斗士，协助他恢复和维持冥界的秩序。作为释放哈迪斯的交换，雅典娜要求冥王发誓再不窥伺陆地的管辖权，并将死去的圣斗士全部复活，哈迪斯一一照办，自此圣冥两界相安无事。”
加隆沉默着，这些事他仿佛第一次听到，又仿佛自己真的亲身经历于此，这种微妙的矛盾吸引着他去深究，而这徒劳的努力又令他烦躁莫名。
拉达曼提斯停顿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随后继续说：“我们曾经别无选择地处于敌对的阵营，我们甚至在战斗中同归于尽，但圣域与冥界和解之后，我们也不再是敌人了。复活之后处理完冥界的事务，我去找你，然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年了。”
加隆环视着四周的一切，竭力想在其中寻找出一丝能够触动记忆的印记，却仍是无望之举。
他有些落寞地回过头，正看见拉达曼提斯定定地望着自己，金色的双眼映着夕阳的余晖，仿佛其中燃着一簇跳动的火焰，“加隆，没关系，想不起来也没关系，你所失去的并没有多少美好的记忆，”拉达曼提斯注视着他，靠近了他，仿佛梦呓般的低语：“也许忘记了更好，忘记了，就不会再悲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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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拉达曼提斯这么说，加隆却并不认同。那天他还想要再追问下去，拉达曼提斯却不愿意再说了。之后他数次提起这件事，但拉达曼提斯都含糊其辞地不愿细说，甚至在加隆态度坚决的时候，他会显得有些不快。加隆不知道这个问题到底哪里得罪了拉达曼提斯，甚至使他减少了来看望他的次数，但这个念头并没有让加隆产生几分内疚，拉达曼提斯不来，他还更自在些。
在他的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相框，相框内有一张他与拉达曼提斯的合影，他已经看过许多次了，合影中拉达曼提斯占有般地搂着自己的肩膀，嘴角带些微微的笑意，而自己抱着双臂，靠在他的怀里，笑得肆意，还带着点邪气，他甚至有些惊讶自己会露出这样的笑容，想必拉达曼提斯对自己来说确实是个特殊的人，而自己，却是丝毫都想不起来，在拉达曼提斯身上，不说爱意，就连信任感都难以感受到。
加隆捏着相框，心中是无边无际的迷茫。
当天晚上，拉达曼提斯又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端着托盘的仆人。
“加隆，我给你带了些吃的，”拉达曼提斯看上去兴致不错，指挥仆人在加隆的床上加了一张小桌，然后把托盘放了上去，“医生说你身子好多了，可以偶尔随心所欲地吃些东西了。”
“随心所欲？”加隆微微一笑，“真的是医生说的吗？”
拉达曼提斯愣了愣，回之以一笑，并不回答。只向仆人做了个手势。
仆人把托盘上的盖子掀开，顿时香气四溢。
“加隆，记得么，这是你最爱吃的。”拉达曼提斯在床边坐下，“海鲷。”
加隆毕竟清汤寡水了一个月，乍一闻见这股香气也是食欲大开，他彬彬有礼地道了声谢，拿了刀叉便吃了起来，拉达曼提斯坐在床边静静地看他，若有所思。
加隆迅速而安静地吃完了那盘鱼，这是自己最喜欢的食物吗，确实非常美味。他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仆人上前来把盘子和桌子收走了。
拉达曼提斯一直没有出声，令加隆不由得转头看了一眼——虽然拉达曼提斯向来都沉默寡言，但此时却散发着过于强烈的存在感，也许是离得太近？
拉达曼提斯的表情依然如常地冷峻严肃，看不出任何异样，而加隆却仿佛从中感到了一丝不安。拉达曼提斯到底在向他隐瞒着什么？
“拉达曼提斯？”
“嗯？”拉达曼提斯像是突然从沉思中被唤醒，转向他，神情温柔下来。“怎么了？”
加隆看着他的眼睛：“为什么我会失忆？”
拉达曼提斯的眼神只是瞬间微微地一冷：“你怎么了，我告诉你很多次了，你的头部受到了撞击，造成你的记忆暂时性的丧失。”
“我的头部受到了什么撞击？为什么我会浑身是伤？”加隆紧追不舍，“我也不是问你第一次了，你说过会告诉我一切，那为什么现在不能坦白告诉我？”
“不要这样和我说话！”拉达曼提斯猛然站了起来，目露凶光。加隆被他突如其来的凶狠惊了一下，震惊地望着他。
而拉达曼提斯似乎立刻发现了自己的失态，他懊恼地揉了揉眉头，语声柔和下来：“对不起，加隆……我并不是想要隐瞒你，也完全没有隐瞒的必要，只是，你的情况还不稳定，我怕再刺激到你的记忆，反而得不偿失。”
加隆望着他，不动声色：“我现在没事了，你放心吧。”
拉达曼提斯嗯了一声，“既然你那么迫切地想知道……”他弯腰替加隆掩好被子，重新坐在了他的床边。
“其实这只是一场事故。”拉达曼提斯说道，“两个月前，我们去了爱丁堡，那几天的天气不算好，我们原本计划去滑雪，但等了几天天气还没有好转。于是在我们预定行程的末尾，还是冒着风险上了雪山。上山的第一天还算平静，没想到第二天又下雪了，我们下山时遇上了雪崩。我们根本来不及躲避，都被积雪裹挟着从山上摔下来，我受了些轻伤，而你则险些送了命。”拉达曼提斯说得很慢，一直在观察着加隆的表情，“事情就是这样，就像我所说的，没有隐瞒的必要。”
加隆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顿了顿，问道：“既然我们都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那普通的雪崩怎么会使我们如此狼狈？”
拉达曼提斯笑了笑，带着几分自嘲，“我没说过吗？作为向神挥拳的惩罚，复活之后我们都被剥夺了小宇宙，这一代的无论是圣斗士还是冥斗士，现在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加隆缓缓点了点头，目光一寸寸扫过拉达曼提斯颈侧尚未痊愈的伤疤，“好吧，我相信你。”加隆说，“刚才是我太过性急了，抱歉。”
“不……”
“拉达曼提斯，我有些困了。”加隆说。
“也好，那你早些休息吧。”拉达曼提斯点了点头，转身走了，走到门口的时候，他侧过头来，阴影中眼眸流过一丝阴冷的微光，“明天，你的战友们会来看你，你有什么问题也可以问他们。”
“嗯。”加隆默默收回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