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烟雨夜霓虹(三)(1 / 1)
因为邵家自己产品依托的是国内市场,本来所受冲击并不大,但以出口为主的奎叔的失误却把两家同时拉进了灭顶之灾的漩涡。
早在第一轮冲击发难之初,凯奇就提醒奎叔要注意汇率风险,控制账期,保障现金。但奎叔明显乐观估计了形势,又考虑到东南亚的那些老客户都是多年的交情,即使付款拖后可仍是如期发货;而欧美客户看准了汇率波动,趁机提早下单,分批交货,弄得奎叔和邵家都不得不大量购进原材料以备生产。
随着冲击的加剧,东南亚客户们的回款变得越来越飘摇不定,有的干脆已经进入了破产程序,等待清算。如果不是凯奇果断扣住了后期的交货,两家的损失就更大了。
待到直接冲击本港的风暴袭来,奎叔的资金链已近断裂,几乎难以为济了。
邵家这里也好不了多少。
积压在仓库里的成品和原材料占用了大量资金不说,奎叔那边拖欠的货款也是相当可观。奎叔算是邵家的大客户,也是他们最主要的产品出口的窗口,如果他破产,那邵家也将被拖累得元气大伤,甚至一蹶不振。
看着几十年的辛苦在一夜之间就要化为乌有,奎叔痛定思痛,直接躺倒被送进了医院。
闻讯匆匆赶来探望的邵老先生和凯奇看着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奎叔,病房角落里哭成一团的母女三人,皆是垂首唏嘘。
奎叔的康复需要漫长时间,而挽救风雨飘摇的公司却是刻不容缓。
无论从生意还是从感情,邵家都不可能袖手旁观。
经由两位长辈的商议,邵老先生回去坐镇全局,而凯奇临危受命,拎着奎叔的一纸授权书,作为特别顾问出面全权主持大局,承担起了挽救两家公司的使命。
奎叔公司的财务状况很是明朗——现金所剩无几,应收账款总额可观,但大多将被记入呆坏账里;信用证倒是有几张,可不是远期,就是半自动循环,不交货也拿不到钱。与之相对应的,却是各种经营费用,银行贷款利息和到期应付款。
邵家仓库里的货物和现有订单需求不符,可以改制,但要再购进相应的原料,又是一大笔钱。
就算邵家可以自己想办法筹款购货,但奎叔的燃眉之急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了。
这真是前途看似一片光明,怎奈冲不过眼前的玻璃幕墙。
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是得从银行拿钱。
正常情况下,把这几张信用证压给银行就能解决目前的困境。但在这风声鹤唳之下,本港银行大都岌岌可危,自身难保,现在还敢向外放贷的更是凤毛麟角。
奎叔长期合作的本港银行中只有两家还有放贷能力,而其中一家就是以服务本港制造业为主的宋家银行。
凯奇不禁摇头苦笑,这到底是天作之合,还是冤家路窄呢?
距离上次见到楚翘已经过去了半年,如今正襟危坐在谈判桌两侧的二人,心中滋味自是五味杂陈。
凯奇这边是孤军奋战,详陈利弊,据理力争;而楚翘那里,有宋爸做后盾,也是步步为营,明察秋毫,目光如炬。
经过几轮的谈判和考察,楚翘提出了贷款的附加条件:为了保障银行的利益,她需要邵家公司出具备用信用证以为担保;或者,凯奇受聘银行签订咨询服务协议,在有需要时为银行对内地企业贷前调查的结果给予审核,为期五年。
只有两个人的会议室里安静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熟悉的呼吸声。
对于备用信用证的要求,凯奇并不意外,虽然有些严苛而且花费不菲,可在当下也是情理之中。如果动用邵家在大陆银行中的信誉和关系,他相信还是可以运作得来。
但楚翘的“或者”却让他涨红了脸。
他不能相信楚翘居然提出这么匪夷所思的条件,把他当成了可交换的筹码。
可看着楚翘脸上闪现的复杂的表情,斟酌着她精心的遣词,凯奇蓦地明白了——这是楚翘最后的努力,最后的挽留,最后的希望。
那个好强的楚翘,倔强的楚翘,把职业操守看得重于生命的楚翘,居然能做出这样的让步,这样的妥协,这样的荒唐——不管业务成功与否,这都很可能成为她职业生涯中为人耻笑的失误和洗刷不掉的污点。
凯奇似乎是听到自己心底传来的一声轻响,仿佛是冬日里冰封河面上冻层挤裂时的低吟。但这缝隙却注定会颤动着被那流淌填没,化不成摧枯拉朽的力量。
没有挣扎,太过平淡;有了挣扎,又太过凌乱。
不得不面对的矛盾和选择。
放下的永远太轻,却挥之不去;握住的又总是太暗,让人们视而不见。
一次次的昔日重来,一次次的循环往复,直到那最后一次无可奈何的逃离。
以他们两人相互的了解,楚翘不会猜不到他的决定。
纵使真如楚翘之说那只是个虚名,纵使他可以疲于奔命,勉力应付,他也断不可接受这个“或者”。
这是既为了楚翘,也是为了他自己。
此时,他的坚持,已不是想不想放弃,而是无法放弃,无权放弃了。
已经有了这么多的不可改变,再想这些,还有意义吗?
终究还是太晚了。
最后的机会,又何尝不是解脱的渴望?
在两人的对视中,楚翘眼里闪烁的星光也渐渐暗淡了。
服务协议压在她的掌下,慢慢扭结着,蜷曲着,收缩着退进了她的掌心里。
没有再讲什么,她只是推过桌上备用信用证的要求。
一切又回复了安静。
办好所有手续的那天,凯奇逃也似地离开了房间。
然而,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背后传来的那声梦呓般叹息。
再见。
再见,却是十个月后的昨天,楚翘订婚典礼前。
外面挂了八号球,风雨亦如那个遥远了的暴雨如注的夜晚。
看着站在公寓门前湿淋淋的楚翘,凯奇愣住了。
楚翘浅笑着:办事路过,上来拿订婚礼物。
凯奇递过来:因为没有收到礼单,只好准备了一对水晶香槟酒杯。
楚翘没有接:这间屋子里什么都没有变,所以,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凯奇低下头:变化了的是时间。所以,我只有权选择这个礼物。
楚翘摘下了他的眼镜,那是三年前,她送给他,亲手帮他带上的:那,就让我们告别吧。
他们都是对的。
既然注定渐行渐远,那又何必徒生萧郎陌路的感叹。
既然只能背影相对,那又何必执着回首频望的疲惫。
这次告别,终于,不是为了“再见”。
老爸中气十足的吼声从走廊里暴然传了过来。
凯奇被从回忆里扯出,条件反射般抢步过去按熄了房灯。
不用勘验,肯定是凯文又被抓包了。
凯文房间门上糊的大幅海报就是用来掩护他熬夜打机的,他也会带上耳机尽量不弄出声响。怎奈他就是管不住自己的脚。玩得嗨了,他就总要不自觉地踢桌子。这深更半夜的,那还有个听不到?!
接下去的桥段是:老妈过来打圆场,老爸没收卡带。明天,凯文会追悔莫及地去认错,凯奇也会被叫过去陪听一顿臭骂,然后老爸会把卡带砸向凯文,而凯文则乐颠颠地跑回去我行我素。
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凯奇的嘴角不觉间弯上了一丝笑意。
固执的老爸,温婉的老妈,玩劣的小弟。
曾几何时,这些琐碎的吵闹已渐渐变成了他最大的乐趣和享受。
能有这些,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呢?